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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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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大概是御幸先生撿到小柴犬的一年後的事。
家門口那棵櫻花樹開得比往年更盛,空氣中的花粉讓御幸先生的鼻子更難受了。但是澤村喜歡那些花,他開始從早到晚吵著要出門,去山坡下的公園玩投接球遊戲。於是御幸先生週六給自己放了一天假。這天天氣很好,陽光把滿樹的花映成半透明的粉色。他給長高了十公分的澤村換上新買的童裝。鄰居也都紛紛帶著孩子出了門。御幸先生像往常一樣禮貌地向鄰居的主婦們問好,但今天,隔壁家那個七歲小男孩卻沒有向往常一樣上來逗小柴犬玩,而是像見到陌生人一樣,躲在媽媽的背後。
“御幸先生,這孩子以前好像沒見過呢?平常那隻小柴犬呢?”
在御幸還沒搞清楚狀況的時候,澤村響亮而口齒清晰地回答道。
“阿姨好!我叫澤村榮純,今年六歲了!”
難怪前兩天帶穿著不合身的大號襯衫的澤村(沒穿褲子)在院裡玩的時候,路人都向他投來詫異的目光。當時自己還戴著防花粉症的口罩,看上去不就像個有奇怪癖好的可疑痴漢麼?總之沒被舉報真是萬幸。想到這,御幸先生出了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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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眼裡,澤村依然是個長著柴犬耳朵和尾巴的小男孩,和平常沒什麼兩樣。但似乎澤村最近已經作出選擇了。他不再認為自己是都市人家裡的一隻寵物小柴犬,而是像御幸一樣,是人類的一員。御幸自己的記憶是模糊的,他不記得自己具體是在幾歲的時候為何作此選擇的。當人類不是一件輕鬆的事,這之後他再也無法變回狐狸,得費勁地把自己的大尾巴和耳朵藏起來。只有這樣他才能夠和人類孩子一起上學,玩耍,工作,但他永遠也不可能成為真正的人類。
御幸先生一個人類朋友也沒有。
儘管如此,對澤村一天之內就跟整條街的小男孩們混熟這件事,他並不感到奇怪。
這是暫時的正常現象,但是情況會變的,隨著澤村和他的夥伴年齡增長。他坐在鄰居家主婦鋪好的野餐布上,看著澤村跟小男孩們一起亂跑,柴犬尾巴一晃一晃。主婦們坐在一起就聊些育兒經。她們問澤村會在這住多久,在哪上學。於是御幸回答說,榮純是自己剛剛收養來的孩子,父母扔下他跑掉了,他是這孩子唯一的遠房親戚。御幸覺得自己說的並不全是假話,大家也都非常熱心地替這位新加入的單親爸爸出主意,像是如何到市政廳入籍、打兒童疫苗、入學等等。
“九月的時候就會從教育委員會那兒收到《學齡兒童屆出書》和《就學時健康診斷通知》,再由監護人把《學齡兒童屆出書》送到指定學校就好了。小學的話,我們這附近就只有山腳下這一所。學校收到《屆出書》之後會在翌年二月開說明會,四月就能正式入學了。”
“這期間還有差不多一年,我不能把他單獨留在家,但是平時要上班……”
“那可以把榮純送到附近的托兒所去,下班的時候把他接上。其實他這個年齡的孩子都必須上托兒所,教育委員會得通過托兒所對孩子進行智能、視力、聽力之類的測驗,作為入學前的環節之一。”
“哈……”
“我家孩子也是明年入學,我們可以搭個伴呢。”
“那真是讓人安心多了,多多指教。”
御幸大概並不知道自己的微笑對主婦們來說有莫大的魅力。
跟狐狸不一樣,柴犬天性活潑好動,又愛與人類親近。澤村第一天上托兒所時,完全不像同期別的小朋友哭哭啼啼抱著爸媽不讓走。他乾脆爽快地從御幸手裡接過便當,像小大人一樣對他說:“我不在家的時候,不要覺得寂寞哦,御幸!”
“我要上班,才不會寂寞呢。記住,下午來接你之前別亂跑。還有我們昨天說好的事……”
“知道了啦!你真愛羅嗦,昨天聽了好幾百遍了!”
在這不像樣的道別之後,澤村頭也不回地跟著托兒所老師走進教室了。
“澤村君跟爸爸的關係真好啊。”
“才不是爸爸呢,御幸是……嗯,御幸就是御幸啦!”澤村糾正道。
小傢伙的說法竟然讓他覺得有點欣慰。他也不太想當著傢伙的爸爸,這稱呼一下就讓人蒼老好幾歲。
雖然早上的道別讓人放心,但畢竟是第一天,御幸跟科室主任打好招呼,比往常提早一些下班,到托兒所來偷偷觀察澤村的情況。他站在爬滿朝顏花藤蔓的矮牆外面,看著在院子裡那圍成一團的十幾個小孩。澤村在那群孩子的正中心。他的嗓門一向很大,說話聲毫不費力地穿過孩子群,清楚地傳來。
“我跟你們是不一樣的,看,我有尾巴呢。當然是真的啦!不信的話給你摸一下。等一下等一下,哎喲好痛!一個個輪流來,不許扯!”
