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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物极 ...

  •   童子打开静室门,雾幔像是早已识得他一般,知趣地向两侧舒卷而去。

      室中无日月,曾弋靠着地上餐盘的数量约莫判断出三日已到。她进来时是三日前的戌时,而此刻长廊外初升的星月正在深蓝天幕上闪耀。

      晚风随着雾幔开启,呼啦一下奔涌进来,吹起她的发丝。她站在习习夜风中,望见了等候在廊下的极乐和青桐。一人一鸟身上都披着星光。

      殷幸的声音在门边响起,随即便见他负手站在门前,上下打量着她。

      “不过面壁三天,你怎么搞成这幅样子?”

      曾弋无所谓地伸出手指梳了梳长发,发带不知何时已经被线灵们扯落了,此刻她黑发垂于肩头,嘴唇干涩,面色苍白,只有一双眼睛依旧熠熠生辉。

      “殷幸,我琢磨出了一套剑法。”她眉眼带笑,看不出丝毫疲惫沮丧。

      殷幸瞪大了双眼。沥日堂开办以来,能在三个月内接连跃升三重境界的人,据他所知,还不曾有过。

      与曾令君同时进入沥日堂的裴廷玉,此刻也不过险险踏入“得解”境——像曾令君这种入“得解”境不足一月,就一举越过“事意”初阶,创出一套剑法的人,他还闻所未闻。

      “一套……剑法?”他问,“什么剑法?”

      “我想叫它‘拂柳’。”

      ***

      青桐传了乐妄先生的话,曾弋梳洗沐浴一番,便带着极乐去了先生书房。

      月亮又爬上去了些,银霜般的月色洒在堂前。先生的书房中亮着跳动的火光,窗棂上映着他的影子。

      曾弋在堂前站定,月光将书房门楣上的匾额照得清清楚楚,上面刻着朴拙有力的两个大字——无妄。匾额下左右两边,还是她上次跪在堂前看到的那两排字:静了群动,空纳万境。

      兰花在月影中散发出淡淡幽香。极乐安静地栖息在她肩头,曾弋默默将这两句话又念了一遍,就听书房里的先生道:“还站着做什么?进来吧。”

      “是,先生。”曾弋恭敬地行了个礼。

      她伸出手,还没触及书房门,那门就自己开了。之前在静室中见过的童子站在门旁,对曾弋微微点了点头,便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处,脸带笑意,目光却凝在半空中,仿佛入定。

      “纸偶灵弱,撑不了太久。”乐妄先生见她目光在童子身上停留了片刻,便出声为她解惑,“日出之后,便会醒来。你来——”

      她朝先生走去,书桌前有一矮几,左右各有一个蒲团,几上空无一物。先生从书桌边走出来,在一侧坐下,随即示意曾弋入座。

      曾弋不再推辞,便即坐了,再将极乐抱到身侧放下。这是她第二次进先生的书房——但真正走进来,还是首次。乐妄先生的书房与其名声相比,显得过于冷清萧瑟,一架流云屏风,一张书桌,一张木椅,并身前这个矮几,两个蒲团,便是全部。与殷太常那摆着老君像,挂着灵山神兽图的书房一比,倒像是个普普通通的读书人,与修行悟道并无半点关系。

      她环顾一眼,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对着门的壁上空空如也,她明白过来,是少了那幅极乐神君图。

      “你在找这幅画?”乐妄先生一手将一个卷轴放在矮几上,徐徐摊开。

      墨气淋漓,像是初初绘就,墨色中有一位身姿翩然、腾云而起的仙君。将行未行间,他在云雾中转身回眸,留给世人一个意味不明的轻笑。那眼尾,有着凤凰一样微微翘起的弧度。

      不知此画出自何人之手,寥寥数笔,竟将这位神君的风采尽数现于笔端。曾弋眼前不由得再次浮现出桐花树下那位白衣仙人双目轻阖的画面,画中人与当日所见,神韵竟分毫不差。

      她朝画像落款处看去,一时只注意到一个“春”字,想来是某某年春,再欲看画者落款,却听乐妄先生又再开了口:“喜欢这幅画?若不然,还是给你罢?”

