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原（短篇小说合集）》瘦雪汤圆

3、Anne

　　安妮太用力了。
　　骨头的碎屑飞溅在地板上 ，那是一根惨白的肋骨。
　　来自她心爱的人。

　　红头发的安妮是个爱做梦的孩子。
　　在别的小姑娘矜持地摇着扇，提着裙摆去参加家庭宴会时，她踏着皮质的长筒靴，坐在高高的树枝上看云。
　　姑娘们的头花都好看，但安妮还是更喜欢更绚烂的干花。
　　郁金香，洋甘菊，铃兰，蒲公英，百合。
　　还有她梦里被夜莺的鲜血染红了的玫瑰。

　　安妮在12岁时，遇见了自己的阳光。
　　鞋匠罗德的儿子安德鲁，一个有着浅浅雀斑的男孩儿。
　　安德鲁的身体不大好，他很羡慕活力十足的“捣蛋鬼”安妮。
　　安妮待在孱弱的安德鲁身边，鼻头就会痒痒的，萦绕有一种奇异但温柔的气息。
　　类似于光束中尘土的味道。

　　安妮给安德鲁摘树顶上最甜的苹果。
　　“生日快乐，安德鲁。”安妮拍了拍裤腿上的碎屑，把一个红彤彤的苹果放在安德鲁的手心。
　　安德鲁直愣愣地看着那抹鲜亮的红色。
　　“真美啊。”
　　安妮得意地扬起嘴角，长长的头发飞舞在风里。
　　得抓住她。
　　安德鲁想。

　　安妮在学校里依旧我行我素，孩子们在背地里都叫她“怪胎”。
　　她不喜欢数学老师尖酸刻薄的嘴脸，于是安妮在上课前翻出窗外，躲进树林里，和校长先生的爱猫“雪莉小姐”一起，站在最高的树枝上看云。

　　雪莉小姐是一只极其出色的白猫，她光滑的皮毛、碧蓝色的眼睛，以及傲慢的神情，无一不彰显着她高贵而惬意的生活。
　　雪莉小姐并不愿搭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孩儿。
　　可安妮的眼睛是少见的琥珀色，好巧不巧，已逝的校长夫人克里斯蒂的眼睛也是这种晕着暖意的颜色，雪莉小姐一见，便不由自主软和下来，凑到她的脚边懒洋洋地撒娇。

　　雪莉小姐成为了15岁的安妮最重要的朋友之一。
　　安德鲁在对面学校上课，但安妮在放学时从不与他碰面。
　　面色苍白却温和有礼的安德鲁在年级上小有名气，安妮虽然喜欢和安德鲁待在一起，却并不想因此惹火烧身。
　　这些年来，课桌上的涂鸦、无故失踪的课本、被水淋湿的皮鞋，这些已经够她头疼了。

　　安德鲁喜爱安妮，如同喜爱他缺失的另一半生命。
　　安妮坐在树上，安德鲁倚在树下。
　　他们不说话，只有时不时出门散步的雪莉小姐趴在一旁，百无聊赖地抖了抖胡子。

　　安德鲁欣赏安妮的一切，不管是她为人诟病的特立独行，还是她如男性般的活跃与潇洒。
　　“安妮。”安德鲁弯着眼睛，温声呼唤。
　　安妮抬手拉住他的袖角，一使劲，扯下一枚镀了金的袖扣。
　　“可以把它给我吗？”安妮问。
　　安德鲁笑了笑，牵起了安妮的手。

　　在毕业典礼结束以后，安德鲁和安妮毫无征兆地结婚了。
　　这时候的雪莉小姐已经不再年轻，但她却依旧跟着校长先生，前来参加了这场出人意料的婚礼。
　　“安德鲁，真没想到！”金头发的少女以扇掩面，“你竟然会和古怪的安妮结婚，这可真是伤透了姑娘们的心！”
　　安德鲁只是笑笑，没有接话。
　　安妮的好是不需要被其他人知道的。
　　她是光啊。

