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马慌乱》采薇阁主

4、第四章

　　顾辽峥从肩上的钝痛中惊醒，一只臭烘烘还挂满了泥块的军靴正踩在他面前的尺寸之地。
　　“一帮瓜怂，都给老子醒起来！”靴子的主人在顾辽峥的头顶发出怒吼，好巧不巧又一脚踹在了他颈侧。
　　灌了一口战壕里的泥水，顾辽峥倍感屈辱地爬起来，来不及回味梦中云李的模样，就踉跄着走到队伍中去。
　　回味又有什么用呢，除了让思念更甚。
　　顾辽峥自嘲地弯了弯嘴角。
　　才过了半年，这份儿思念他就受不住了。
　　“哎，哥您北平城的人儿吧？”说话的是他身后一个新兵。
　　“是。”顾辽峥打量一转，那新兵大不过十五六岁。
　　“我是自个儿进城讨生活的，拉过车伺候过爷，看人看得准，瞧您这非富即贵的，说说，是哪家的公子哥儿？”新兵憨笑。
　　“城北顾家。”顾辽峥这次正眼盯着他：“可知道些什么消息？”
　　“顾家……”新兵活像吃了个绿头蝇子，好半晌才找回了声：“您……可是要问顾家那俊俏的云小爷？”
　　“发生什么事了？”顾辽峥觉出他脸色不对，心里一紧。
　　“我也是听他家下人嚼舌头，说云小爷不检点，勾搭他们少爷，出了……那事儿，害顾家老爷太太没脸，因着还有两分姿色，没几天，就被卖到黑市去了。”新兵怯怯地说。
　　“你在……胡说什么？”顾辽峥面上血色尽失，表情着实空洞得有些骇人。
　　那新兵见状，惊恐之下竟然掉头就跑。

　　“我等你回来。”
　　你是这样说的，对吗？
　　烙在他脑海里原本无比清晰的面容，瞬间扭曲放大，惨白与鲜红交织，在十三年前那个阴暗的雨夜成为谎言的底色，终于让藏在舌底的苦涩清香彻底消散。
　　流在嘴边的是什么呢……
　　周围插科打诨的士兵看了顾辽峥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都噤了声，下意识地避开。老兵油子见状嘀咕“这怕是家里遭了事儿嘞”，戳戳身边的新兵催他们去找长官，生怕出了问题伤着自个儿。
　　顾辽峥什么也听不进去。
　　冷到冰封的血管深处泛起涟漪。
　　某些不再受到压制的基因有了苏醒的迹象。
　　他抬起头。
　　离顾辽峥最近的几个士兵发出小声的惊呼。
　　那双流泪的眼睛成了一对沉入血海的蓝宝石，恐怖的威压一点点弥散开来。
　　“砰”。
　　顾辽峥眼前一黑，没了意识。

　　“奶奶的是个捕食者，居然混在我们队伍里。”之前踹醒顾辽峥的排长捏着枪管子，骂骂咧咧。
　　“你这一枪托可打得不轻。”戴着一副破烂边框眼镜的男子按了按昏迷的顾辽峥额头肿起的大包，叹了口气，“这么个年月，就别挑三拣四了。”
　　“都说捕食者打仗时候好用的很，留他一命好给老子当个大炮用，哈哈哈哈哈……”排长一巴掌甩在男子的肩膀上，差点给他推个狗吃屎。
　　“等他醒了，问问他，搞清楚是什么让他突然变成这样。”

