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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落汤狗 ...

  •   “津州穷山恶水,倒是烦你不远万里涉水前来。”鲲喘着粗气,将小尹央提到怀里,拿衣袖擦去小孩脸上的血污,“鸣蛇。”
      鸣蛇的鳞片在血水里浸得发亮,眼睛泛着可怖的红色,四翼在方才的打斗中折了两翼,血淋淋的伤口遍布背脊,落了满地鳞羽,看上去凶恶又狼狈。

      “小鱼儿,我... ...”小尹央被方才的情景吓到了,恐惧地捏着鲲的前襟,小小地缩成一团,在他怀里不住发抖。
      鲲搂着小孩儿,手上紧张得发颤,声音却冷得吓人:“谁让你出门的?!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
      小尹央低着头,眼看要淌出泪来,倔强地咬着嘴唇,刚想开口,眼泪啪嗒啪嗒跟鼻涕糊了一脸,索性埋头大哭起来。
      鸣蛇却突然将蛇尾一扫,冲二人敲来。鲲疾退几步,抱着小尹央双手施展不开,电光石火间转身准备硬挡,预料中的剧痛却并没有到来。
      远处的鸣蛇摇晃着尾巴,尾尖上挂着小尹央的长命锁。
      银环被切开,用蛇尾紧紧地缠着,悬着的小铃铛清脆又刺耳地叮呀铃呀得乱响。
      “你护不了他一辈子,鲲,多少妖魔邪祟已经馋了他小几年。”鸣蛇挥动双翼,“这命便留着待我来取。”
      鲲的眼眸骤然发出灿烂的蓝金色,瞳仁变得尖细,声音温厚飘渺:“滚——”

      鸣蛇长笑着消失了。
      小尹央瞪着泪汪汪的眼睛问:“小鱼儿,你会一直在吗?”
      鲲却不答,闭上了眼睛。
      “小鱼儿,小鱼儿... ...”
      尹央一遍一遍的喊道。
      “我再也不乱跑了好不好?”
      “小鱼儿... ...”
      “不。”鲲突然睁眼,甩开了尹央的手,说,“我会走的。”
      尹央顿时又眼泪汪汪了起来,他又想去拽鲲的衣角,怎么拽也拽不到,鲲似乎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然后消失在尹央的视线里。
      “我一定会走的。”远处传来鲲的喃喃。

      “小鱼儿——小鱼儿!!”尹央猛地从床上一个打挺起来,傍边的晾衣杆跟着破烂木板床一震,上头阴着的足袋掉下来,套了尹央一头脸。
      尹央还没醒过神来,兀自大声喊叫着:“小鱼儿!小鱼儿!”

      好半天,吱呀一下门开了,传来一声娇滴滴的应答:“小郎中,别喊啦,你那相好的大清早出门去市上啦。哎呦,你看你,足袋罩面上,不嫌味大呀?”
      “昨儿才洗的,哪来的味,”尹央把足袋揭下来穿脚上,胡乱套完衣衫下了床,“男女有别,女妖也是,你莫要不敲门便进我屋。还有,小鱼儿他不是我相好的,休要乱说。”

      狐妖说:“我可不止一次瞧见你要亲他,龙阳之好没什么大不了,好上便好上了,小郎中休要害臊,我们妖族不兴这个。”
      尹央从井里拉了桶凉水上来准备洗漱:“说了不是便不是。”
      “那你老要亲他?还被拒绝了好几次。”狐妖掩着面娇笑了起来,“莫害臊嘛,大家都懂的。”
      “那不是... ...!”尹央辩解道,“那是咒印!咒印!就是签订契约!”
      狐妖便凑过来一把勾住了尹央的脖子说:“那小郎中,咱们来咒一个——”
      尹央吓得脸色都青了,拼命推拒:“这位姑娘,男女授受不亲,授受不亲... ...”
      狐妖只得一旋身,化作了一只黑足赤狐,转身跑掉了。尹央抹了把脸,把帕子掸在庭中老榕树的树杈子上,然后端着盆沿着树根浇了一圈。
      这树有好几十年份了,但自从前些年师父走后就失了生机,一夜间绿叶尽作了枯枝,这么些年来从未冒过新芽,但尹央依旧每日都浇。

      赤狐从后头啪嗒一下跳上尹央的肩,踏了一下,往外头跳去。
      尹央说:“你去作甚?”
      赤狐张开尖尖的嘴巴大叫道:“出恭!”
      尹央指指老榕树说:“搁这儿。”
      “男女授受不亲!”赤狐叫道,“现在就叫我当着你的面出恭!你怎么说一套做一套的!”
      尹央背过身离开:“你现在是狐狸了,哪里计较那么多。”

