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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 1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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翼城,于燕山支脉降风山之南,据三关之内,乃是羲华国北方第一大城。
古有商道,西通沙邦、网师诸城,更可达天山之外,北上可出燕山,而沿长道一路向东,可至离江,渡河之后,便是大盛国境了。
苍翊的一名手下,沈拂月听苍翊曾呼为令伺的青年,在街市的酒旗下,递给她一张通行文书,他道:“三日之内,可凭此令出翼城、经章河城、北牢关、直达离江无风渡。”
这是她回家的路途。
沈拂月接过文书,有些不敢置信苍翊果真算得信守承诺,这般轻易的就放了她。
想来,在苍翊的心目中,沈拂月只是个微末如蝼蚁的存在,在他明白她毫无利用价值之后,便全然不在乎这个女子的生死了。
她的目光越过令伺,看向远处已然渐渐离去的车驾,她并不了解他,这样的一个人,他究竟是邪恶的、强大的,还是深情的,绝望的,悲伤的……
沈拂月忽然有一种感觉,现在的她,纵然能够回到大盛,但她又有如何的手段去打败那个男人?凭她不堪一击的身手,还是她幼稚无能的计谋?
一瞬间,她有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主君。”
令伺对车帘垂首。
车帘掀起,苍翊盯着令伺身后的沈拂月,微微挑眉。
鹭池行宫的长明殿内,苍翊换下了风尘仆仆的行装,穿上一身金翅羽所织的衣衫,雍容令人不可直视。
沈拂月立在九环玲珑宫灯下,将那张通行文书扔进了点着兰枝桂麝的暖笼。
火起,火灭,纸灰翻飞。
“你不走,可知有人在想你。”他坐在高堂,俯首垂视,语气还有些轻薄。
“你不怕我回到我国之后,去先一步找到瑛子房,以她为要挟而制你?”沈拂月目视座上之人。
“嗬……”苍翊轻笑,“那你为何不这么做?”
他缓缓起身,踱步下阶。
“我一身有无数的弱点,也有数不清的仇敌,但至今无人能伤我分毫。只有我的妻子,她活于人世,才是我最大的软肋,而这个软肋,如今被你——一个深恨我的人知晓,那你为何不去这么做呢?”
他步步走近,如压顶乌云,令人不得喘息。
沈拂月一时竟不敢再直视他的眼睛,但她终究是个有勇气的人,不过一瞬间的移目之后,她又重新扬起了头颅。
“那样会真正激怒你,一个愤怒的男人,只怕会爆发出更强的杀意和更冷血的恶念,而我并没有十全的把握在你怒意冲天的时候杀死你,只怕还会给我大盛招来难以应对的麻烦,既不能一击毙之,反而后患无穷,那此计暂不可为。”
“哈、哈哈哈!”苍翊大笑,他在她面前站定,居高临下,盯着她的头顶,凌乱的发丝掩不去她努力压下的愤恨,单薄的嘴唇抿不住她故作的镇定。
“那你有什么更好的计谋,能够杀我性命,且有十分把握?”他问道。
沈拂月便开口,“若我能留在你身侧,见你所思所想,等我寻到你软弱的时机,等我待到你疏漏的时刻……”
“哈哈哈哈哈哈!”
苍翊大笑不止,他的笑声之中,是无边的嘲讽,沈拂月的言语,不啻于最无能又最狂妄的笑话。
“如你所言,你一心要杀我?我为何还要留你?”
苍翊眼底露出讥色,此刻的苍翊,肯再见这个女人,都是他的恩赐了,更遑论听她这些可笑的言语。
“你不过一介女子,既无绝色姿容,又无恭顺之心,心怀叵测,还是敌国之女,沈拂月,你不觉得你的想法太过天真?”
他甚至开始面露轻佻,“若是你想近我身而动兵,那你的态度起码应该再谄媚一些,你的姿态也该再娇软一些,或许能勾起我的兴趣,愿意分出一些精力同你玩那可笑的刺杀游戏。”
沈拂月听他所言,毫无异色,也全不在意他那嘲讽的轻浮笑意,她不是个会被这种程度的讥讽而激怒失智的人。
她熟知兵法,阵前叫阵,何止这区区污言秽语?若大将为此而动怒轻易自乱阵脚,岂非中了敌人的奸计?她知道自己的目的,也懂得隐忍之道,尤其是,她已经觉得,刺杀苍翊,这是一个绝妙的挑战,一场前所未有的试炼,她必须调动起自己全部的智慧——她是个越挫越勇的人!
她只道:“我听闻摄政王苍氏一族,长居羲华国西方深源洲,那一处地界迷雾重重,瘴气丛生,常年难见天日,族人多病早死,摄政王如今权倾羲华朝野,为何不下令族民迁居他乡,以保性命呢?”