      曾弋忙道:“不敢不敢,弟子只是见画上这位神君风姿出众,气度不凡,在想莫不就是山下柳林镇中人所供奉的极乐神君。”

      乐妄先生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沉默地蹲在她身边的极乐,直看得她莫名其妙,这才徐徐道:“此番还不是。”

      曾弋还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就见先生推过来一沓符咒,上面一张用丹砂改了一道。

      “你能融会贯通,创出新符,本不该苛责。”乐妄先生微顿片刻,“只是道法之中,有至简大道,也有幽微之术,稍不觉察,便会误入岐途。我已将这符咒做了些改动,今后若要再用,按此符绘法,当无大碍。”

      “弟子受教,谨遵先生教诲。”曾弋双手恭敬地接过来,妥善收好后,复又静坐蒲团上,像是等着乐妄先生开口。

      乐妄先生开了口:“你这鸟儿,是从何处来的?”

      “山下柳林镇中,前些天夏祭日,有猎户带下山来售卖,我见它可怜,便将它买了带上山来。上山时也已跟学监报备过……”

      乐妄先生望着曾弋双眼,道:“你不觉它有异常?”

      曾弋心头一震,眼前浮现黑雾缭绕的蓝色大鸟那双与极乐极为相似的双眼。“极乐……有何不妥,还请先生明示。”

      “你叫它……极乐?”乐妄先生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面上,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像是听到了小孩子们的宏图愿景。

      曾弋感觉自己的那点小心思在乐妄先生面前再无所遁形,自然不好意思将凤凰涅槃永生不死的理由拿出来班门弄斧,只好抿了抿嘴角,点头道:“是。”

      极乐兀自安静地蹲在她身侧。

      乐妄先生道:“你……不曾看出异常来吗?”

      今晚不知何故,向来说话做事都淡如清风般的乐妄先生,却连番两次确认曾弋是否看出了极乐的异常。即使迟钝如曾弋,此刻也讶然地望向乐妄先生。

      “原来你竟还不知,”乐妄先生恍若未觉,自顾自道,“他为妖气所伤,神魂受损,不得脱困。我给你三粒丹药,明日日出时服一粒,一月后日落时服一粒,三月后正午时再服一粒,按时服完便无碍。”

      极乐半阖的双目睁开了,目光映着烛火,像是两团火炬。

      曾弋接过先生递过来的小瓷瓶,心下先松了口气,这才明白先生命她带极乐过来的原因。她起身朝乐妄先生行了深深一礼,认真道:“多谢先生!”

      乐妄先生也站起身来,示意她不必多礼。曾弋心知不能耽搁太久,谢过先生之后,便道不再打扰先生清修。乐妄先生点点头,曾弋行至门口,突听先生道:“令君,你可明白物极必反的道理?”

      很多年以后,曾弋回想起这句话,总觉得乐妄先生似乎在那一刻就已经窥见了未来的真相。

      那时的她并不知道,看似明了清晰,可以紧紧握在手中的未来,会在不久之后变得分崩离析,急管哀弦嘈切切奔涌而至,淹没了所有被寄予厚望的往日时光。

      很奇怪,少年时期的时光似乎总是缓慢悠长,是荷花幽香里先生们的吟哦唱诵,是沥日山头大风中的御剑追逐,是五谷堂中面红耳赤的同门争论,是先生门前的兰花,是红莲,是水中少年的倒影。然而仿佛过了某个时间点,倒影便碎如惊梦,夜风中的星光与月色都消失不见,日头快得像流光剪影,迅疾又无声地流过,只留下半生噩梦,一地狼藉。

      先生,我那时还不懂得其中的道理。

      很多很多年以后,曾弋站在山中神殿前,突然想起了乐妄先生说出这句话时,书房门外的月色与空气中浮动的兰花香。她只是凄然又无奈地摇了摇头。可是,先生,现在再明白,已经太晚了。

      我就是这么个人啊。

      次日天光微明,曾弋便已翻身坐起。她身着单衣,头发披散在肩头,便捏着药丸冲到了外间正埋首在双翅间睡觉的极乐跟前。

      曾弋一手戳了戳极乐的翅膀,一边俯身靠近它。极乐陡然从睡梦中惊醒,睁眼看到眼前人,见此人披头散发、衣冠不整,只吓得身体往后挪,头往一处偏,几乎就要扑翅而逃。

      “你害怕什么?”曾弋一把将它抓到怀中,不顾它僵硬的身体,将嘴捏住,“不是跟你说过吗,不论我是谁,不论我变成什么样,都不会伤害你的啊。张嘴,乖,来,把先生给的药吃了……”

