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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思过 ...

  •   翌日清晨,初升的旭日将晨光洒进长廊。

      一道青衫身影与童子在廊中相遇,片刻后便见此人端着童子手中餐食托盘,穿过长廊往静室走来。

      极乐依然安静地蹲在门口。一听脚步声,顿时警醒地站起来,双翅微张,一双黑蓝凤目紧盯着来人。

      “咦,你这鸟儿,怎么在这儿?”殷幸走近道,“还在等你那小主人喂你?”

      极乐头微偏着看他,像是在打量。

      殷幸拿勺子舀了两勺白粥出来:“你就将就着吃点儿吧,再给你里头那家伙就不够了。”

      极乐看了地上的白粥一眼,并不去吃。殷幸无奈摇了摇头。“你还挺挑,”他端着托盘站在门边,“曾令君——我给你送早饭来了,你开门!”

      一阵衣袂飘飞的声音破空而来,殷幸后背下意识地紧绷,正打算将手中托盘扔出去,就听身后青桐气喘吁吁道:“殷……殷公子,殷公子……”

      殷幸那条紧绷的弦立时松了下来:“青桐,你搞什么,悄无声息又突然出现,要不是我反应快,你家公子的早饭差点就交代了。”

      青桐很有些没明白这二者之间的关系,按理说反应快不该早就把早饭扑出来了吗?但他依然十分庆幸殷公子没有将早饭扔出来,毕竟他手里还端着符咒药水,若是因此一并洒了,还得再重新配一次。

      “是,我下次注意。殷公子,思过期间不得与人交谈,按规矩公子是不能开口的……”

      “嗯,也对,也好,”殷幸点头,注意到他手上的青瓷小碗,“你手里端的是什么?”

      青桐盘算着怎么答,一时有些后悔没有拿个小碗盖上。极乐在旁边“叽”了一声,翅膀一扇,像是要踉跄扑倒。

      青桐老实答道:“是药。”

      殷幸又道:“是药?他怎么啦?”

      青桐道:“公子昨日在沥日山顶摔了,这药是舒筋活血用的。”

      “哦,”殷幸点点头,看了看自己端着托盘的双手,头朝静室门点了点,“那你开门罢,我记得静室门也是只能从外面开的。”

      青桐依言用空着的手推开了静室门,两人一齐探头进去,只见到一片空濛。欲再往前探头,却觉如陷云雾,又如入纱幔,有种柔和的力量阻拦着他们再往前。

      “放着吧,”殷幸明白过来,“这是先生闭关之处,有一道实门,一道虚门,咱们进不去的。”

      青桐将青瓷小碗放在托盘上,与白粥和馒头一道,轻轻推了进去。

      托盘穿过虚空中的雾幔,轻轻滑动到曾弋身边。她盘腿坐于榻上,既没有睡着,也没有醒着。

      她感觉身在静室之中,又仿佛身在静室之外——在神游太虚间,她望见了静室墙壁上的流云。

      看似四壁均无缝隙的静室,竟真有云雾流散其间,并且恍若有生命般,只在坐榻对面的墙上流连不去。

      云雾在壁上随意流淌,时而婉转如风烟,时而矫健若惊鸿,曾弋渐觉犯困,便虚虚地眯起了眼,恍惚中,她看见了那片桐花林。

      她身在半空,仿若乘风而行,眨眼便已身在花树间,纷飞花瓣如雨,湿漉漉的水汽与生机相伴,让她掌心升起一阵又酸又涨的痒意。

      花影交错,曾弋意识到自己是在梦中,却见眼前分明是桐花树下的神君。

      神君垂目休憩的面容越来越近。好似感受到了曾弋的存在,他倏尔睁开了眼。

      曾弋一个激灵,不由得从梦境里清醒过来,坐直了身子。

      然而梦境并未就此消散,她看见了一双墨蓝带紫的眼睛,眼尾微微上翘,眼中摇曳着漫天星光。

      那双眼越来越近,曾弋几乎就要从中瞧见自己的影子。桐花树突然化作烟尘消散,神君的脸消失了,只余下那双眼睛。眼中星光淡去,黑沉沉的凤目属于那只被黑雾缭绕的墨蓝的巨鸟。

      曾弋心神俱颤,她鼻端的桐花清香与湿润气息被无声无臭的死气所取代,这不是梦境——曾弋惊恐地发现——这是对面墙上云雾幻化出的场景。

      云雾很快化作那梦魇般的画面。铅灰色的天空下焦黑的土地,残肢断臂,已经干涸凝固的血迹,那只伸向苍穹如同质问的手臂……黑雾翻滚,一点点逼近。

      去吃。

      那个声音又在她耳边响起,一阵从未有过的恶心又愤怒的感觉从她心头升起。她看见自己站在残存的柳枝上,翻身向前,长剑带起一道绿光,划破正在凝聚成型的人影。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该在那个时刻就将这黑影斩杀。