在未见到苍翊之前,沈拂月用了自己全部的手段打听他的底细,所知虽多,沈拂月却觉得那些能够探听到的消息皆如雾里看花,并不真切。
只有一条令人疑惑:苍翊一直在找寻一种长寿之术。
沈拂月原先只知道他父母皆亡,妻子也早死,他自己正当风华正茂的年纪,无病无灾,为何非要找什么长寿之术?
一个很偶然的机会,她才从一名曾经去过深源洲的行脚商人的嘴里打听到一件事,原来苍翊的族人常年居住的深源洲,是个极其险恶的地方,大都数人都活不过四十岁便早亡。
四十岁,人说四十不惑,正是为人智成,堪为栋梁的年岁,但这一族之人竟都短命至此,可想那里的民众生活是何等艰辛?
既然那深源洲不是个好地方,那么另寻个山清水秀物产丰厚的好地方搬走便是,以苍翊的手段和权势,不过举手之劳。
但沈拂月也大约探听到,他们苍氏一族是不能搬走,至于原因,在羲华国内,乃是个禁忌。
闻此,苍翊果然变色,他眯眼盯着沈拂月,收起了那嘲讽又佻薄的嘴脸,嘴角又微泛起冷意,“此乃我羲华之事,与他国之民无干,沈拂月,你若想以此来借机寻事,可是动错了脑筋。”
面对他冷语,沈拂月却依旧面不改色道:“羲华立国至今将及二百年,昔日拥立王族瑛氏之五姓,皆尊为华族,然如莫、祭、蚺、朱四族得封繁华昌盛之地,享高官厚禄富贵荣华,唯有苍氏,原与羲华太祖有结拜之义,拱立王朝之时,更是功勋卓著,不知为何会遭此贬谪,世世代代,受尽磨难?”
“沈拂月。”
苍翊手指已然根根屈起,沈拂月相信,她若再说一个字,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捏死自己。
“你所知所见,不过鼠目寸光,你所思所想,皆无稽至极。”
杀意越重,苍翊话语便更冷,甚至他的周身都萦绕令人难以靠近的幽寒。
“你要杀我,我绝无反抗的力量,我既然能回来面对你,便不是回来找死的,摄政王,我还没有那么愚蠢和无聊。”
沈拂月毫不胆怯地盯着他,道:“我并不知道你们羲华朝中的阴私过往,但是你既有所难,何不听听我的赌注?毕竟,这也浪费不了你多少时间。”
她的面容一片坦然,没有任何的怯懦和阴祟,她是个不善于操弄诡计的人,也知道自己面对眼前之人,任何的计谋都毫无意义,她要杀他,且从不掩饰自己的仇恨。
她只想要一个机会,一个能让他正视自己这份填满了胸臆的仇恨的机会。
“呵、呵呵,很好,沈拂月。”苍翊转身之时,已收起了欲夺命的手指,“你很磊落,孤愿意给你半柱香的时间,你最好把你的垂死之言说得清晰一些。”
他回到王座上,高高在上,再垂下眼眸看着沈拂月。
“你既用深源洲与孤王讨价还价,那么你的赌注是什么呢?”
沈拂月依旧盯着他,开口道:“据我所知,深源洲一地险恶无比,土地贫瘠,水源稀少,还时有奇异的猛兽出没伤人,更有雾障重重,毒气深深。我知道摄政王一直在找寻延年益寿之术,但何等仙术,能救苍氏族人?想必摄政王找寻多年,答案依旧未知。”
“哼。”苍翊并未否认。
沈拂月接着道:“深源洲一年十二月中,有十月都是毒雾弥漫,据曾去过深源洲的人都说回来之后,常觉体虚气弱,苍氏一族之人皆壮年病亡,想来于此皆颇有干系。”
苍翊冷笑:“此非秘辛,并不难打听到,想必你也知道了,多少神医良药,都束手无策,沈拂月,孤可不知道你是个大夫。”
沈拂月道:“我非医者,并不会治病救人,不过摄政王应当也知晓神皇不老药的传说。”
苍翊面容未变,只是沈拂月觉察他似乎有不耐烦地微皱眉头。
“当年神皇暮年,遣方士出海找寻长生之术,那长生之术虽渺然,但东海一地却是留下了寻仙访药的风俗的。”
东海,对于沈拂月来说,那是太过久远的记忆了,所以她的面容带着一丝渺然的追忆,那里太遥远,远到中原的子民都认为那是一个不同于人间的奇异的地方。
那是她母亲出身的故乡,只是随着封氏一族渐渐远离盛国的朝堂,往来也稀少了,母亲死后,她也再不曾见过昔日的亲人。
“呵,长生之术?世上根本不曾有什么长生之术。”苍翊淡淡道,“无论是昆仑西王母的瑶台,还是蓬莱仙岛上不死洲,都不过是无稽的传说罢了,这茫茫的尘世,孤所见的只有为祸人间的魑魅魍魉,但除魔的仙人,却一个都不曾有。”
他的话语中,有着深沉的痛苦,想来,他也已然上天入地四方求索却久无所得,心灰意冷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