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为霜》寄归生

50、第五十章【荒芜】

　　肖信到底还是没有被龙泉带走，那个人与剑同名的少年给了他们一次机会。临走前，龙泉站在已经破烂不堪的门口，挺直单薄的身躯，缠满黑色绷带的手臂中还牢牢抓着那把名剑，话语间没有丝毫情绪，“下次见面，让顾决亲自带人来会我。我倒要看看，无霜阁阁主，到底有什么本事能单枪匹马的护着他。”

　　“你错了。”嵇无忧对上少年双眸，一字一顿道：“他并非是一人。”

　　龙泉睨了嵇无忧一眼，未再答复，像是一阵风，飘来又远去，遁身藏匿于黑暗之中，不知去向。

　　阴霾驱散，风停止息归于平静。屋内的烛火不知何时被人再次点燃起来，总算是比刚才亮堂了些。嵇无忧将瘫倒在地的肖信扶到床上，拉起人的手腕再一次开始诊脉。

　　肖信脸色苍白到没有一丝血色，脉相也极为混乱，嵇无忧摸着他的脉，轻叹了一口气，心想，也是，三番五次被人折腾，体内又有两道心魂交织缠斗，来回只为争个高下。如此这般，他能撑到现在，已是幸事。

　　抬手点了点那人褶皱的眉心，“是非恩怨也好，天命所向也罢，你心思澄明单纯。无双，爱恨痴嗔，恩怨纠葛......所有一切都不是你的错，是这世道错了。”

　　门口处传来窸窸窣窣脚步声，嵇无忧将手收了回来。只是，并没有像方才那般警惕，算算时间，也该差不多了，不出意料，应是顾云舟回来了。

　　“不是说如果我子夜还没回来就带他入长安？”安字音还没全发出来，顾云舟就看到嵇无忧正坐在床边，食指竖在嘴边，正对他做“噤声”的手势。

　　“还没醒？”他下意识的就放轻的声音。

　　“不是，醒了一次。”

　　顾云舟迷惑地看着满脸严肃的嵇无忧，丝毫不知发生了什么。

　　“走吧，我们出去聊。让无双一个人在这里休息休息吧。”

　　·
　　二人站在屋外，对着月辉照耀下的竹林翠柏，耳旁传来风动萧瑟之声，心中不禁有些感怀。整整一天，嵇无忧和顾云舟的眼睛都没阖上一下，打斗激烈、来回奔波、事端频发，等如今真正静了下来的那一刻，却有一种落寞之感袭上心头。他们到底都还是双脚站在土地上的人，无法做到心外无物。都是人，总会感觉到累和疲惫。

　　“宣州城还好吧？”

　　“你如何？”话一问出口，顾云舟的心霎时明晰了不少，同时也大概猜测出，或许肖信的昏迷不醒和龙泉剑有关。于是，重重吐出一口气，摇了摇头道：“不太好，城外人心惶惶，城内一片风声鹤唳，没比洛阳好到哪里去。”

　　“果然是和龙泉有关？”

　　顾云舟用沉默证明了嵇无忧猜测的正确性。

　　“其实，我今日见到了那个孩子...”嵇无忧话语顿了顿，怕顾云舟没领悟含义，又补充了一句，“就是龙泉剑如今的主人，是个看起来和无双差不多大的毛头小子。”

　　“他到底还是现身了，一路上，应该是追踪我们许久了。阿信前些日子就提到过这把剑，但那时我并未放在心上。现在回想起来，才发觉遗漏了很多线索。”

　　嵇无忧道：“那孩子心思细腻，做事也有分寸，虽然年纪轻轻却城府很深。今夜无双的不适之感，兴许就是感应到了他的到来，心魂不受控制，才昏倒的。”

　　“还是被他抢先一步，是我疏忽大意了。”顾云舟十分自责，即便是定禅大师给肖信的心魂做了护法，可他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况且，肖信一次又一次地经受折磨，像是天道在故意惩罚他一般。顾云舟心疼到无以复加，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什么都无法替他承受，无能为力之感最磨人心骨。

　　远方好像传来了阵阵撕心裂肺的嘶喊叫声，只要再往前走几里路，他们就能看到受到灭顶重创的神都灾后残损的模样，而此等场景，顾云舟在回来的路上已经看尽了。

　　百姓死的死，伤的伤，满目疮痍，而朝堂之上的官员大臣们只为自保，根本不管平民的死活安危，狡兔依旧在，良犬先烹，盛世安逸的虚伪面纱，终于被逐渐掀开。

　　“顾决，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与否。”

　　“阁下但说无妨。”

　　“倘若无双的心魂在到达天山之前还是无法控制住，你会怎么办？”

