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ampyr 畫地為牢》朝三暮四_34

9、新愁舊憾

　　普里文衛隊的首領像個老醉鬼一樣奶著酒瓶子的景像並不常見。

　　自從卡爾過身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傑弗瑞都沒有這麼低落過。即便如此，這副墮落的模樣，也僅僅出現在他自己辦公室的私隱空間內，遠離窺探的目光。手下不需要目睹他們的首領醉得近乎不省人事。
　　醉得不省人事只是表像。表像之下，他知道自己羞於承認，其實他正掙扎在大腦內翻江倒海的矛盾想法中。

　　矛盾，真可笑。
　　他的前半生鮮少有這樣的感受。他從來都不是個矛盾的人。
　　矛盾，是屬於那些優柔寡斷的人身上才會有的軟弱思維。
　　戰爭之中，片刻的猶豫就能讓你喪命。他深知這個道理。如果帶著不能自決的猜測去做判斷，那麼你肯定就要付上人命的代價。而他也不像那些腦滿腸肥的政客般，擁有可以坐下來深思熟慮的奢侈。
　　他還有一整個衛隊等著他去指揮，一座即將陷落的城市等著他去拯救。

　　然而，此刻，睜開眼睛，他卻發現自己被埋在辦公室深處一堆半空的酒瓶子之間，附帶著威士忌自喉嚨深處湧上來的燒灼感。所幸，胃裡攪動的熱量，至少驅散了自樓上牆洞中溜進來的夜間寒氣。
　　雖然他們在幾個星期前的轟炸事件之後，就一直致力於修補牆上的各個缺口破洞。但這座建築物無疑仍然繼續在緩慢地崩裂坍塌。

　　夏季後期的大部份時間，奧康納和他自己都盡最大的努力，用錘子、木板和鐵釘去修復房頂的漏水處和牆上的入風口。那段時間的巡邏工作尚且較為輕鬆。輪班的主要任務，頂多是外出打獵加餐。或者騰出一些人手去修補和整頓衛隊總部的建築，好迎接冬季的嚴寒歲月。

　　清理建築物附近的頹垣敗瓦這種事，衛隊的小伙子們都很在行。在資源有限的條件下，文森特甚至還能帶著幾個手足挖掘了一個新的疏水系統。好讓庭院在雨季時不至於被洪水淹沒。

　　那段日子，揮灑汗水的勞作大家都不會拒絕。勞動能夠分散人的注意力，讓他們不用去想太多關於近期手足傷亡的殘酷事實。那些傷亡的手足，大多數折損在臭水蛭手上，或者更常見地，喪生在街頭的轟炸襲擊當中。

　　有時候，往往一夜之間，他們就失去一整個小隊。或者幾分鐘內，可能就有某個補給庫房被毀掉，那些即使沒有被炸成碎片的物品，也會在隨之而來失控的火勢中灰飛煙滅。混亂和恐慌也為狡猾的臭水蛭提供了絕佳的機會去襲撃毫無防備的市民。

　　麥卡倫頂受著重重困難應付了這一切，一如每次命運的悲劇忽而襲來的那樣。漸漸地，到了如今，作為一直到倖存生還到最後的人，這種“幸運”對他而言，開始變得更像是一種永恆的詛咒。

　　但這都不是驅使他酗酒的原因，這些失去都是他能夠承受得住的。儘管這些失去依然會令他傷痛，他的良心知道，這些人都是為他的事業付上生命，他們都死在他的指揮之下。即使他很清楚，在許多情況下，這些傷亡都是不可避免的。他也深明慈不掌兵的道理。但依然，實在很難做到，不為此感到一絲內疚。

