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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胡桐 ...

  •   然而一片风声中,只有人群惊恐的声响,极乐的声音仿佛是一时幻觉,再也没有响起。

      她的视线忽明忽暗,好似有人遮住了天光,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而混乱。她站在大风里,怅然若失。

      风声不息,像是来自浩渺宇宙,来自无尽虚空,来自很久很久以前,空荡荡的皇城大殿。

      风里有人在山间轻轻哼唱,有人在街巷嬉笑打闹,屋檐下铃铛摇晃,归家的呼唤在东郊河畔回响,水边浣衣女忙碌如画……嘈嘈切切的尘世之声汇聚成一股翻卷不息的河流,渐渐有如轰鸣的海浪,将她兜头淹没——
      “父皇,我不要他哭,我不想听到哭声。”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这片风声、尘嚣声翻卷的浊浪之上,掷地有声地回响。

      飞鸣的剑尖垂下来,斜斜指向还在轻颤的地面。

      副将带着兵士们退下鹧鸪岭,人们也趁着这片刻的宁静连滚带爬地下了崎岖不平的山路。

      大风吹散了云层,鹧鸪岭震颤的余波终于消失了。恍惚中,她好像看见了殷幸。

      殷幸身后,是天边一轮初升的圆月。云层散开,天色便成了一片深蓝,深秋的夜空里,冉冉升起了一轮大到不可思议的明月。

      “殷幸,你来啦?”她转身看着他,“来得好,来取我的命,对不对?”
      殷幸站在她跟前,袍袖如仙人般在风中摇晃。曾弋感觉身前一阵凉意,模糊的双眼里只见到一串炫目的银光。

      不是幻觉啊,她伸手摸到了伤口滚烫的血,感受到迟钝的剧痛从伤口传到四肢百骸,无声地笑了。
      好极了。

      月光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召唤,分外地大,也分外地亮。不知是不是眼睛的关系,她觉得自己这一生都未曾见过如此巨大的圆月。
      “你杀了他!”殷幸的声音像是来自天边,“你杀了他——”

      巨大的月亮挂在崖边,她朝着这轮圆月倒下去,手中的飞鸣落了地。

      她落进了月亮里,被云雾包裹;她穿透了月亮,坠入瑟瑟风声中。

      山崖上像是有人在痛呼。但那已经与她无关了。
      尘世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了。

      那些卑微如蝼蚁的人群,不管他们想要的是什么,从此再也与她无关了。
      她不是神。
      她只是个以身赎罪的人。

      如果有来生——被悬崖下翻滚的江潮吞没时,她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如果能再活一次,她一定不会再像从前一样。
      我不欠世人什么了。

      -
      忽沱河畔。
      初冬的寒风吹刮过干枯的树枝,鸦雀在林间发出凄厉的叫声。一个背着竹筐的少女飞快地沿着河堤奔跑,像是有恶鬼在追赶。

      “宁安!宁安!等等我!”身后有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少女,虽不如宁安身形灵活,却也穿过了树林,紧追不舍。

      宁安已经跑到了河边,扔下身上竹筐,不顾天寒地冻往河中涉去。

      “你干什么?!”身后的少女大惊失色,“你又不要命了?”

      “青青!找竹竿,找树枝,什么都行,想办法拉住我!”宁安头也不回,寒冷刺骨的河水让她脸色发青,嘴唇失了血色。

      话音一落,她已整个没入冰凉的水中。湍急的河水中有一团黑漆漆的人影飘过来,那是个溺水的人。

      青青急得手足无措,只好四下刨捡枯枝,探手探脚地往河边去。“就你这三脚猫功夫,也敢下忽沱河救人,你不要命了!岳宁安,你不要命不要拉着我啊……”她口中念念有词,手上也没闲着,终于在折断四五根树枝后,找到了一根勉强能受力的枝桠。

