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曲花间集》子非无涯

156、63.重逢

　　月光下。
　　巍峨森然、气势磅礴的皇宫。
　　一侍官颔首弓腰，亦步亦趋，碎步疾行在长廊之上，他伸展右手做出引导状，且持续不断地保持着这个姿势，显得颇为敬业和执着；身后跟着一人衣着华贵、气宇轩昂，正步履从容、气定神闲地大踏步往前走着。
　　楚进忠和萧人凤一前一后，行在月色笼罩下的宫闱高墙之内。长廊尽头，绕过一个偏殿，再穿过一个小型的御花园，前方不远处便是当今天子萧敬烨所居住的长生殿。
　　望着楚进忠伛偻着腰，略微有些颤抖的背影，萧人凤不禁从心底油然而生一种感慨，那是困惑，是苍凉，还带着些英雄迟暮的悲壮。
　　晚风徐徐，他止不住幽然地脱口而出，道：“义父，您这样忒显老……”
　　楚进忠闻言，背部猛地抽搐了一下，四下一探，随即微微侧过弓着的身子，谨慎而小声地道：“殿下请慎言，莫要再叫老奴‘义父’啦！”
　　萧人凤轻笑两声，抬起一手握拳抵住嘴唇，做咳嗽状:“义父义父义父...目下又无人，您就让我叫个畅快吧！”
　　楚进忠慌不择路的样子未免显得有些滑稽，“哎呦我的小祖宗！就当老奴求求你了！这里是皇宫大内，可不比外头江湖上，多少双眼睛盯着呢！”
　　听闻此，萧人凤眉头一紧，凛然正色道:“外头？我入京这一路刀山火海，荆棘遍地，身后那些黑鸦的眼睛，换了一茬又一茬，可从未断过！”
　　楚进忠停下脚步，定在原地片晌，旋即缓缓移过身来:“老奴知道殿下这一路受苦了！只是，待会儿见了圣上的面，可不能再这般任性了！”
　　提到萧敬烨，萧人凤的双眸间掠过一丝怅然，那是一种无以言表的疏离感和陌生感，看了未免叫人心中一寒。
　　“恩。”他面如表情，淡淡地应了一声，心中却五味杂陈，不觉想道：义父，您是不是太谨慎过头了些？
　　又行了半晌，萧人凤突然低声道:“表姐，可有消息了没？”
　　“对了，此事老奴已查明，正欲将其禀告于你！”
　　“怎么？果真有消息了？”萧人凤眉间掠过一阵惊喜，正欲进一步细问——
　　此时，二人正绕过偏殿，走在御花园里，一群宫娥手持宫灯，碎步而过，正巧迎头撞见两人，旋即停下，垂首行过屈膝礼，口中道：“殿下金安！”
　　萧人凤摆摆手，见宫娥们业已走远，伸手一把擎住楚进忠的臂弯，急切问道：“义父，表姐究竟怎样了？！”
　　“老奴不久前业已探明，郡主一行四人，也到了皇城之内！”
　　“什么？！表姐她们竟然也到了皇城？！”萧人凤眉眼间略略卸下了焦虑之色，掌心如释重负，不觉间松了松手。
　　“是！不过...”楚进忠吞吐再三。
　　“不过什么？他们又是如何从修罗刹的魔爪下逃脱的？”萧人凤全然不顾目下何必地，身处何方，进一步探问道。
　　“殿下，长生殿到了！”楚进忠直起身子，抬头望着眼前这座宏大威武的建筑，朗声道。接着，他又转身示意殿外门廊下的侍官，进去向天子通禀。
　　萧人凤当下会意，便闭口不再多言。
　　随着楚进忠迈进大殿，扫了一眼那高高挑空的殿顶，以及殿内所置一应器物，皆一切如斯，萧人凤不觉鼻子微酸：足足八年，未曾踏足这座长生殿了！
　　诺大的宫殿里，仅有几名贴身侍女和宦官在殿内各处角落垂首而立，像人型木偶一般，稍稍显得有些人气；除此之外，整个大殿显得空旷而森然，毫无一点生气。
　　“咳咳咳……”几阵咳嗽声传来。
　　萧敬烨披着一件鹅黄色外罩，正挑灯批阅着奏章，案前一柱香烟袅袅，更是平添几分寂寥。他眉心微蹙、沟壑纵横的老脸上，一双浊目，在灯火葳蕤间，映入了萧人凤的身影，他的肩膀不觉微微颤抖了一下。
　　父子两多年未见，若是换做寻常百姓家里，必然抱头痛哭，挥泪好好倾诉一番。
　　可这是帝王家。
　　帝王家的爱恨情仇，从来藏得就比东泽的海，还要深沉。
　　“拜见父皇！”萧人凤走近些，跪地俯首作揖，行过大礼的他，却仍是伏在地上，将脸深埋于掌袖间，纹丝未动。
　　“嗯，人凤，来了啊！”大殿内浑厚的男低音响起，八年了，萧敬烨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和儿子讲话，他的眼角不经意间竟湿润了一片，随即拂袖轻轻一拭。
　　见萧人凤无动于衷，萧敬烨“哦”了一声，颤颤巍巍地直起身子，久坐的他，重心有些不稳，脚下迈出几步踉跄，伸出双手走近去扶。
　　眼见着皇帝陛下亲自躬身来扶，萧人凤却还是一副誓不起身的派头。
　　“凤儿！父皇知道，这些年……着实委屈了你！”萧敬烨悬了半天的手，未得到相对的回应，他的眼中不觉略有些怅然若失。
　　太子殿下性情傲娇孤僻，这自小在皇宫内那是出了名的，也唯独在自己的义父——楚进忠面前，颇显得话多又肆意；此刻在亲生父亲面前，他又恢复了以往的臭脾性——这些楚进忠看在眼里，心内焦急万分，不觉接连猛使了几个眼色，动作一次比一次浮夸，却也未得到丝毫的回应。
　　“好啦！差不多得了……”知子莫若父，萧敬烨伸手被拒几次，开始显得有些不耐烦了，“你说说你，跟父皇还摆这个臭架子！”
　　萧人凤终于缓缓抬起了头，慢吞吞地起身而立：“儿臣多年未见父皇，忧思成疾，前些日子听闻父皇龙体抱恙，只恨不能在卧榻前尽孝，这一长拜，权当儿臣负荆请罪罢！”
　　萧敬烨“噗嗤”一下，不觉笑出了声：“就……你那点小心思，父皇还看不透吗？还忧思成疾……亏你说得出口！”旋即他微笑着扬扬宽袖道，“父皇不过偶感风寒，无甚大碍，外头总有居心叵测之人，将朕的病情传的危乎其危！”
　　“父皇，”萧人凤近身一步，正色道，“您确定只是偶感风寒吗？”
　　这一问，萧敬烨倒颇有些心虚，自己的身体状况如何，自己自然最为清楚，粉饰太平的日子久了，便连自己也有些笃信“无甚大碍”的话了。
　　他“唔”了两下，避开萧人凤的目光，继而闪烁其词道：“来人，取太子印玺封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