      暗无天日的焦土上,曾弋脚下踏过的柳枝还在风中一颠一颠地颤动。黑雾被风吹散,无数柳枝在它身侧冒出来。它们发芽、抽枝,在阳光雨露中,长成一条条随风舞动的柳枝,抽得曾弋龇牙咧嘴,让人不辨南北西东,不得不集中精神拂柳而行。

      曾弋凝神盯着壁上栩栩如生的柳枝,心中甚至有些感激。她看见自己的身影在密密麻麻的柳条中间穿行,渐渐化作一道虚影。云雾散去,壁上出现了一条亮莹莹的线条,开始缓缓向前流动。

      莹莹亮光如同水银,滚入壁上曲折的凹槽之中,现出一个个线条简洁的小人,手中俱是长剑在手,摆出不同姿势。曾弋看了两眼,认出这正是无妄剑法。

      银线仍在徐徐流动,曾弋眼前一花,便觉先期出现的小人已跳出墙壁,浮在半空扬手踢腿,挥剑挺身,一招一式演示起无妄剑法来。

      那些小人儿圆头圆脑,小胳膊小腿,舞起剑来十分憨态可掬,动作却分外准确到位,有一个因为用力踢腿,还一时重心不稳,倒在地上。曾弋瞧着很是可爱,忍不住嘴角上翘,想要伸手去扶,却被那小人避开了。

      “若如此,便不会摔了。”曾弋只好在旁边比划演示一二。

      小人儿们缓缓停了手上脚上动作,浮在半空中朝曾弋看过来。曾弋顺手又比划了几下,手挽剑花,模仿刚才那个摔倒小人儿的动作,腰肢后弯,拉出一道如满弓般的弧线,却又旋即回身,身形如柳枝般柔韧。

      一群小人儿发出无声的欢叫,纷纷开始练习。曾弋一时兴起,脚步不停,又将随后几招演练了一遍,脑中回想起柳枝的拂来的劲道与方向,渐渐竟将自己适才在柳林中穿行的身影与这些小人儿的动作线条合二为一。

      平和中正的无妄剑法,在满眼柳枝拂动中悄然变化,一招一式,柔韧有力,变化莫测,俱随心意而动,因心意而行。

      她在这静室的一方天地里,悟透了“事意”境的真意。

      不远处的书房内,飞鸣在夜色中发出轻轻的嗡鸣。

      一只手抚上剑鞘,轻轻点了点食指。乐妄先生的声音响起来,略有些乏力:“莫急。时候未到。”

      飞鸣嗡嗡声渐息,剑鞘上的金光却迟迟不肯淡去。乐妄先生披衣起身道:“也罢,随我去走走。”

      他拿上长剑,推门走了出去。

      天际一片深蓝,宏阔的银河横在苍穹之中,无数繁星闪烁。傍晚时分下过一场急雨,廊下水缸中蓄满了水,满天星光倒影中,几朵红莲绽放,望之如星芒在侧。

      水缸边蹲着仿佛入定的极乐。廊柱边靠着抱剑阖目的青桐。

      极乐突然睁开了眼。它偏转头,羽毛并未立起,眼神中更多是吃惊和拘谨。

      乐妄先生站在不远处看着它。

      他向来喜穿布鞋,且走路极轻,耳目聪明如青桐也尚未察觉异常,一只看不出品种的鸟儿,却能辨别出他的足音。他不禁认真打量了下廊下的这只鸟儿。

      它个头不大,身披彩羽,星光下可以看出蓝色翎羽上流露的淡淡紫光。一双黑漆漆的凤目,在星夜里映着光,十分灵性。

      乐妄先生在夜风中站了一会儿,像是了然道:“原来如此。”

      青桐大概是刚做了个梦,一个激灵醒过来,却见乐妄先生抱剑站在远处看着他。他赶紧撑着膝盖站起身,一边整理衣裳一边躬身行礼。

      “先生。”

      “青桐,为何不回寝舍?”

      “殿……公子命我看着这鸟儿,它不肯走,学生……就在此看着它了。”青桐脸上泛起一丝困窘,他还没见过这么离不开主人的动物。又不是小猫小狗。

      乐妄先生笑了,一晚上第二次说了句“原来如此”,便施施然转身欲行。青桐刚深吸一口气,打算跟极乐好好谈谈,又见先生停下脚步,转头道:“它身上还有伤未愈,等你家公子出来,再带它来见我罢。”

      “是。多谢先生。”

      乐妄先生笑笑,不再说话,径直穿过长廊而去。

      ***

      静室中饭菜送了三日,均不见曾弋将托盘送出来。殷幸在第三日上终于嘀咕道:“这小子该不会晕死在里头了吧?”