也許是能力不穩定的緣故,也許只是純粹的興奮過度,這天下午有個孩子發現了澤村的小狗尾巴。一開始他還惦記著御幸的囑咐,被人發現尾巴的時候一定要馬上藏好,不然會惹大麻煩。但是看到尾巴惹來的是一群興奮而一臉羨慕的小伙伴,澤村一得意,就把御幸的囑咐都拋到九霄雲外了。
“好可愛!就像我家的柴犬!”
“真厲害!這個到底是用怎麼做的?”
“要摸的話,給我一個個排好隊啦。”雖然此刻自己就像個動物園裡被圍觀的動物,但澤村依然感覺良好。小朋友好奇地這裡扯一下,那邊碰一下,他也配合地翹起毛茸茸的小尾巴。不過,還是御幸那條大尾巴最好看了,什麼動物都比不上。雖然他們都看不見。
一片混亂之中,澤村忽然發現有人拽著他的衣領。他氣得直跳腳。
“等等,說好只能摸尾巴的,扯我衣服領子幹嘛,喂!”
澤村這才發現自己雙腳離地,像小狗一樣被提著領子直直地拎了起來。他轉頭一看,竟是御幸微笑的臉,嚇得差點尿濕了褲子。麻雀一樣聒噪的小團體陡然安靜下來,小朋友們也都瞪圓眼睛看著把澤村拎起來的那位保持著優雅微笑的監護人。
“我先接澤村回家了,明天見。不過明天暫時穿不成這件小狗尾巴的衣服啦。你看看你,剛洗好的衣服就弄得渾身都是泥。”
“嗯,對,明天見啦。”
被拎在半空的澤村也朝著驚呆了的小伙伴僵硬地揮兩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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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回家的一路,御幸緊緊牽著他的手,一句話都沒說。御幸的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大尾巴往下垂著,耳朵也直挺挺地豎起來。澤村大氣都不敢出,更別說看他的臉色。印象中御幸從沒像這樣生氣過,哪怕他把御幸家搞得亂七八糟,咬壞他的社會保險卡也好。那時候他還是一條懵懂的幼年柴犬,他可以躲到床底下或者沙發底下,等御幸氣頭過去,但是現在他再也變不回去了。
到家以後,御幸又提起他的領子,在沙發上坐下,把一直企圖掙脫他的小柴犬放在自己大腿上。上托兒所之前跟這小子定好了家規,不能露出耳朵和尾巴就是其中一條,做不到的話就要挨打屁股,真沒想到才第一天就得實施了。
“道歉,向我發誓你再也不這麼做了。你知道我為什麼生氣嗎?”
“我不知道。我不要。”澤村暫停掙扎,咬緊嘴唇,狠狠地瞪回去。“大家都很喜歡我的尾巴,也都玩的很開心,這樣我能交到更多的朋友。到底哪裡不對了?御幸好奇怪!”
御幸沒說什麼,一隻手摁在他背上讓他沒法亂動,另一隻手拽下他的褲子,像生病去醫院打針的時候一樣,露出半截粉白色的小屁股。柴犬的小尾巴緊張地繃了起來,但這沒能讓他倖免於接下來的巴掌。清脆的啪啪兩聲後,嫩白的小屁股上留下兩個紅色的手印子。
“之前就跟你說過吧,讓人類知道我們的真身會有危險。”
御幸下手並不重。但是趴在他腿上的小傢伙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我聽不到!我就是不懂!不就是尾巴而已嗎,再說大家都比你好多了,御幸這個大壞蛋,大壞蛋狐狸,你才是最危險的!”
說著,屁股上又挨了兩下。這回打得比頭兩個巴掌狠多了,發出兩聲脆響,小傢伙也哭得更兇了。御幸有點於心不忍,放下來掄起準備第三巴掌的手,嚴肅地說。
“你倒是心安理得地在這個危險的地方住了一整年呢。聽好了,你現在住在誰家,就得遵守誰家的規矩。明白了嗎?”
澤村不再哭了,有一陣子垂著耳朵低頭不作聲。他以為小傢伙聽進去了,誰知腿上突然傳來劇痛。澤村趁他不備,在他腿上使勁兒咬了一口,趁機從他身上跳下來。
“那我以後都不住這了!御幸這個笨蛋!白痴!禿子!四眼!臭狐狸!油豆腐!”
