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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病骨(修) ...

  •   长郡的雪,纷纷扬扬下了半月。

      陛下已有半年多不曾上朝,人们明面上不说,私下都猜,这个年关可能是过不好的。

      改朝换代的传言从去年开春传到今年秋分,大臣们家家都备了丧服。

      可惜一天过了一天,皇帝命似乎还蛮硬。

      ——

      不二殿。

      暖阁里的炭火不曾断过,门缝窗边细细封着厚实的油纸,屋内四角置三脚炉,不曾燃香,熏的都是真切的鲜果梅花。

      红燕被热气蒸得发困,撑着脑袋一晃一晃,掐着指尖硬捱着,天至晓时,眼见着一盏滴漏即将落尽,她惊醒过来,掀开被子。

      她方才不慎入了梦,不知怎地,竟梦到最初伺候太子的时候,丫头片子做事不怎么细致,手脚也不如现在麻利,碎了个粥碗就吓得要死要活。

      踏上鞋时还忍不住苦笑,她原先哄小殿下吃饭喝奶,现在还是哄他,只是药汤苦涩,他更不愿喝。

      想到这里,她又摇摇头,回聚心神,踮着脚悄悄走出去。

      药童掐着时辰在院中长廊处等,红燕一揭开盖子,滚烫的热气扑面而来,又苦又腥。

      她偏了偏头,皱眉问,“这是新的方子?味儿好冲。”

      药童点头,吱吱哇哇说着什么,红燕听不懂,把药接过来。

      药方换了十几种,但越吃人越瘦,病也不见好。

      她想去药医院里再问问,但风雪渐渐大了,不二殿里离不得人,她只好抱着药罐子往回赶。

      转至水镜处,红燕先是瞧见薄雪上一排齐整的脚印,再往前一看,一个高挑欣长的人影在白茫茫中站着,着绛红官服。

      她心头一跳,沉默地跪下。

      只听那人温声问,“陛下可醒来过?”

      她摇头,那人又弯下腰,一根细瘦的指在药瓷边触了触。

      “陛下这次睡了几日?”

      视线触及一截下颌和颈,收在窄细的袍领中,冰雪捏造般的白。

      红燕闭上眼,冷冰冰地答,“回相爷,今日是第五日。”

      那人又站起身来,一袭长袍如霞云披洒,他负手沿着长廊行去,自言自语似的重复,“第五日了。”

      嗓音淡然,听不出喜恶。

      红燕噤声,将头垂得更低,手不自觉地把药罐抓紧,掌心灼得滚烫。

      他没有为难她,踩碎雪花的声音渐远。

      红燕一直没看他,她替她的主子委屈,替她的主子恨他。

      走了几步,推门前还是没忍住回了头,那人早走远了,成了漫天漫地的雪中小小的一点红。

      她皱起眉,他方才靠近时,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容若其实早就醒了,微微眯着眼,见红燕来来去去,想说什么,却张不开口。

      他嗅腊梅清香,其中夹杂丝丝药气,舌尖自然而然漫上苦意,像偎着舌根含了块黄连。

      容若忍不住皱眉,实在不想再喝药了。

      还不如死了。

      他望着床顶上纹刻着的九龙攒珠图,想,也该死了。

      都在等着他死呢。

      不知何时又迷迷糊糊睡过去,醒过来,红燕跪在帐外。

      “陛下,用些药吧。”

      “...”,容若往被子下缩了缩,咳一声,“苦。”

      她温柔地哄,“不苦,奴尝过了。”

      容若只露出双清亮的眼,里头明明白白写着:不信。

      因病的缘故,他总是忘了今夕何夕,行动间常露出几分孩童稚气。

      见状,红雁把药放下,改从案上端来一盘甜果,与他商量,“喝一口便得一个甜果?”