      宁安泅近河中央飘着的那个人影,踩着水探出头抹了把脸。那人仰面躺在水中,双目紧闭,像是睡着了。

      青青已经找来了枝桠,顺着她们前行的方向,在下游探出了手。

      “岳宁安,你干什么!快点!”她一边顺着河流跑,一边试着伸出枝桠往前够。

      宁安伸手拉住了水中人的胳膊。顺水漂流而下的人终于睁开了眼,他一手反扼住宁安的咽喉,待看清来人不过是个瘦弱少女后,又突地松开了手,变回那副毫无生机、随河水起伏而去的模样,仿佛他是一截随波逐流的枯枝,或是一团载沉载浮的破布。

      少女被他刚才那一扼压进了河水之中,像是一下忘了该怎么凫水,手忙脚乱间重新抓住了他的胳膊。

      青青在岸边吓得惊叫起来:“宁安!宁安——”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河中那枯枝破布般的人在少女的抓扯间皱了皱眉头,伸手拎起她,三两下上了岸。

      “哇——”岳宁安被扔在岸边,呛咳半晌,终于吐出一大口冰冷的水。

      河中人站起身,就要重新回到水中去——怪得很,好像他合该生活在冰凉砭骨的水中一般。

      宁安赶紧一把抓住了他湿漉漉的衣角。“齐……齐燕来,我们……我们又见面了。”她喘着气,丝毫不因刚才差点被这人误杀在水中而憋屈,脸上是分外灿然的笑意,好像这寒冬也有了春的气息。

      青青手里的枝桠“喀啦”一声落在了地上。是他!原来是他!怪不得这死丫头拼了命也要拉他上来。

      齐燕来的头发一缕缕地搭在肩头,他的眉头似乎被河水冻结在了一处,一张脸白得毫无血色。他早已除了盔甲,一身锦袍被河水浸透,现出宽肩窄腰和修长双腿的轮廓。

      青青在旁无声嘀咕,若是不看这张脸,倒也是个风流人物了。只是任谁看了他这张惨白的脸和灰暗的眼,都会在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自己面前站着的究竟是人还是鬼。

      偏偏岳宁安对他异样的神情毫无知觉,一手攥紧了他的衣摆,笑得像个傻子。

      齐燕来像是在这一刻重新回了魂。他被冰冻住的意识一寸一寸融化了,然而并没有温度。

      就像仙人崖顶上那具被殷红鲜血浸透的身体,连血都已经凉了。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样爬断了栈道的山崖,又是怎样走近了那个人。他只记得自己在看到她手腕上那串系着银珠的红绳时,犹如被雷劈中的愣怔与麻木。

      他也不记得自己在乱石中坐了多久,不记得月亮是何时爬上来,不记得那个真正的令弋公主又是怎么坠下了悬崖。

      他甚至都不记得后来赶到的人长什么样。山崖下似乎响起过什么人崩溃大喊的声音,然而他只记得月光照着他身前那个早已没了气息的人。

      她脸上还带着笑。

      他记得她站上山崖时,明明不是长这样的。怎么一转眼,她就长了一张与母亲那般相似的眉眼。

      好像这过于巨大和明亮的圆月,照见了所有被遮蔽的真相。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又轻又哑,像是怕吵醒了她。

      “他们说你叫阿黛……”他摇了摇头,“不是的,你叫齐云晴……阿姐,你知不知道……母亲后来一直都在找你,你知不知道?”

      他呜咽起来,像是个被抛弃的孩子。“我也……一直都在找你,我杀进皇城,我闯进皇宫,我……我把皇陵也翻了个底朝天,我没有找到……我怎么会想到,我怎么会想到……”

      他将头埋进两掌间,发出近乎绝望的喘息,“我竟然……我竟然,你就在我眼前,我竟然……”

      山风呼啸着穿过密林,云雾弥散在崖顶。圆月像是一双无声又悲悯的眼。

      它看着齐燕来抱着阿姐的尸身跌跌撞撞下了山。它看着他撕下衣袍浸了水,一点点擦拭她身上的血污,将她葬在鹧鸪岭下的密林边。它看着他解了盔甲,砍了青木,拿着佩刀在上头一字一顿地刻着那个她也不记得的名字。