　　顾辽峥不说。
　　他机械地眨着恢复如常的眼睛，眼神空洞得让人想起正月十六结满冰碴的水缸。
　　褪去了年节时红火的颜色，露出里头的苍白凛冽，绝望地抗拒遥遥无期的春光。
　　所以任凭排长吼得像个炮仗，也崩不出他一个字来。
　　眼镜男子，既是文书又是卫生员，沉默地站了半天，叹了口气，拦住排长。
　　“此次一仗，是上面特意吩咐的，打得下来，就能升官能发财。你明白吗？”
　　顾辽峥终于有了反应。他微微转动眼睛。
　　“你想怎么死没人稀罕管你，但活法，可比死法多。有钱能使鬼推磨，有权也能。”文书意味深长地说道。
　　这就是乱世生存的法则。交易的一端是荣华富贵风光无限，而另一端则是贱如草芥的性命。
　　“我答应你。”良久，顾辽峥喑哑的声音落在地上。
　　云李会不会活下来……
　　万一，万一呢……
　　万一，他还在等着谁去救他……

　　原来炮火的味道是如此刺鼻辣眼，原来人的身体能脆弱到一捅就穿，原来混着血和汗的泥土是这样的肮脏铁锈味儿。
　　初入伍，顾辽峥还有些心情看看糟透了的周围。而今，他已然视若无睹。
　　他踩着脚下的尸骨，拎着一杆破土枪就冲入敌方，如入无人之境。
　　钝器没入□□，可能会出血，也可能不会。这都不重要了。他们倒下了，再也爬不起来，就够了。
　　战后他如愿得官发财。
　　然后是一次又一次的战争，和一级又一级的升迁。
　　最开始的排长和文书早就不知道死在了哪一个战场上，而剽悍如顾辽峥又心甘情愿做武器的捕食者并不多见，所以，顾辽峥就一点一点地走到了军界的最上层。
　　待他有资格不再需要亲自上阵的时候，距离得知云李被卖的那天也仅仅过了不到四年。

　　他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找云李。
　　才有了微不足道的一些权势，他就回了一次顾家。
　　彼时顾老爷重病，大太太管家，勉强撑着个体面的空壳子。
　　顾辽峥把这层壳子毁得粉碎。
　　他借口顾家通敌，指使手下将顾家抄了个里外干净，不顾大太太的哭求将大门封死，活活饿死了一干人等。
　　唯独和云李住过的那个小院，他不允许任何人进去。
　　那个原本就破烂的小院，因为没了人气儿，没了那个精心打理的人，衰朽得不成样子。
　　云李走的时候，他们什么也没让他带上。
　　他也没什么可带上的，除了一生悲惨。

　　可是顾辽峥还是找不到他。
　　原本黑市交易就留不下身份信息，想找一个被卖掉的猎物更是难上加难。
　　顾辽峥从未像如今这般，痛恨这个国家的广袤。
　　他所能做的，只有一边向上爬，一边向下找。
　　直到他无比幸运地站对了位置，成了开国元勋中唯一的捕食者。
　　他想，大概做出些成就，那个人知道了，会浅浅地笑一下吧。
　　于是他做了一项百废待兴时最重磅的提案：推动捕食者、猎物与普通人平权。
　　雄才者从来都是所见略同，这项提案以最快的速度完善出台，所有黑市强行关停，被四处贩卖的捕食者与猎物暂时交由各地新府收留。
　　顾辽峥的心底又留了一丝希望。
　　他正是四十岁左右的年纪，也算明白了些事理，不再像当年一样冲动。只有那份思念，随着时间越发刻骨铭心。
　　他派人四处打听，不放过一个模糊的消息。城里、乡下、监牢，他走过每一处云李可能留下痕迹的地方。
　　兵马慌乱的年代已经过去，但这颗心还在，不知他稀不稀罕要。

　　顾辽峥站在破旧的木门前，久违地感到了一种叫作“激动”的情绪。
　　村里的人说，屋里那个人，自称逃难到了这里，衣不蔽体，满脸泥污，却是难得的美人儿，性子柔里带着硬。亏着当时的村长好心，将他收留下来。
　　将近二十年，他却始终孤身一人。多少大姑娘想要嫁他，都被委婉地拒绝了。
　　没人知道他叫什么，唤的时候就一声“李兄”。
　　会是他吗？
　　顾辽峥抬起手，敲了敲门。
　　门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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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到此完结啦，谢谢各位点进来看一看的小可爱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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