　　安妮被安德鲁抓住了心，举止狂放的她戒了酒，陪安德鲁喝寡淡的白水，学会了小心翼翼。
　　她关爱安德鲁的身体远胜于自己。
　　昔日同学再见到这对新人夫妇，都不敢相信那个神情温暖的女人是那个如巫婆般孤僻的安妮。
　　安德鲁与安妮十指相扣。
　　生活悄无声息地淌过。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安妮亲吻他冰冷的面颊，如同曾经的百千个清晨一般。
　　这里有浓稠的红色，安妮与它们融在了一起。

　　安德鲁喜爱安妮的红头发，如火焰一般张扬的头发，耀眼而自由。
　　安妮是自由的孩子，但安德鲁想留住她。
　　安妮不怕冷眼与暴力，所以安德鲁决心用自己的爱将她套牢。
　　他深知安妮的脾性。
　　早在第一次见面时，安妮就注定属于他了。
　　想到这里，安德鲁忍不住露出一个甜蜜的笑来。

　　安妮的变化虽然让人惊讶，却并没有改变安妮的境地。
　　大家依旧不愿接近她，即使现在的她看上去是那么地友善。
　　她不止一次发现，身边的人们对她怀有莫名其妙的恶意。
　　“安妮打小脾性古怪，在学校把同班同学打得鼻青脸肿！”
　　“安妮去芬小姐那里买首饰，偷了芬小姐一条镶着银钻的丝带！”
　　“安妮因为梅尔夫人曾经喜欢过安德鲁，当街打了梅尔夫人的手！”
　　“安妮与裁缝店里的利德眉来眼去！”
　　“安妮是坏女人！”
　　“安德鲁被她骗了，她根本不配与安德鲁在一起！”

　　安妮不在乎这些。
　　虽然不在乎，但还是会感到难过。
　　安妮向来孤身一人，只是现在，她有了安德鲁。
　　所以没关系的。
　　安德鲁是她的归处。

　　安德鲁爱安妮——正是因为深爱着她，安德鲁才会出现在芬小姐的店里。
　　“芬小姐，我来取安妮在一月前预订的红宝石项链。”安德鲁彬彬有礼。
　　“噢，安德鲁！”平日里端庄且优雅的芬小姐一反常态，美人蛇一般缠上了男人的身体。
　　“安德鲁，我还以为你会去梅尔那坐坐呢。”
　　安德鲁笑着搂住了她的腰肢。

　　安妮的眼泪干涸了。
　　衣服上、头发上的温度渐渐冷却，粘腻又冰冷的触感让安妮不忍拂去。
　　但是不得不离开。
　　安妮必须离开安德鲁。

　　安德鲁与安妮的幸福是小而美丽的。
　　安妮愈发依恋安德鲁，而安德鲁也从未辜负过她。
　　在真相来临之前，安妮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勇敢的安妮变得怯弱。
　　但即使已经捂住了耳朵，声音也无法被完全隔绝。

　　安妮愈发缺乏安全感。
　　也许是为了弥补自己，安妮喜欢上了狭小的空间。
　　这一天，安妮安静地蜷缩在橱柜中。
　　她听见了门被打开的声响。
　　也许是安德鲁回来了。
　　这时候的安妮本该在烘培工坊做鸡蛋糕，可她受不了身旁小姐们的暗讽，便提前逃离了那里。
　　这样想着，安妮试图离开橱柜，但很快地，她便僵住了。
　　“安德鲁，你的夫人安妮呢？”
　　这是梅尔夫人的声音。
　　那个不断用言语攻击自己的梅尔夫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安妮不愿深想。
　　她抱紧了双膝。

　　“啊，安妮应该还在烘培工坊工作。”安德鲁的声音依旧温柔，“梅尔先生，请稍等，我去厨房为你端茶。”
　　“我也去吧。”梅尔夫人说，“安德鲁夫妇泡的茶都特别难喝。”
　　“那我去准备一些甜品，安妮今早出门前才准备了一些。”安德鲁又说道。