      寒风在林中吼叫。“你杀了她——”树枝瑟瑟抖动,像是苍穹借着它们的口在说话,“仇恨蒙蔽了你的心,让你最终失去了你一直在寻找的至亲……”

      他抛了长刀,跌跌撞撞地逃开了这片会说话的树林,逃开了那个被刻在青木上的、在这世间只存在了不到十年的名字。

      不是的。不是的。他捂着耳朵走在没有方向的暗夜里,这个名字存在的,她一直存在在爱她的人们心里,从来没有消失——
      不,从第一支箭射中她开始,这个名字就消失了。

      苍穹中威严的声音响起来,像是在他耳边炸响。他落进江中,江水灌满了他的耳朵,掩住了他的鼻息。

      世界安静了。
      他摊开双手双腿,仰躺在冰凉的水中,只有鼻孔还露在水面上。像是一块浮萍,他顺着江水一直往下流,看着圆月落下,启明东升,朝阳的光辉重回大地。

      江水还是一样冷。耳中还是一样静。
      他闭上了眼,真想就这样一直漂下去,漂向茫茫大海,漂向没有人的去处。那些河边浣衣的喧哗,那些江中客船的惊叫,于他而言,都不过是前往茫茫彼端的路上毫无意义的插曲。

      然而岳宁安打断了这一切。此刻她正端着一碗姜汤走进来。

      齐燕来的头发被细心地擦干了,身上也换了干衣服——是宁安从青青家借来的。青青爹比齐燕来矮且壮,所以这粗布短葛勉强算是套在他身上,露出长长一截手腕和小腿。

      “喝了它。”岳宁安很有意思,尤其体现在讲话上。她的话简短清楚,从不用“好不好”“行不行”这样的字眼。

      青青也笑话她。“你这样凶,留不住他的哦!”

      宁安埋头采草药,闻言头也不抬:“我救了他,他就是我的人,当然要听我的!”

      青青帮她将肩头竹筐扶正,笑骂道,“净瞎说!小心让人听见,笑不死你!”

      “从前他救了我,如今我救了他,”宁安将手中药草往肩头竹筐中一甩,“这是天定的缘份,想断也断不了……”

      家里新来了个能吃饭的家伙,宁安须得比平常更勤快才行。齐燕来啊,看着那么高一个,却像是什么都不会做的公子哥呢。

      宁安想起他笨手笨脚帮忙收拾草药的样子,忍不住想笑。

      “哎——”她摇头轻叹,笑容却爬上了脸。
      “哎……”青青在她身边,重重地叹了口气,“你啊——”

      忽沱河的水在冬日里泛着白光。
      最寒冷的时节就要到了。

      有一天,她整理好竹筐,正要出门,却看见齐燕来站在窗边,望着阴沉的天色出神。

      “宁安,”他突然开口叫住她,“今天就不要去了。”

      “啊?”宁安转过身,站在屋前看着他。他神色凝重,像是有话要说。

      “怎么啦?”宁安放下竹筐,走近光秃秃的窗棂——上面糊的纸还没来得及买。

      齐燕来走到天井边坐下来,“坐会儿吧,我看这天色,像要下雪。”

      宁安依言走到他身侧,理好裙摆坐下。她的眼睛黑亮有神,看着人的时候,像是两盏灼灼跳动的火苗。

      “我给你吹首曲子。”齐燕来不知从哪儿摸出了一管竹笛。

      宁安抱着膝盖,笛声起初有些不稳,像是急躁又害羞的少年在喃喃自语。齐燕来拿开竹笛,清了清嗓子,垂着眼重新吹了起来。

      “柳青青,风缓缓,笑声儿长,花枝儿短,谁家阿囡扑蝶玩……”笛声逐渐成了曲,有了调,散入冬日清晨铅色的垂云间。宁安跟着哼了片刻,开口唱起了这曲小调的歌词。

      笛声顿了片刻,齐燕来放下手中竹笛,转头看着宁安。“你……会唱这首曲子?”