　　其实，嵇无忧问的这个问题，顾云舟在心中也盘问了自己千百遍。只是，每次都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明明下山前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就连每个地方停留的时间都一一做了仔细的估量，可是，如今看来呢？这盘精打细算的棋局，不知从何时开始，就被谁给掀翻在地，黑白棋子混在一团，再也回不去了。

　　“我，不知道自己能如何。如果真走到那一步，或许...就是天命使然吧。”

　　嵇无忧没有就此善罢甘休，接着问道：“真若那样，无霜阁阁主，还会奋不顾身地与天命作对，飞蛾扑火吗？”

　　那人沉思了片刻，“要是能换他安稳，即使泰山在前，我也能劈出一条路来。”顾决说的极淡，连眼皮都是垂着的，好像即将面对的并非什么关乎生死安危的大事，根本无足挂念。

　　可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嵇无忧的心好像被狠狠击中了一下，眉头肃地皱起。想起那日在肖信心魂中看到二人狎昵亲吻的场景，与他从前在江湖中了解到的【无霜阁】简直天翻地覆，差了十万八千里。

　　从前，他说顾云舟清高自傲，两眼无物。这几日相处下来后，他才发现，自己错了。

　　顾云舟是素来冷眼天下。好像何人、何事都没法入他的法眼。原来，并不是他自满孤傲，而是因为...不在乎。
　　倘若有个人能真正走进他的心里，即使低贱到身为草莽，或者璀璨夺目如繁星，不管跋涉多远，他都要千里相赴。

　　而肖信就是那个，让他记挂在心中的人。

　　只是...这段感情，对于他们来说太难了。
　　二人都为男子，世俗杂念就会挂着；同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伦理纲常还束着；中间还有血汗深仇隔着，他们想要跨越山海，给这段感情添个恰当的名分，希望简直渺茫又渺茫。

　　“至此之后，你要处处留心无双的举动，小到一颦一笑，大到打出的每一剑，都需仔细观察。不能放过任何一处细节。”嵇无忧轻叹了一口气，“这几日相处才发现，这孩子可爱的紧，实在是命不该绝。还有，顾决，封锁人记忆这种事，莫要再做。”

　　想到嵇无忧何时看到他封印肖信记忆，顾云舟也不禁耳朵一红，连忙回道：“多谢前辈叮嘱，在下不会再犯。”

　　“如此甚好。既然人已经见到了，我也该一身轻地离开了。到了长安城，事情会更加复杂。”嵇无忧拍了拍顾云舟肩膀，无奈道：“路，还是要靠你们自己走。”

　　“晚辈牢记在心。”

　　“行了，你快进屋守着他吧，我去城中看看有没有能帮上忙的，不用送我了。”

　　“好。”顾云舟长袖一拢，身子前倾，向嵇无忧行了一个大礼，“就此别过。”

　　“再会。”嵇无忧微微点了点头。随后，转过身，身后白色的布袋中裹着那张举世无双的“片玉”琴，在一片月色的映衬下，踏上了前往神都城中的路程。

　　·
　　“师父...师父。”心魂受了惊扰，还没醒来的肖信，整夜都在梦魇，头上的冷汗就没断过，口中一直在喃喃低语着，“师父...别走。”

　　“我在，阿信。不要怕，师父回来了。”顾云舟阔步行至床边，紧紧握住了肖信的手，放在脸颊处缓缓摩挲，满眼的心疼和不忍。
　　“求求你，别走...”
　　“乖，别怕。为师不走，真的不走...”

　　肖信说着梦话都出了哭腔，从头至尾只唤顾云舟一人，即便那人也在回应他，可肖信依旧无法从梦中醒来，伤他、爱他，皆为一人，灼心烧骨的痛感从心尖儿传到全身。实在是醒也难、梦也难。

　　“阿信，我会永远陪着你，走完所有的路，不管是艰难还是平淡，为师...会一直伴着你。有我在，你永远都不用害怕。”说着，顾云舟拾起肖信的手，一下一下，轻轻吻啄，好像诉尽了毕生柔情。他两眼紧闭，像极力在克制着什么，微微勾起的舌尖从齿后钻了出来，蹭过指节，湿｜滑细腻，在无形中好像就抚平了那人心中的苦涩。直到那人不在梦呓时，顾云舟才停了下来，五指穿过肖信指缝，十指紧紧握在一起。紧接着，又将二人的手放在自己胸前，轻声道：“他们都说，十指连心。阿信，你可感知到，为师的心？是有多想盼你好，盼你一生平安喜乐...”

　　“等我们去完天山，为师就带你回清凉峰。我们的家，流言蜚语找不到那里，为师设下层层禁制，妖魔鬼怪，神仙下凡都飞不上山去。我们在那儿，咱们两个人，好好过......”

　　“你不是想喝桃花酒吗？满山的桃花树，为师给你采花做酿。桃花酥，桃花饼...还有一切你想吃的菜，为师都做给你吃，好不好？只要你好好的，比什么都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