　　不過，今晚他與酒為伴的原因，是牢房內的那隻吸血鬼。那個拒絕望向他，甚至拒絕承認他存在的人。
　　他不能否認，被這樣單方面地終結關係，帶給了他怪異的感受。

　　他的整個前半生都從未體驗過如此矛盾的時刻。
　　那怕在當年，他站在自己的胞兄面前，親手了結他那可悲的存在時，他都沒有如此矛盾過。
　　傑弗瑞都不知道究竟是什麼原因，會讓他對一隻野獸產生同情。大概，也許是因為喬納森表現得根本就不像一隻野獸，除了那份描述了他“復生”之後所做事情的報告之外。

　　那份報告詳細地記述了喬納森如何渴血得發瘋，以至於奪走了他自己妹妹的生命。
　　但他又因為對她的回憶而流下眼淚，為他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遺憾，也表現出真正的悔恨，他為她哀悼，同時又承諾會為她的死報仇，發誓會找出始作俑者。
　　傑弗瑞根本不認為醫生能夠做得到，因為他完全沒有要放喬納森重回自由的打算。

　　一旦被轉化為怪物，那就是無藥可救的。
　　如果還有救的話，街上就不會有那麼多雜碎滿地亂跑。要真這樣，還要他傑弗瑞這種人來幹什麼？

　　在復生之後的最初日子，喬納森依然保持著一份誠摯。儘管他言語簡潔，但他仍然對自己的境況抱著好奇心。又對傑弗瑞在他身上所做的實驗抱持開放態度，哪怕這些實驗為他帶來痛苦，他也沒有顯得氣餒。

　　喬納森是個頭腦敏銳的人。即使在喪命於他的“創造者”手上之前，他也熱衷地去發掘一切事物表像背後的真相。傑弗瑞讀了不少里德醫生的資料。那些他所作出過的努力：戰前的，甚至更多地，在戰時的。他的成就；他的研究；他對工作的熱情；以及他非常富人情味的同情心。

　　這些特質依然伴隨著他進入被詛咒降臨之後的新生活。他樂觀、隨和、良善。看起來也不在意傑弗瑞以及其手下用鐵鏈將他鎖著。他如同所有意志剛強的男子漢一樣，適應了哪怕是如此之可疑的境況，並保持著驚人的正面情緒。

　　直到傑弗瑞摧毀了他。

　　那天晚上，麥金利的控訴在院子中響起，把舊日的傷疤再度撕扯開。再一次暴露於世界面前。那股熟悉的兇猛刺痛再度浮現，那種即使在日復一日的黑夜謝幕、旭日復昇之時，傑弗瑞都無法撫平的傷痛。

　　他彷彿被拋回到當年，他親手了結胞兄生命的那一天。胞兄站在他的槍口前，而他扣動了扳機。

　　胞兄伊恩當時凝結在臉上的神情，流露著對傑弗瑞所作出的背叛，不能置信的悲傷。那個眼神至今仍縈繞在傑弗瑞的心頭，作祟於午夜夢迴的時候。破碎地呼喊著傑弗瑞，懇求他的同情，乞求他的憐憫。

　　就在他以為自己終於能夠從內心深處、潛伏多年的陰影中找到平靜的時候，那些字句再次浮現，盤旋在他腦海中，烙印在他思緒上。直到他無法繼續像以前那樣地忍受。

　　他已經厭倦了被自己提醒，這一切，在邏輯之下的不公平。他不能自禁地質問自己：“如果里德可以在轉化之後仍然保持著這種程度的人性，那麼是不是代表伊恩其實也一樣可以？！”

　　即使在嚐過活人的鮮血之後，里德依然能夠拒絕啜飲文森特的血，他表現得仿佛那不過就是個自主的選擇這麼簡單。就好像本能在這一切中並沒有起任何作用一樣。就好像……好像任何吸血臭蟲都能做到一樣！

　　如果真的這麼簡單，傑弗瑞禁不住有一種想法：假如他當日做出了不同的決定，採取了不同的行動，那麼是不是就意味著，他原本有機會去挽救他的兄長？也許伊恩能夠像里德一樣可以學習去克制自己的本能？