      “嗯,”宁安看着他的眼眸,那里面有一闪而逝的光芒,“你救我那次,夫人唱给我听的。”

      齐燕来记起来了。
      是的,踏入天祝皇城前,他曾经来过岳宁安家的小屋。那时候母亲已经病重,他带着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带着她一路赶到天祝皇城。

      当时四下传得纷纷扬扬,说是天祝国主为了掩盖令弋公主的不祥身份,搜罗了许多与她同生于刑德相合之日的少女,用于无咎鼎献祭。

      阿姐出生也是在刑德相合之日。齐燕来听到这个传言,便即刻启程前往皇城。“来儿啊,”母亲对他说,“为娘临死前的心愿,就是能见你的阿姐一面。”

      他那时怎么答应的呢——他说,“好,我带您去见她。”

      哪怕只是一块碑,一把枯骨,我也会找到她。或者,找到那个道人。

      阿姐齐云晴六岁那年,家中来了个游方道人。此人以善破灾求福闻名于齐安郡,父母为他姐弟二人求福缘,专程将那道人请到家中,双手奉上两人的生辰八字。道人一见二人生辰,先是略微变了脸色,随后便提出要将齐云晴收入门下,带走修行。

      齐家父母爱女心切,当下婉拒了道人的要求。道人只道“此命波折,恐有大难”,却不肯明示。见齐家人不允,道人摇摇头,次日一早便辞别而去,自此杳无踪影。

      不出一年,在齐安郡上元节的璀璨花灯里,他的阿姐齐云晴就不见了。

      像是一粒沙落进了滚滚黄沙中,她消失得无影无踪。

      父亲找得白了头,齐府本是齐安郡大族,丢了大小姐这事将近乎全郡的人都惊动了。人们打着火把守在出郡的每一处路口,骑兵御马查勘了每一条小巷,挂了赏金的布告贴满了齐安郡大大小小的村镇……甚至有人连夜去河水中摸了一遍——全都一无所获。

      齐燕来就在这一年年无望的寻找中长大了。阿姐留给他最后的印象,还是扎着双髻的模样。她推着他在柳树下荡秋千,口中哼着的便是这首《柳青青》的小调。

      她也是在这小调声中长大的。那是母亲教给她的齐安小调。

      他还记得秋千上忽高忽低的蓝天,阿姐推着他荡啊荡,耳边响着欢愉的歌谣。那是他仅有的童年。

      那个上元夜过后,他的童年就消失了,母亲再也没有唱过这首曲子。直到很久以后,在沥日山下的柳林镇,她又开始哼起了这首小调。

      凭着做母亲的直觉,她告诉齐燕来,他的阿姐一定还活着,活在这世界上的某个地方。“我们一家人一定会再团聚的。”母亲讲出这句话时,神志已经有些混乱,她苍白的脸上恢复从前的神采,只是眼神中越来越显出未经世事的茫然。

      父亲守着齐安郡的百姓们脱不开身,几年后,他接过了寻找阿姐的担子。从十二岁到十七岁,他寻遍了山野荒洲,访遍了宫观寺庙,既没有找到阿姐,也没有找到当初那个游方道人的影子。反倒是在哀牢郡荒颓的某处山寺里,有个和尚拉住他,非要将他收作门下弟子。

      “施主,如今世已非人世,老衲与你有缘,愿相渡一二,来日亦可造福一方,何如?”和尚叫住他,他摆摆手,几步从和尚身边走了过去,连佛号都没问。

      母亲将这首歌教给了宁安。
      大概就在他救了溺水的岳宁安之后——那晚他们就借宿在了宁安家——他有些恍惚地回想,原来那时候母亲还能唱歌。

      母亲若是知道阿姐被乱箭穿心的惨状,会怎么样?母亲若是知道那一刻他就在阿姐身前,眼看着这一切发生,又会怎么样?