      童子这次守候在旁,大约是有先生叮嘱,便道:“殷公子不必担心,若是晕倒,我等会收到示警。”

      青桐连着三个晚上都坐在廊下过夜,精神有些不济,此刻便打了个哈欠。殷幸一面问:“如何示警?”一面看了青桐一眼。

      青桐侧头揉了揉眼睛,就见一根银线从静室里钻了出来。他以为自己眼花,不由得揉了揉再看,这银线出门后绕了绕,还用一头将另一头从门缝里扯了出来,像是线做的人儿在扯自己被门缝夹着的脚。

      极乐正对着静室门蹲得板正,一见眼前出现的银线弯弯曲曲,绕出个圆头圆脑的小人,一双狭长的眼睛都瞪圆了。

      童子伸手一指,道:“喏,殷公子请看,若有异常,他们便会派人来报信的。”

      殷幸下巴快掉下来了:“原来……你们有监工啊。”

      童子道:“公子勿失礼,这些线灵,也是我沥日堂中的学监。有缘人方能得见。”

      两个有缘人加上一只有缘鸟,统共六只眼睛,眼睁睁看着这线灵抓着童子的衣袍,手脚利索地爬上了童子的手臂,跳到其掌心,探手挥脚地盘绕了一番,像是说明情况。童子点头表示知晓,便躬身将手掌中的线灵送至静室门边。

      线灵翻身下了掌,对殷幸招了招手,殷幸愣了愣,方才明白过来,将手中托盘递了过去。线灵晃了晃圆滚滚的脑袋,弯腰一推,便随同那托盘一起,没入雾幔之中。

      童子合上房门,神色如常,朝两人行了个礼,便自顾自离开了。

      “刚刚那线灵是什么意思?”殷幸抬手比划了下,“那姿势,瞧着跟个姑娘家似的,这会咱们看到的莫不是个女线灵?看不懂,看不懂。”

      青桐一下站直了身子,困意消失得无影无踪。所幸晨课的钟声敲响,将殷幸从这个话题里拽了出来。他朝青桐道:“今早有论道,我先去。你也别耽误了学业,这鸟要留这里,想来也不会乱跑。”

      不待青桐回答,殷幸便一整袍袖,转身去了。

      静室雾幔之后,曾弋仍旧保持着入定的姿势。

      线灵们现身后,飘渺云气便四散入墙内,再未凝型。若是曾弋此刻睁眼,当知那拔剑而舞的并非自己的肉身,乃是那已然出窍的神魂。

      神魂与线灵们切磋着由无妄剑转化而来的新剑招,在你来我往间,将脑中抽象的、零散的感觉尽数融入剑招之中,她感觉并非自己在舞剑,而是天地间浑然而生的气流在带着她、拉着她、推着她,让她一举一动均在圆融自在中。手中的绿影仿佛变作有了生命的柳条,柔韧劲道间蕴含无尽生机。

      线灵围作一圈与她拆招,直到她将最后一丝想法都融进剑招中,方才四散退去。曾弋的神魂飘在半空里,手中剑势已收,此刻正双手扶剑而立。一股大力猛地将她往后一推,一阵天旋地转,盘腿坐在榻上的曾弋睁开了眼睛。

      对面墙壁上银光流转,转瞬即逝,留下个隐隐约约的圆环。曾弋跳下坐榻,趋近墙壁,那圆环上似乎还流动着银光。她伸手去摸,却只觉墙壁光滑无痕,那淡淡的银光也随之消失不见了。

      没有流云白雾,没有银线流动。若不是双脚如常,并无半点僵麻,站在这平平无奇的墙壁面前,她一定会认为自己是在做梦。

      雾幔旁摆着三日间送进来的餐食托盘,整整齐齐摆放在一起。幸好这静室里冬暖夏凉,不然三日前的餐食放到此刻,早该馊了。曾弋这才觉得腹中空空,挑了最外面的粥来喝。

      粥尚温热,看来是今早送来的。曾弋喝了两口,又将盖着的小碗翻开,闻见了熟悉的药水味儿。

      青桐是个可靠人。

      她放下粥,端起药水,一饮而尽。

  •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的关注与支持,鞠躬,感恩!
    祝大家节日快乐!专栏里开了新坑,欢脱向,希望能给大家带来更多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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