　　安妮听见了脚步声。
　　有两人进入了厨房。
　　“安德鲁，”梅尔夫人的声音很小，“我怀孕了，是你的孩子。”
　　安妮使劲捂住了耳朵。
　　可那些亲昵的调笑、令人脸热的诱哄，统统钻进了她的耳里。
　　啊——
　　安妮无声地尖叫，仿佛要把那些魔咒似的密语从脑海中驱逐出境。

　　安妮想起了自己曾经最喜欢的长筒靴。
　　她穿着它，被女孩子们嘲笑，被男孩子们冷待。
　　但她倔强着，穿着它潜入过树林，爬上过枝头，看过最美丽的云和太阳，拥抱过最柔软的猫儿，亲吻过最心爱的人。
　　但也是他，让她再也没能穿过长筒靴。
　　这个本是为家庭做出的小小牺牲，在此时此刻被无限放大。
　　安妮惶惑不已的心跳逐渐平稳下来，她知道自己可以做些什么来改变如今的窘境。

　　安妮趁安德鲁出门送梅尔夫妇时，飞快地溜上了阁楼。
　　她在杂物间中翻找着，找出了几年前自己万分珍惜的一双皮质长筒靴。
　　如今的它布满尘土，同它的主人一起，被丢进阴暗的角落已有三年。
　　她将长筒靴用手擦拭了一下。
　　时隔三年，她再次穿上了它。

　　安妮撕下长到脚踝的裙摆，打开窗户，敏捷地跳到了园子边的树枝上。
　　她听见了门被关上的声响。
　　安妮哭了，她哭得声音很小，比梅尔夫人同安德鲁调情时的声音还要小得多，几近失声。
　　但她哭完，却再也没有回头。

　　安德鲁枯坐至深夜。
　　最后一线落日的余晖将要消逝时，他还在慌张地给烘培工坊的老板史都华德先生打电话，在得到安妮早就离开工坊的消息以后，安德鲁缓缓蹲下，捂住了自己的脸。
　　安妮离开了安德鲁。
　　但这是不行的。
　　这是不被允许的。
　　得把安妮找回来。
　　安德鲁的脸色惨白，五官扭曲得仿若撒旦。
　　必须把安妮给抓回来——

　　安妮连夜赶路，逃到了邻镇的边缘地区。
　　霍林婆婆是在下地割草的时候发现了睡在干草垛里的安妮。
　　善良的霍林婆婆将这个姑娘摇醒，并把她带回了家中。
　　“孩子，这里有刚出炉的小麦面包，我的女儿在出嫁前最喜欢这个了。”
　　说来也巧，霍林婆婆是校长夫人克里斯蒂的母亲，而年迈的雪莉小姐如今也寄养在霍林婆婆家中。雪莉小姐看见老熟人，亲昵地跳下摇椅蹭安妮的裤腿。
　　于是安妮暂时留了下来，帮助霍林婆婆做一些农活。

　　这五个月来，安妮逐渐找回了原来的自己。
　　她离群索居但内心柔软，不拘小节又言行体贴，如此说来，安妮也是个惹人喜爱的女孩子。
　　她虽无法忘记安德鲁，却也不再耿耿于怀。
　　她甚至不想去寻求一个真相。
　　雪莉小姐在一旁摊着晒太阳打呼噜，安妮眯着缝笑。
　　这样挺好。

　　安妮没想到，再次见到安德鲁会是这种情形。
　　安德鲁拿着一把柴刀，出现在了霍林婆婆的门外。
　　天哪，这个形容枯槁、衣衫褴褛的流浪汉是谁？安妮猛地开门一看，竟也没认出人来。
　　流浪汉一把推开安妮，冲进了霍林婆婆的家里。
　　霍林婆婆正在睡觉，前两天她有些着凉，不得不躺在床上修生养息。
　　流浪汉迅速确定了霍林婆婆的卧室，布满伤痕的手高高举起柴刀，正要劈下。
　　安妮抄起一旁的扫帚，打向流浪汉的头顶。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位不速之客就这样被安妮轻松地击倒了。

　　“安德鲁……”安妮认出了他。
　　安德鲁嗬嗬地喘着气，没有回答她。
　　安妮颤抖着手，抚过安德鲁脏兮兮的面庞。
　　“安、安妮……”安德鲁的身躯痉挛着，手却还是想要去够到掉落到远处的柴刀。
　　“你到底要做什么……”安妮红着眼按住了他的手。