      极乐在自家野蛮霸道的主人怀中,挣扎不得,又逃跑不能,只得僵作一团,在曾弋威逼之下乖乖张开了嘴。

      旭日的红光霎时破窗而入,曾弋满意地拍拍手,这才开始穿衣梳头。极乐站在椅子上,懵了片刻,抬起翅膀整了整它被揉乱的翎毛。

      ***

      转眼就到了八月。循例便到了沥日堂夏休的日子。天祝国每年夏末秋初之际,必将在皇城举行盛大的祭鼎大典,由皇族中人代表天祝国子民向无咎鼎献祭祝祷,并要在皇城内巡游一圈,以御苑中的柳枝将上天赐福的圣水洒向万民,取天将福泽,护佑众生之意。

      天祝国建国数百年,这一传统不仅从未改变,更随着国之繁荣,民之富庶变得深入人心。人们发自内心地相信,他们是被上天眷顾的,他们的皇族是被上天选定的。没有人比当今国主更英明、更公正、更有力量,也没有人比皇族唯一的继承人令弋公主的现身更令人期待、让人激动。自去年由令弋公主主祭以来,参加祭鼎游行的人更是挤满了皇城大大小小的街道。

      沥日堂行事正是乐妄先生的风格,万事皆顺其自然。祭鼎大典前后,人心浮动,天气燥热,正适宜将这群活力旺盛的少年们放回家去祸害家中大人。于是沥日堂也入乡随俗,将祭鼎大典前后十日,均作夏休之用。

      殷太常作为整个祭鼎大典最核心的主办官员,早在三个月前便已经忙得脚不点地,只叫家丁带了马车来接。殷幸早已叮嘱曾弋收拾行装,这天一见家中来人,便去她房中敲门。

      “走啦,磨蹭什么呢?”殷幸站在门外道,“怎么跟个姑娘似的,磨磨唧唧。”

      门开了一条小缝,曾弋半张脸露在里头。“表哥,你先回吧,我这……有点事。”

      有事?什么事?怎么不早说?殷幸正要发作,突然从门缝中瞧见了一抹鹅黄色衣裙。他张口结舌地站在门口,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愣了半晌,才艰难地开口道:“那你……怎么回来?”

      “我可能暂时要去我姑家住一段日子,”曾弋还是只留着一只眼睛在门缝里,不肯将门再打开一点,“我姑会让人来接我。哎别生气,我也是刚知道的!”

      殷幸眼睛想要再往里找一找,那一抹鹅黄却已经消失不见了。他还要开口,就见曾弋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对他摇了摇头。

      他福至心灵般,想起了之前的对话——

      “不敢不敢,她太凶了。”

      “我尊阿黛如长姐……”

      殷幸脑中乱哄哄地一阵响,口中说着好吧那我先行一步,手却扶在门上不肯松开。

      “表哥——?殷幸——?”曾弋不解地看着他。

      殷幸像是被烫着了一般,突然一下松开了手,手在身后挥了挥,便大步离去了。

      阿黛蹲在椅子前端详着极乐。

      与她上回见到的那只满身伤痕、血迹斑斑的孱弱鸟儿不同,眼前的极乐翎毛光滑,一双形状极美的眼睛微微阖着,瞧着颇有些凤凰的神气来。

      “殿下,原来这是一只美人鸟啊!”殷幸离去后,阿黛终于忍不住感叹,一边伸手想要去摸它蓝中带紫的彩羽。极乐扑啦一下飞到了屏风上,瞟了阿黛一眼,复又垂下了双眸。

      “咿,它在鄙视我,”阿黛站起身,几步冲到屏风前,“殿下你看你这鸟儿,好没有良心,那晚我也帮了忙的!”

      “人家叫极乐,有名字的。”曾弋倚在门边看着她们笑,“你就帮忙点了蜡烛。”

      “那也是帮忙啊!”

      “当然当然……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我们是不是也该出发了?”

      倦鸟归了林,少年回了家。沥日堂便隐没在寂静中,与群山浑然一体了。

      曾弋坐在马车中,撩起帘子不住回望。沥日山的落日很美。暮霭呈现一种苍蓝色,从山间升起,与落日余晖交汇,便生出淡淡的紫色来,望之仿若仙境。

      直到远山只留下黛色剪影,曾弋才放下车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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