      “你怎么了?”身旁的宁安看着他,指了指眼角,“这里为什么红了?”

      寒风中带着些小的雪粒。他定了定神,看着灰沉沉的天际。“下雪了,冻得。”

      宁安忽地站起身,踏着木板噔噔噔跑远了。片刻后,她托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糖水走了过来。

      “诺,”她递给他,“甜的,喝了能开心。”

      齐燕来捧着这一碗像是哄小孩儿的糖水,坐在寒风中的屋檐下。新换的冬衣已经是合身的尺寸,它们本该很暖和,手中的糖水也本该很温暖。

      可他还是觉得有些冷。

      “宁安,再唱唱那曲《柳青青》吧。”
      宁安开口唱起来,她的歌声在冬日里像一湾叮咚响的清泉:
      “柳青青,风暖暖,
      笑声长,花枝短,
      谁家阿囡扑蝶玩。
      柳青青,枝绵绵,
      秀眉长,柳梢短,
      谁人打马过门前。
      柳青青,叶缓缓,
      相思长,相聚短,
      谁知何日是归年。
      ……”

      鹅毛般的大雪在宁安的歌声里飘落而下。
      “下雪了……”她欢快地探出手去接雪花。然而,那余音袅袅的清泉宛如突然被凝固了一般——她听见身边的齐燕来开了口。

      “宁安,我得走了。”
      大雪像破碎的窗户纸一样飞旋而下,层层叠叠细细密密,将攒动的一切覆盖不见,无声又绝望。

      天灰得像暗夜,只有白而轻的雪花从空中飘落,映着点滴微茫的光。

      但那光像宁安的手和心一样冰凉。

      “我可以等你的。”她回过神来。

      齐燕来摇了摇头,“可我不一定能回得来,宁安,我亲手铸成大错,我……我不能保证我能……”

      宁安粗暴地打掉了他手里的碗,早已凉透的糖水洒在屋檐下的雪地上,“我会等你!我说了我会等你!”

      糖水蜿蜒而去,在雪地上画出若干指爪。少女踏着木屐踩过这些弯曲盘旋的爪印,冲进了茫茫大雪里。

      -

      大雪纷扬而至的时候,曾弋醒了过来。

      她依稀看见了飘飞的白色影子不断从双眼前晃过,耳边是一阵阵铃响,叮咚叮咚,夹在风声中,令人分外心安。

      片片纷飞的白色影子,让她想起了桐花。

      她伸出手,想要握住一片桐花瓣。身侧衣袂轻响,人影晃动,像是有人抓了一片花瓣放在她掌心。

      “嘶——”冰凉的雪花在她掌中倏然融化成水,意料之外的寒意让她不由得抽了口气。
      这不是桐花,这是雪。

      鹧鸪山下的江水并未将她吞入腹中,天命似乎还不想让她赎罪——有人将她从江水中捞了上来。

      那人有一双温暖的手。他的肩膀还不算宽阔,少年的身子甚至称得上有些单薄。可他的手臂很有力量。

      在江水中浮沉的间隙里,曾弋似乎听到了半空中鸟儿穿破云霄的清唳。暖羽的气息萦绕着她,将她从水中托起。

      “殿下,”她听见了少年的声音,“对不起,我来迟了。”

      圆月远去了,天地一片昏茫。曾弋的眼已看不清他的面容,但偏偏记得他的声音。少年清澈的嗓音,曾经陪伴她度过了恍若隔世的轻狂年少。有一瞬间,她疑心脸上湿漉漉的不是江水,而是她早已没了温度的眼泪。
      但她知道,那不是。

      她伸出手,摸索着拂过他的眉毛和眼睛,小指腹擦过他微微上翘的眼角。是极乐。

      “极乐,”她觉得自己有一部分被永远留在了鹧鸪岭下。即便是与极乐重逢,她也再哭不出,笑不出了。

      “极乐……是你回来了,还是我来陪你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陌生又遥远,被潮声打得七零八落。