　　聽起來或許很可悲，但傑弗瑞被自己的這些想法激怒了。他為自己當年的處理手段感到憤怒，這種不忿的怒火，再疊加上困擾了他多年的苦痛，終於轉化為無法繼續承載的煎熬。而他迫切地想要將這些怨恨加諸到別人身上。

　　於是，他對喬納森施加了非人的折磨。
　　那無疑是殘忍的行為。傑弗瑞願意承認這一點，他對自己的暴行沒有任何借口。

　　反觀，喬納森一直都是真誠，順從和友善的。他聽從一切安排，服從所有對他下達的指令。對圍繞著自己的新世界充滿著好奇。某種程度上來說，他甚至可以算得上是無辜的。他仍然在學習中，不過是一隻血裔的雛鳥。

　　不，不對。是一個非常強大的血裔雛鳥。傑弗瑞提醒自己。

　　喬納森有著強大的學習能力，他學得很快。甚至，在捱飢抵餓的情況下，他也能夠完成某些，其他的吸血鬼哪怕是在吃飽喝足的條件下，都未必能夠施展出的技倆。

　　無論喬納森的“創造者”是誰，那人都必然是名無比強大的血裔。

　　傑弗瑞私下懷疑，這名血裔很有可能是少數在上一次大狩獵之中成功逃脫的人之一。這樣的存在，對於由他所組織的第二次大狩獵而言，可絕對不是什麼好兆頭。
　　他很好奇，究竟他的名單上有哪個吸血鬼，會這麼粗心大意地把里德這個初生的子嗣遺留在大街上，讓他在無人看顧的情況下獨自轉化。

　　傑弗瑞低頭看了眼辦公桌上的一堆報告，又舉起自己隨身攜帶的銀色軍用酒壺，裡面還有最後的一些殘酒。大灌一口，讓威士忌在身體內燃燒。復又抬起頭，長長地嘆了口氣，聽著這個陰冷的大廳裏，從樓上傳來舊木板被踩踏得吱咔作響的腳步聲。

　　這個地方真是一團糟，不過他還未醉到打算放棄它。

　　清空了銀酒壺，把它塞回口袋中，傑弗瑞用手撐著辦公桌，站穩腳跟。步履蹣跚，但他只要保證自己能漫步到廚房就足夠了。傑弗瑞知道他的副手在那裏偷偷收起了些“珍藏”。那都是奥康納為了某些特別場合而預留的“寶庫”。傑弗瑞此刻的使命就是去找出這些寶藏。當然，他稍後會補充它的……如果他記得的話。

　　才打開門，前面提到的那個愛爾蘭人此刻卻剛好走到他門口停下。
　　奧康納立定，當他聞到麥卡倫身上的威士忌氣味之後，挑起了眉，用挑剔的眼光看向他長官。
　　傑弗瑞沒有錯過奧康納微微皺起鼻子的小動作，他決定在被質問之前先發制人。“出了什麼事？”傑弗瑞咆吼。

　　“里德不見了。不知用什麼方法逃走。”奧康納報導。“沒有人員傷亡。”
　　“巴比奇幹什麼去了？”
　　“他當時有在崗位上守衞。長官。他説他聽到牢房裏有動靜，當他進去檢查時，鎖鏈斷了，牢房裏是空的。但門還鎖著。”奧康納從門口處退開身，傑弗瑞走出房間，兩人沿走廊下樓。傑弗瑞繼續聽著奧康納講述情形：“然後他馬上來找我。我去檢查牢房時，鎖被毀壞了，門是開著的。”

　　“他是個聰明的混蛋！”傑弗瑞不屑地評價，然後他停下腳步，端正態度轉向回奧康納，指示道：“他現在應該已經走遠了。以防萬一，在建築物外圍最少雙人一組地加倍巡邏，但把剩下在街區上的小伙子叫回來，我不想有任何人走得太遠，然後不小心單獨地和他狹路相逢。”

　　“好的，長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