      容若一怔,闷闷地笑。

      “...这药只是瞧起来不怎么甜,咕咚咕咚几口很快就咽下去,咽下去病就好了,阿若就可以去外边打雪仗了,今年雪下得极大,能堆三层楼高呢..阿若乖些,听话,听话。”

      容若没应声,他今日少有地清醒过来了,不是那个病中哭着喊父皇母后的小太子。

      他听着那两声阿若,再看红燕眼角的细纹,轻轻应了一声好。

      然后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自个坐起来,伸手接过药碗。

      红燕冲他笑起来,“喝了就好了的,很快就好了。”

      容若也微微扯动嘴角,只是他如今瘦骨嶙峋,活像个皮绷骷髅,苍白的脸上罩着浓重病气,强笑的模样未免可怖。

      他将药汤一口气喝尽了,下一秒,胃中翻滚,一把抓过痰盂,剧烈地呕吐起来。

      药呕完了,最后空呕出几口发乌的淤血。

      红燕笑意僵在嘴角,她连站起来都忘了,几乎是爬着出去喊人。

      “来人啊!传御大夫!御大夫——”

      话没说完,就被容若打断,“沈长秋...叫沈长秋来!”

      是生生从喉咙里撕出来的沙哑,冒着森森血气。

      红燕看他一眼,落下泪,连忙冲着豁然大开的院门,大喊,“叫人来,人呢!人都去哪儿了?!”

      容若嘴唇不停地颤抖着,似有千言万语要说。

      最后只吐出三个字:“沈长秋!”

      再说不出其他话了,他蜷着身子咳得撕心裂肺,咳到最后,只有吭哧吭哧的呼吸声。

      他抓紧被面,又松开,手向门的方向无力地伸去,宛若索命的厉鬼,又像溺了水的人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宫人都跑去报信了,红燕去寻沈长
      秋了,只有容若被囚在这床榻中等着。

      他脑子慢慢又昏沉起来,只能不停告诉自己:不能死,现在还不能死。

      他病了很久,可沈长秋没来过几次。

      他现在要死了,沈长秋不论是作为丞相还是什么人,总要来的。

      他已经好几个月没见过沈长秋了,还想见他一见。

      ...这样捱着,容若眼前就出现个美貌瘦弱的少年,披着厚厚的鹤氅,嘴唇上蒙着层浅淡的白,他微微笑着,眼里蕴着一丝或真或假的温柔,整个人看起来疏远又冷清。

      容若几近痴迷地看他,这是沈长秋十来岁时的样子。

      ——是他日日夜夜梦中的样子。

      病卧榻上的时日虽然长久,却并不难熬,他很少受病痛折磨,只是不分日夜地酣睡做梦。

      他越梦越久,越梦越着迷,因为梦里的他是容若,不是那个不再年轻的守成皇帝,而外边或是风雪,或是花香,都与他无关。

      起初,梦里看见他,容若会笑,笑过了再哭,哭完了还会委屈,会哀怨,等最后把那点情绪全耗尽了,才觉得痛。

      痛醒了便睁开眼,等着下一次酣睡。

      后来梦做得得太多了,中间哭哭笑笑都索性省略了,他只要看到沈长秋,便痛不欲生,痛得浑身心肝脾一起痉挛发裂。

      可他现在没劲儿笑,也没劲儿哭。

      再晚点儿,他连疼的劲大概都没了。

      太早地尝了至甜的糖,以至于后来,一口苦都碰不得。

      再睡着,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做梦,会不会梦回到好多年前。

      容若恍惚地想了好一会儿,目光顺着半开的宫门往外看。

      ...沈长秋为什么还没来?

      我都快死了。

      再回过神,容若床前是跪倒一片的官员们,披麻戴孝,长吁短叹,好多已经在撸起袖子抹眼泪。

      他眯着视线渐渐模糊的眼睛,想看沈长秋。

      他哭了吗?

      他哭了吧。

      那么多人都在哭,就算做做样子,他也是要哭一哭的。

      不知何时,熟悉的清俊眉眼慢慢靠近,他薄唇微动,小声说了什么。

      一刹那,像还在梦里。

      容若落下一滴泪,清醒极了,他说了声谢谢,缓缓闭上眼。

      二十一年,七千六百六十五日,懒惰如他,也从未错过早朝。

      容若最后想的是,往年这时候,太学的梨花都开了。

      而那树下的少年,果真是再也见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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