      极乐握住她冰凉的手掌。“殿下,我回来了。”

      曾弋平静地点头,既没有因为重逢而欣喜若狂,也没有因为突逢变故而痛哭失声——她像是被风干了眼泪,被笼罩在一个透明的、封闭的躯壳里。

      她在自己与真实之间竖起了一道屏障。

      极乐握着她的手,望着她苍白的脸。他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本该令她喜出望外的重逢,就这样波澜不惊地过去了。极乐沉默地守在她身旁,像是从来没有离开过。

      如果曾弋看得见,她会发现,极乐消失的这大半年时间里,似乎一点也没变。

      他还是那么清瘦秀颀,像是永远停留在了从前的少年模样。

      极乐却很快发现了曾弋的不对劲。她的平静像一道灰白的帷幔,隔绝了剧烈的欢喜和浓稠的悲痛,也隔绝了所有不堪一提的过往。

      连同他也被隔绝在外了。

      只有在深夜里,在无尽噩梦的追逐中,这道帷幕才会被嶙峋的骨架刺破,露出其下触目惊心的斑驳伤痕——曾弋就像是被这帷幔裹住的、用骨架勉强支楞出的瘦弱人形。若是拎起这层帷幔,这骨架就会全散了架。

      从前那个她,在鹧鸪岭下就散了。

      “冻到了么?”如今就连这对雪花探出的手,和那声“嘶”的抽气声,都足以引起极乐的关注——因为她的平静看起来,似乎连冷与热都感觉不到了。
      曾弋摇了摇头,握紧了手中融化的雪。“极乐,我们要去哪里?”
      “我们去治眼睛。”
      “看不见也挺好,我不想治。”
      “行,你想去哪儿?”
      “我想去没有人的地方。”
      “那就去没有人的地方。”

      车厢外清脆的铃声很快化作了驼铃响。曾弋坐在骆驼背上,双眼蒙上了细软的白纱。

      风沙簌簌作响,从她耳边掠过。她的听觉已经变得十分敏锐,甚至能听见极乐翻身跳下骆驼的声响。不知道极乐从哪里搞来的骆驼,也不知他何时学会了驾驭它们——好像在曾弋不知不觉间,极乐就从她怀中的一只鸟,突然变成了一个可以放心依靠的人。

      极乐踩着黄沙朝她走来。她坐在缓步徐行的骆驼身上,在悠扬又稳定的驼铃声中,假装什么也不知道。
      透明的壳让她安心。

      心上那块曾经为了父王和母后,为了阿黛剧烈悲恸的部分,也被妥善地收拾起来,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她的眼睛还是只能看见一片迷糊的虚影。于是她觉得自己成了一只藏在蛹里的虫,躲过了秋亡的结局,却总不免要僵卧在荒无人烟的地方。

      极乐就守在那个蛹外。他小心地靠近,又隐忍地退开。就像现在,虽然不知道他为何突然朝她走来,但她心里却很清楚,他并不会走近。

      果然,极乐牵着两匹骆驼的缰绳,转身往前走了。风中传来他的声音。
      “殿下,累不累?要不要歇一歇?”
      “好。”

      极乐扶着她下了骆驼,走到一处胡杨林边坐下——这也是极乐告诉她的。“沙漠中常有胡杨林,秋日树叶如金,与火焰很像,”他细致地描述着胡杨林的外形,“殿下,要不要摸摸看?”

      曾弋依言伸手往前摸索,半途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扶住了。那只手带着曾弋,触到了开裂的树皮,再一寸寸往上,拂过虬结的枝桠,最后指尖在干枯的叶片上停了下来。

      “殿下,嘴角沾了东西。”这只手带着她的手,温柔地拭去她唇角残留的干粮渣,而后停在她嘴角边,像是不知下一步该往哪里去。

      曾弋有些茫然地望向他。隔着朦胧的白纱,她看不见极乐的神色。

      “胡杨林,又叫胡桐,”极乐松开她的手,清了清嗓子,“可我听说它原本与柳树有些渊源……唔?”

