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在上》无溃

2、第二章

　　雪仍旧没停，鹅毛似的雪片儿从天上纷纷扬扬地落下，将外头的一切都染成了白色。

　　戚如泱透过屋子东侧的琉璃窗往外望去，只觉那雪不是落在了屋外，而是落在了自己心上，冷得有些发颤。

　　恍惚间，她又想起了六年前的那一天，她带着北疆军大破北魏，班师回朝，蜀皇龙颜大悦，封她为金御镇国公主。

　　她以为，一切终于尘埃落定。

　　她想着，自己为蜀国立下了赫赫战功，手握兵权……太子的地位得以稳固，而她也终于向蜀皇证明了，即使身为女儿，她也是当之无愧的戚家儿女。

　　那一天，是她二十三年人生中最得意畅快的一天，可她没想到，她所有的得意畅快也都在那天戛然而止。

　　而后的一切，就像是一场雪崩，一路急转直下……

　　谁也没想到，不过短短六年时光，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女将军便成了今日这个歇斯底里的疯妇。

　　戚如泱坐在茶桌边上，一点点回想着这六年来发生的一切，手脚一片冰凉。

　　手里的茶杯由热转凉，她却恍若未觉。
　　忽然问：“阿昭，你说当初我执意要点崇苍，是不是错了？”

　　阿昭站在戚如泱身后，舔了舔唇却不敢开口。

　　谁都知道，崇苍是戚如泱的命根子，由不得旁人诋毁半句。即使她这样询问，阿昭也不敢接话，生怕刺激了她。

　　戚如泱听见一室沉默，也不在意，转而道：“明日是二妹的冬花宴，一会儿去和驸马说一声，让他与我一同赴宴。”

　　阿昭一愣：“是……是。”

　　崇苍向来不喜欢聚会，因此一切宴席，除了逢年过节这样必要的场合，其他的，戚如泱能推都帮他推掉了。

　　在阿昭看来，除了这一两年戚如泱在崇苍面前性情越发暴烈，从其他方方面面来说，做妻子能做到她家殿下这个份儿上，放眼通京，乃至于放眼蜀国，那都是打着灯笼都难找。

　　这般尊贵的身份，却事事都以崇苍为先，但凡那人要有一丝人气儿，能给个反应，戚如泱也绝不会走到今日这步。

　　这冬花宴每年在几个公主皇子中来回举办，崇苍从不出席，戚如泱也从来不逼他，如今却……

　　接收到阿昭惊异的目光，戚如泱弯了弯唇，单手支着茶桌，沙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玩味慵懒：“怎么，本宫不想再惯着他了，就那么奇怪？”

　　“不，不是……”阿昭赶紧低头，“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戚如泱见她窘迫模样也没多说什么，转头挥了挥手，只让她快些去传话。

　　其实她这次非要让崇苍去赴这冬花宴，倒不是故意想要为难他，不过是有最后一个猜测想要证实罢了……她想，是不是自己这前半辈子过得实在太糊涂，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这才发了慈悲让她好好睁开眼瞧瞧这一切。

　　这一切，都要从一个月前说起——

　　那时，二公主戚静姝喜得娇女，她上门祝贺，那晚回到府上想起自己与崇苍多年无嗣之事，心中不由郁闷，便在花园里饮了许多新酿，迷迷糊糊间睡了过去。

　　沉睡中，她做了一个离奇古怪的梦。

　　她梦见自己所有的人生都不过是话本儿里的一出戏，这戏里的主角儿却不是她，而是崇苍。

　　那话本儿名字腻歪得有些过分，叫《宠娇娘》，讲得是从小走失异国的皇子被寻回，成为皇帝，最后和自己青梅竹马的小娇娘携手一生的故事。

　　她这才知道，原来崇苍正是隔壁燕国多年前走丢的大皇子，而自己，不过是个铺垫陪衬，话本里略略提了两句的前夫人，早在故事开始前便已一命呜呼。

　　这梦实在是太过离奇，却又无比真实，她醒来一时之间不知该作何反应，差人打听之下竟然真的在二公主府里找到了那个叫做宁儿的姑娘。

　　这么些年来，她一直安慰自己，崇苍曾为暗卫，冷心冷清惯了，本就是这副模样。然而直到那个梦里，她才明白，原来崇苍并非心如寒潭，只不过能捂化他的那个人，从不是自己罢了。

　　话本里，她因为崇苍的冷淡日渐疯魔，最终旧疾复发，三年后疯疯癫癫地死在了公主府里。

　　而崇苍则在此之后终于恢复了自由身，带着宁儿去了燕国，最后成为了一代帝王，与那宁儿帝后和鸣。

　　戚如泱被这场梦惊出了一身冷汗。

　　当局者迷，她站在局中竟不知自己早已变成了如此可悲的模样。

　　当年她一心一意要嫁给崇苍，是因为在他身上看见了人生的另一种可能。
　　但她却变得执迷不悟，最终落得个凄惨而亡。

　　她不想死，更不想死得这般可悲。

　　话本里，宁儿在二公主府里生活并不如意，因为性子软弱，时常受到管事姑姑的欺负。崇苍听闻了此事后，便请求自己将宁儿接到了大公主府里继续做乐女。

　　两人的一切就像是一出狗血小说，虽然相互喜欢，但是碍于崇苍的身份却只能发乎情而止于礼，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隐忍克制地眉来眼去，上演一出痴男怨女有缘无分的好戏。

　　直到自己死后，两人便顺理成章地走到了一起。

　　按照话本里的故事，明日冬花宴是宁儿第一次出场，戚如泱不知怎的，想要好好看看，崇苍和他的天命之女，究竟是怎样一对苦命的鸳鸯，她冷冰冰的驸马又会对那小娇娘如何柔情似水。

　　她闭了闭眼，想象着崇苍和宁儿站在一起的模样，那样相配，叫她心如刀割，却又没由来得痛快。

　　看看清楚，他不是你的，从来都不是。

　　.