      尹央在井前站定,右手食指戒指一亮,掌心冒出微光,一束一束的往外伸展,在井口织成了血红色的法阵。
      原本深不见底的井水慢慢变得透明,好像一层光滑透彻的水膜。尹央吸了一口气,扶着井沿,翻身跳了下去。
      赤狐在医馆里已经住了一段时间,早已见怪不怪,卧在椅子上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这井下面是医馆的小书房。
      书房收拾得很整齐,唯一不整齐的就是竹简。很多书简都是师父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搜罗来的,保存得并不好,散得乱七八糟的,尹央还在尝试慢慢把它们拼回去。
      这些书简有关于人间的奇珍草药,疑难杂症,但更多的是记录奇诡传说,妖邪异兽,还有各种术法的谱子。

      没错,这家传承已久的医馆,专医各种妖兽。医人疾的地方天下皆有,治妖怪的医馆却独此一家,百年来收治过的妖可以万计,就连鲲,也是尹央的师父先前救下后,长住在医馆的。
      鲲是在尹央周岁那年来医馆的,一住就是整整一十六年。
      尹央把没归类的竹简和完整的书册分别理进箱子里,满头是汗地搬完后把箱子锁好,把手贴在地面的传送阵上,唰得一下被法阵吸了进去,然后重新站在了井口边。

      “小郎中!有人叫门!”赤狐窜过来拍了拍尹央的脚。
      尹央抹了把汗,把井边一块阴刻了符的圆石搬起来,填进庭中老榕树脚下的一个土坑里。

      悉索声渐起,中庭半空中巨大的灿金法阵慢慢黯淡下去,仿佛移形换影般,医馆内的摆设迅速变化,参天枯榕凭空去,井口下陷,鱼池移平,丝帘帐幔垂落,化成墙角不起眼的破筐萝。赤狐嗷叫一声,一溜烟窜进了内室里。
      医馆里的大阵是医馆的创始人设下的,由数百年来继任的郎中大夫们悉心维护,至今运作良好。大阵全开时,曾可抵黑蛟临世的真火与龙息。
      “除去紫薇天子足下,诸天神佛座前,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师父曾这样同尹央讲过。
      这大阵当然还有一些其他的作用,比如现在,拿来伪装。尹央扶了一把刚变出来的破烂摇椅,走过去开了门。

      叫门的是一群衙役,戴着笠帽顶着大雨来寻人。

      尹央端了茶水过来:“胡老三?倒是很久不曾见过,几位老爷公干辛苦,要茶水不要?”
      衙役把绘像一张一张给尹央看过,津州这山沟沟里,近日竟丢了数十余人。
      衙役们站着往嘴里倒茶,也不忘同尹央打诨:“书读得怎么样了?府试能过不能?”
      尹央对外只说是读书人,但人生得细弱,白面颊上泛着粉,倒是很得远近男青年的青睐,跟其中几个衙役也算面熟,便满不在乎地回道:“考不过啦,怎得,趁我表兄不在便来说道我?”
      他口中的表兄就是鲲。
      衙役们“噢——”地哄笑一声,搁了茶碗就准备走。
      尹央说:“说来你们今日见我表兄没?他大清早上说去市上,现也没回,怕不是去约哪家的小娘子了。”
      衙役说午前在柳汀里瞧见过,兴许过会儿就回家了。
      “你就不要打扰他约小娘子嘛!”衙役们推推搡搡地离开了。

      整整一天都没有来看病的受伤的妖怪,不知道是不是尹央的错觉,近日的妖似乎越来越少了。尹央随便给自己和赤狐弄了些吃食,便在庭里坐着消磨午后漫长的时光,给水池子里的鲤鱼掰鱼食吃。鲤鱼们一拥而上抢着食,搅得池水噗噗得响。
      鲤鱼们哗啦哗啦拍着尾巴,尹央面无表情地吧嗒吧嗒掰着鱼食,直到外头的天整个黑下来,狐妖受不了了,化了人一把夺过鱼食:“别喂啦!再喂喂死啦!”