小柴犬豎著耳朵,朝他亮出小犬牙,然後提起自己的褲子,轉身就鑽出門外跑走了。御幸看著他小跑著消失在夜色中的身影,嘆了一口氣。腿上疼得厲害,這回咬得兇,西服長褲上留下兩道深深的血印子。
“我真是拿小孩小動物沒辦法。老爹他到底是怎麼把我養大的啊……”
沮喪了老半天之後,御幸從沙發上起身,披上西裝,帶好鑰匙出門去。
憑著狐狸的嗅覺,找到一條迷路的小柴犬不是什麼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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澤村朝山下跑了一小段路,然後慢下來,變成了小步走。他沒精打采地耷拉著尾巴,感覺到有人走過的動靜時,就警覺地把尾巴藏起來。他走回托兒所的院子門口,那兒已經一個人都沒在了,於是他轉頭繼續跑。路燈一盞接一盞亮起,透過小花園能夠清楚地看見屋子裡面,小朋友和爸爸媽媽一起吃晚餐。澤村從沒想過關於爸爸媽媽的問題。剛才路過了半山腰的大櫻花樹,他還記得自己就是在那裡被御幸撿到的。所以,只要有御幸在就好了。
“御幸是笨蛋,大壞蛋……”
沒吃晚飯,肚子開始咕咕地叫起來,整條街上好像都瀰漫著飯菜的香味。這時候首先想起的,還是被撿到的那天晚上喝過的蜂蜜牛奶。他說不清楚那碗熱牛奶和商店裡的有什麼不一樣,似乎有點野花蜜的香味,從這個城市還不存在的時間傳來。
澤村走累了。他來到了一個散步沒到過的地方,心裡突然害怕起來。有提著公文包的陌生人問他是哪家的小孩怎麼這麼晚跑出來,他嚇得撒腿就跑。他現在身無分文,連寫著名字的紙箱子都沒有,真成了一條小流浪狗了。他走到一個空蕩蕩的街心小公園裡,然後覺得自己再也沒法往前走了。垃圾桶旁邊圍著的一群流浪貓看見他走來,紛紛豎起尾巴保護自己的食物。
“我才不吃這些東西呢。有個大狐狸,會給我做稻荷壽司便當,熱騰騰的米飯……”
他對流浪貓們說。說到一半卻哽住了。當流浪狗的話就只能吃這些東西了,再也吃不到御幸的稻荷壽司了。一想到這,大滴大滴的眼淚沿著小臉蛋往下滾。男孩子不能隨便哭,即使是小狗也一樣,他只好鑽到塑料滑梯底下藏起來,在黑暗中繼續放聲大哭。哭得累了,一陣睏意襲來,他顧不上自己又餓又冷,就蜷縮在黑暗裡,迷糊過去了。
澤村做了個不可思議的夢。他看到一隻漂亮的大狐狸走進公園裡,來到他身邊。狐狸深褐色的皮毛像披上星彩一樣,在黑暗中發著光,琥珀色的眼珠子像森林裡的湖泊一樣溫柔幽深,身上帶著那株櫻花樹上的花香。狐狸的長吻湊近他的臉蛋和鼻尖,他的鼻頭碰到了狐狸涼涼的、濕漉漉的鼻子。然後狐狸在他身邊趴下,大尾巴像張毯子一樣裹在他身上,為他阻擋春夜的冷風與露水。
“對不起,我想回家了。”
狐狸好像聽懂了他的話,示意他爬到自己背上。他緊緊揪著狐狸的毛皮,趴在它背上。他們走出滑梯,離開小公園,然後慢慢地升到半空。城市在他腳底下,變成了一大塊金光閃閃的地毯。他從中認出了家附近的櫻花樹,亮著燈的那幢兩層小樓裡,似乎又飄出稻荷米飯的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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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幸從小公園走回家門口時,懷裡的小傢伙一直在口裡喃喃地叫著大狐狸什麼的,死死抱著他的脖子,一直揪著他後領和大尾巴,讓他差點沒法騰出手來掏鑰匙。做好晚飯之後,澤村總算睡醒了,一直跟他說什麼大狐狸來接他回家這個莫名其妙的夢。在公園裡撿到你的人是我,怎麼可能呢?自己的話,大概還得過好多好多年才能變回狐狸吧。
“御幸,御幸。”小傢伙把盤子端到飯桌之後又跑回廚房來。
“怎麼啦?”
“太高了,你先蹲下來。”
見澤村費力地抬頭盯著他的臉看,轉過身,蹲下來,盡量和小傢伙面對面。澤村又盯著他看了半天,突然伸出小手,捧著他兩邊臉頰,再把自己的小臉湊上去,碰了碰他的鼻頭。
“御幸別再生氣了哦,會長皺紋的!我以後也不會隨便露出尾巴啦。”
御幸怔了半刻,然後輕輕貼了貼小柴犬的額頭作為回答。
“我還沒完全消氣呢。”
兩個人都咧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