　　第二日，戚如泱与崇苍两人共赴冬花宴。一到二公主府，戚如泱便撇下了崇苍，先与戚静姝去看了她的小侄女儿。

　　小姑娘随二驸马姓狄名悦，蜀皇亲自赐号“永乐”，小名儿叫红果儿。

　　小红果儿在襁褓中乐呵呵的，软软的手摸上戚如泱的下巴，触感柔软而温暖，叫她心都快化了。

　　戚如泱逗弄了小家伙好一阵子，直到小红果打起了哈欠这才恋恋不舍的将人放下，与着戚静姝一道往宴会厅里而去。

　　宴会厅里，众人正在行飞花令，刚巧轮到崇苍。

　　戚如泱只听他声音清润如碎玉入盘：“万树寒无色，南枝独有花。”

　　‘香闻流水处，影落野人家。’

　　戚如泱在心里默念出下半句来，不由挑了挑眉。

　　那是她幼时第一次教他背的诗，没想到他还记得。

　　众人见了她和戚静姝来，起身相迎。

　　六公主戚明娇一袭绿衣迎了上来，挽着她的胳膊声音娇俏：“大皇姐和二皇姐刚才在一旁说什么悄悄话呢？”

　　蜀皇育有三子三女，戚明娇是最小的女儿，虽然非皇后嫡出却也受尽众人宠爱，因此养成了一副大大咧咧，欢快娇俏的模样。

　　戚如泱与她相差十岁，对这个妹妹很是宠爱。

　　见她打趣模样，戚如泱捏了捏她的脸，逗她道：“秘密，不告诉你。”

　　戚明娇撅了噘嘴：“不说就不说，我还不稀罕呢。”

　　戚如泱一边与她打趣着，一边入了席，余光却是不自觉的瞟向崇苍，见他似乎也在看自己。

　　想到即将发生的事情，她不由攥紧了袖袍下的手。

　　众人喝酒吃菜，言笑晏晏。

　　主位上，戚静姝声音温柔：“今日是家宴菜肴简单，不周到之处还请诸位包涵。为了今日晚宴，乐所特地准备了歌舞，不妨让她们上来助兴吧。”

　　话音刚落，七八个女子便抱着琴和琵琶出现在了众人眼前。她们面覆素纱，在不远处四散开来，或坐或立。

　　肥环燕瘦，皆是风情。

　　其中一个女子身形娇小，乌黑发亮的头上插了一红一白两株梅花，抱着琵琶坐在角落。素指轻扫琴弦，檀口微张，婉转的声音如黄鹂鸟清啼。

　　戚如泱握着酒杯的手猛然收紧——

　　她正是话本里崇苍的小娇娘，宁儿。

　　婉转的曲子在大厅里咿咿呀呀地回荡着，交合着丝竹乐声，叫人听得舒服极了。

　　戚如泱侧过头去，目光在崇苍和宁儿身上流转，只见崇苍从头到尾的注意力都在自己身前的餐点上，似乎对不远处的琴乐半点兴趣也无。

　　可他越是如此，戚如泱的心却越是发凉。

　　她查过了，两人本就是旧识，若非故意做戏，崇苍又怎会一点儿反应也无？

　　虽是如此，她唇边的笑意却越发深了起来，抬手将酒杯放在唇间，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入喉，带起一阵刺痛，而后却分外畅快。

　　婉转的声调在众人耳旁回旋，二驸马在下意识在膝头打起了拍子，戚静姝的擦着薄薄唇脂的嘴角也在这乐曲中微微上扬，就连一向不喜舞乐的戚明娇也不自觉的看了过去，似乎是想仔细瞧瞧这如此美妙的歌喉到底有张怎么样的皮囊。

　　大厅内烛火通明，琥珀酒，碧玉觞，婉转的歌声顺着淡淡的檀香似乎是渗进了皮肤里，叫人不由迷醉。

　　不知过了多久，一曲歌罢，戚明娇率先鼓起了掌，看向戚静姝笑道：“二皇姐府上就连这乐人技艺都如此精妙，深藏不露呀。”

　　戚静姝嗔了她一眼：“这乐人你若喜欢，送你便是。”

　　戚如泱的注意力仍在崇苍身上，只见戚明娇话音刚落，他绫罗青衫下的身子忽然一震，微乎其微，却还是落进了戚如泱的眼里。

　　她不由地转头看向仍旧坐在角落里的宁儿，只见那面纱上的一双眼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盯着崇苍。

　　戚如泱脑子“唰”地一下变作一片空白，璀璨灯火在她眼前变作一个个小小的光点，她有些喘不上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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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注：“万树寒无色，南枝独有花。
　　香闻流水处，影落野人家。”出自道源的《早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