      曾弋摸索着拧开水囊盖子,递到极乐身前。“没喝水吗?嗓子都哑了。”

      “我……好。”极乐接过水囊,咕咚咕咚灌了几口下去。

      “我还听过,胡杨生而千年不死,死而千年不倒,倒而千年不腐,”曾弋迎着太阳光照耀的方向,傍晚的余晖,像是给她镀上了一层暖金色的光。
      极乐握着水囊看着她。

      “何苦执着如此?”曾弋摇摇头,“死了便了,为何还要因执念留在这世上?风霜刀剑相逼,黄沙累月同寂,这样的生,有什么意思呢?”

      极乐握着水囊的手攥紧了。黄沙落日将人的影子长长地拉在沙丘上,与虬枝盘结的胡杨林一起,映出奇怪的形状。

      深入这荒无人烟的沙漠中,藏在蛹中的曾弋似乎也愿意探头出来看看了。她的话比平日里多了些,脸上甚至还能露出几丝转瞬即逝的笑意。

      他们在沙漠里走了两天两夜,第三天时,曾弋的耳朵便听见了远处传来的声响。

      像是有一座城池,其间夹杂着人声鼎沸、驴马嘶鸣。风带来若隐若现的集市叫卖声,据此可以推断这是座称得上繁华的城池。
      风中还有若有似无的梵音与香火气息。

      “这是……?”她转向极乐。
      极乐道:“黄沙鬼城。”
      曾弋道:“鬼城……听着还挺热闹,他们都不怕日光吗?”她竟然没有一点怕惧。
      极乐道:“殿下,此鬼城非彼鬼城……”
      曾弋笑了,她道:“我倒可以在此处先学着做鬼。”

      两匹骆驼驮着二人,一点点靠近喧嚣的来处。进得城门——若此地算得上有城门的话——曾弋并未听到任何守城官兵,或是鬼兵的声响,极乐牵着两匹骆驼,就这么大摇大摆,毫无阻拦地踏进一片喧嚣声中。

      隔得远时尚可说时热闹,隔得近了,曾弋才发现,此地跟她记忆中的热闹之地极为不同。叫卖声既不像柳林镇般和煦,也不似春神殿外般热情。声音嘈杂着从四面八方传来,语音有的尖利,有的豪放,有的粗野,有的柔媚,但都不如混杂在一处的金戈相击之声来得明显。

      “砰——”远处传来桌椅翻飞的声响,紧接着又有重物跌落在地的声音。曾弋坐在骆驼上,像是走进了一个杂耍场地,四周全都是高声叫好。
      “独眼对独臂,妙极妙极!”有人在旁边奋力拍掌。
      “两刀!我赌两刀!独臂王这回输定了!”还有人兴奋地摇动着手中大刀,震得铜环叮当一阵乱响。
      “我跟两剑!”近处有人叩了叩手中长剑,剑身发出震颤的嗡鸣声。
      看来不光是“此鬼城非彼鬼城”,还得加上一句“此热闹非彼热闹”。

      曾弋身下的骆驼在极乐的安抚下,镇静地穿过喧嚣沸腾的人群,载着她走进逐渐安静的街巷。

      高呼声与叫好声夹缠在风中,走了许久仍然隐约可闻。

  • 作者有话要说:  “柳青青,风暖暖,
    笑声长,花枝短,
    谁家阿囡扑蝶玩。
    柳青青,枝绵绵,
    秀眉长,柳梢短,
    谁人打马过门前。
    柳青青,叶缓缓,
    相思长,相聚短,
    谁知何日是归年。
    ……”
    看在我胡诌了这首曲子的份儿上,小可爱们下手轻点叭。。。
    我保证就虐这么一回(超小声,其实还有。。。
    但是都是惊吓!会好的!最后一定HE的(破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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