      尹央就继续坐着发呆。
      狐妖说:“今天怎么魂不守舍的。”
      尹央没回答。

      狐妖于是又变回赤狐,跳到尹央肚子上,伸出爪子啪嗒啪嗒拍尹央的脸:“回魂啦,小郎中,给我换药啦。”它仰身躺在尹央身上,露出了看上去很好摸的毛茸茸的肚皮,嗓子里发出小动物呼噜呼噜的声音。
      尹央轻轻撸了撸小狐狸的肚子,摸了一下它的后腿,那里曾经彻底断成了两截,后来被他小心包好,用法术养了月余,如今除了秃噜了一块皮毛,已经看不出有什么痕迹。

      “你已经好了,用不着换药。”尹央说,“明日便走罢,回你的故乡去,我也要出远门了。”
      赤狐顿时翻身起来,叫道:“你要走?!你要去哪里,这医馆就你一个大夫,这便要关门了?”
      尹央简直被这狐狸闹得头疼:“什么关门,会不会说人话?”
      赤狐乖巧地蹲坐着,抬起前爪舔了舔自己的毛,仿佛在提醒说“我本来也不是人”似的。
      尹央说:“歇业,就暂时歇业。我要去找小鱼儿,用不了多少日,找着了便回来。”
      “噢,去找你相好的啊,”赤狐见尹央眉头一拧巴,赶忙说,“知道了知道了,明儿就走明儿就走!哎呀,怎么还赶病号嘛。”
      尹央把赤狐捞起来搁到地上,不再解释,起身准备去洗漱:“你要多住一段时间也行,没什么所谓,帮着扫扫地打打杂务就好。”

      翌日一大清早,尹央麻溜地爬起来收拾了细软,给师父的牌位点了香,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
      “祖师爷在上,师父在上,近来一切安好,但师姐上月回老家嫁了人,今早小鱼儿... ...今早鲲不告而别。徒儿无能,只得将医馆暂时歇业,待徒儿将鲲寻回再定日子开张,望祖师爷,师父不要怪罪。”
      白烟慢慢悠悠地飘开,插香的时候,滚烫的香灰落到尹央手上,吓了他一激灵。

      尹央抖了抖袖子,背上东西,从后院牵了头驴,就这么出了门。那闷驴叫半仙,据说同师父有十几年交情,但实在闷,尹央从来没见半仙当他的面说过话。
      昨日衙役们说在柳汀里见过鲲,柳汀里往后有个小山坡,从那过山道是出城最快的方法,秀江的支流蜿蜒在山那头,江边是妖怪们常聚的地方。那山坡前些日子被官府封了,不过并不怎严,时常还有人偷偷上去猎些野味。
      尹央总觉得鲲是往那边出城去了,避开巡视的衙役们,骑着半仙往山道上走。

      今天的天气依旧不好,从清早起就没露日头出来,没过多久就下起了瓢泼大雨。雨点子刚落到半仙脑袋顶上,半仙前脚刚出去的驴蹄子就刹着原地不动了。尹央摸摸驴头,ruarua驴耳朵,终于从半仙巍然不动的气度里悟到了驴之真意——

      雨天路滑,谢绝骑乘。

      尹央头发几乎全湿了,他把背着的布囊垮到驴脖子上,准备下驴。紧接着被雨水跟散发糊了一脸的尹央眯着眼睛,毫无防备地左脚踩着后裳,右脚下地倏地一滑,拽着嚼子笃得一下荡到了驴肚子下。
      半仙的驴嘴从未受过如此之大的拉扯力,顿时不闷了,张开驴嘴喔伊喔伊地叫起来,后脚蹄子一扬,无比精准地把尹央踹进了下水沟里。

      尹央只觉得从后脑勺到尾椎骨都和地面亲密接触了一次,然后脸着地贴在了什么软乎乎的东西上,浓郁的湿臭扑面而来,嘴里还塞了一块泥。
      出门之前没有看看黄历实在太不尊重老天爷了,尹央揉揉摔地七荤八素的肩背,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伸手从泥巴堆里捞起了刚刚和他贴面的,软乎乎的臭狗。

      臭狗冷漠地瞪视着尹央,对着他龇了龇獠牙。
      尹央被狗一副生人勿近气势汹汹的模样吓得手上一抖,把那臭狗甩了出去,啪唧一下栽在地上摔晕了。

      尹央在裤子上抹了抹手,又把狗拎了回来。那狗脸上一半糊了地上的泥,一半赫然是一个热乎的新鲜的咒印,艳红的并蒂莲从右眼睑一直蔓延到耳后。

      谁家主人家这么偏爱这条狗,连护生咒都要和狗定,尹央如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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