　　“我爱……我爱安妮……安妮是我的……”安德鲁痴痴地低笑，“把安妮抢回来……抢回来……呜呜呜……”
　　安妮的神情变了。
　　“你爱我吗？”安妮听见自己这样问道。
　　“呜呜呜……”安德鲁没有回答，只是在自顾自低垂着脑袋呜咽。
　　“你没有爱我。”安妮说，“但是我深爱着你啊。”
　　“我好爱你，你让我的世界里只剩下了你，但你却背叛了我——”

　　安妮记不清发生了些什么。
　　等她回过神来时，手上已经握有一根雪白的肋骨。
　　另一边有一把柴刀，刀刃上有两三个破烂的缺口。
　　红色，极致的红色。
　　雪莉小姐洁白的毛发也被染上了红色。
　　她在她的身旁咪咪地叫唤着，声音愈发低弱。
　　她摸了摸雪莉夫人的脊背。
　　“这是我的爱啊。”她听见自己这样说。

　　安妮将安德鲁的尸体藏进了柴房。
　　接下来的几天，霍林婆婆还不能下床干活，她还有充裕的时间处理这些痕迹。
　　在不眠不休打扫了许多次以后，安妮停下了动作。
　　这里看上去很干净。
　　但安妮的鼻尖却始终萦绕着血腥味，久久不散。
　　安妮垂下眼睫，遮住了琥珀色眼眸中最后一丝光亮。

　　雪莉小姐离开了。
　　这只年老的白猫一如既往晒着太阳，在无限的温暖中抵达了生命的尽头。
　　安妮跟霍林婆婆说过以后，霍林婆婆叹了口气：“把它埋了吧，它活得够久了。”
　　安妮还记得尚显青涩的自己坐在枝头与雪莉小姐看云的光景。
　　那时候天空是明媚的蔚蓝色，云彩如丝如絮，偶尔有飞鸟划过云间。
　　但她回不去了。
　　安妮杀死了最心爱的安德鲁。
　　她杀死了自己的光。
　　但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安妮在12岁第一次见到安德鲁时，就知道安德鲁会是自己最特别的存在。
　　安德鲁偏爱活力四射的女孩子，她知道，而她是这座小镇上最合适的人选。
　　但这样是不够的。
　　安妮也想成为安德鲁最特别的存在，她渴望安德鲁能够如她一般无可救药地爱上自己。
　　为了实现这唯一的愿望，小小的安妮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安妮确实比同龄的孩子执着得多。
　　她有预谋地将自己变作一只自由的鸟，她让自己变得更加强悍、不屈、捉摸不定，她成为了小镇上最特别的姑娘。
　　当安妮察觉到安德鲁投在她身上的炙热目光时，她得意地笑了。
　　安妮知道，她抓住了安德鲁的心。
　　一直到死，安德鲁都必须得爱她。

　　而如今，她实现了自己的愿望。
　　安妮踩着轻盈的步伐，打开了柴房的木门。
　　一股令人无法忍受的恶臭面而来。
　　安妮的面上带着柔和的笑，俯下身来亲吻安德鲁腐烂的面颊。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背叛我的呢。
　　背叛是不行的。
　　这是我无法允许的罪行。
　　我为了你，为了你变成了你最爱那副模样——
　　我陷入了那般无解的窘境，我被所有人厌恶，我只拥有你。
　　但你却辜负了我的深情。
　　所以，我要离开你。
　　安妮必须离开安德鲁。
　　只有这样，你才会把全部的心神投入到我这里。
　　安妮轻柔地抚摸着安德鲁的头发。
　　一串滚烫的泪水滴落至一旁的泥泞里。
　　啊……我离开你了，我离开你了……
　　但你到死都必须爱我。

　　为了实现这唯一的愿望，小小的安妮历经了千辛万苦。
　　直至今日，美梦成真。
　　安妮在熬过数千个为忧心失去挚爱而惊醒的夜晚之后，终于得以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