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三·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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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慧
诸烦恼生，必由痴故。——《唯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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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滚逝水。
奈何桥边，孟婆将汤碗递给眼前的女魂。
女魂容貌尚年轻，应是薄命红颜。她眉宇幽幽蹙着，却不是因为惧怕鬼界和伤逝。
女魂接过汤，目中映着无尽的忘川流水。
“既经生死，又何必计较前尘。”
夙玉想起决战前日，她也熬了一碗想要了结一切的汤。
师兄虽然待他们严苛，但从未那样恼怒。她心知这一场生灵涂炭，已不可避免。可叹门人称她与师兄如一对璧人，直到此时，她才感到有心无力。
师兄心意已决，她无法撼动分毫。或许只能想些非常办法……
“……师妹？你睡了吗？”
可向来纯挚的夙玉根本不会掩饰。听到有人扣门，她心虚一抖，汤药就泼洒了不少。
“还，还没。”
“那我，进来了。”
云天青拉开门扉，敛去面上的憔悴。他担忧痴心又刚烈的夙玉，会因为师兄的训斥而想不开，却不料她面容沉静，只是仿佛在掩饰什么。
夙玉见是云天青，终于扛不住，向他坦白。
“我偷熬了一碗药剂。师兄从不疑心我，只要饮下就会陷入昏迷。我想，要是误了那个时辰，或许……或许琼华就不必网缚妖界了。”
云天青皱眉。“即便这次成功了，十九年之后又如何？”
夙玉不是没有想过，她神情恍惚。“到时再想……”
“若被你得手，长老会如何处置你？你必定会被逐出师门。望舒剑也会另择他主，不过只是拖延一时罢了。”
“原来……你也不赞成这个升仙之道。”
“自然。”云天青叹道。“若真要阻止双剑，恐怕只有散去师兄修为……”他见夙玉瞳仁一缩，便知夙玉也曾想过，只是不敢下手罢了。“师妹，此事非同小可，你向来不会掩饰，还是由我去吧。就算日后师兄和长老怪罪，我也比你更挨得住刑罚……”
恍然间，夙玉仿佛想起每一次闯祸，都有云天青帮她顶罚。“不可！”她抓住云天青的衣袖。
见她不忍，云天青返身，微笑着轻抚她的发顶。“有什么不可，这又不是为了你，也是为琼华和无辜生灵。”
夙玉闻言，怔怔道。“那……师兄呢？”她咬唇轻声道。“师兄的性子，我最清楚不过。若要他放弃修为和求道，比要他性命还痛苦……”
少女犹带泪痕，不住地摇头。云天青即便想要劝阻，也不知如何开口。
“天青师兄，不如我们带着望舒剑，远离昆仑吧。只要破除双剑联合，自然能阻止飞升。”
彼时云天青还不知道，双剑的分离对于宿主意味着什么。
“师妹，你可要想好，你当真愿意……和我一起走？”
夙玉点头。她痴时全心无悔，决绝则一往无回。
“既是我们二人的决定，不能……再让你独自承担。”
“可这看起来，像是私奔啊。”云天青打趣她。“不如让我带走望舒剑，免得师兄误会什么……”
夙玉固执地摇首。
“天青师兄，还记得我们初见那时的对话吗？”
他当然记得。他们的点点滴滴，他都记得。
“容貌美丑，皆是皮下白骨，表象声色，又有什么分别？”夙玉望着窗外风雨，似是喃喃自语。“我这半生，看起来一切顺遂，不过是个按着他人安排行走的傀儡罢了。姣好容貌，父母所遗；修仙天资，生时已定。”
这话极尽凄凉，连云天青都不忍听。“师妹，莫要多想，你看师兄那样惊才绝傲的人物，也看重你远甚他人。”
“那不过是因为我被选为望舒宿主。我这一生，总是被人挑选，只知按部就班地完成他人期望，到了如今关头，竟空有一身修为，而无可作为。”
她咬字很轻，却极用力。“……只有师兄你知道我的艰难和不堪，我为何不能与你一起走？这仙山昆仑，我来时不由自主；但想去日不再由人摆布，只凭个人意志。”
雨声淅沥。云天青知道这师妹向来美而不自知。其实他也不曾知，师妹心意决时，犹如片凤凰花丛，群开欲燃，煌煌灼目。
*
云天青一心待她，她非草木死物，又怎会不知晓。
只是她想错了一点。
她与师兄决裂，是以后残生性命为代价，彼此还算平衡。而在云天青眼里，他却觉得自己趁人之危，掠了师兄所爱。纵是天青师兄全心为她，他们之间仍隔着无形的障业。
天青师兄原是昆仑逍遥快活第一人，却因为她的请求和出逃，后半生都将活在对师兄的歉疚里。
这种歉疚蚕食着他的乐观，甚至到了夙玉主动靠近，都会被避开的地步。他将他们之间的亲密，也视作背叛的续作。
夙玉只叹，天青师兄是最懂得快活的人，却也无法割舍任何一段情谊。
云天青待她极好，却不再允许自己欢享世间的一切。
身体每况愈下的夙玉走出一个困境，仿佛又落入另一个困境。毕竟他们三人之纠结，盘根错节，复杂难解。谁也无法独善其身。
因此她不顾天青的反对，也要生下那孩子。
随着那稚子啼哭，夙玉看见天青面上的欢喜，又如常地染上一层隐忧。
她知他心忧，但她时日无多。她了解玄霄师兄绝不会善罢甘休。或许来日，这孩子能解开他们之间的孽缘。
“这孩子……就叫天河吧。”
天青的神色稍有和缓。是啊，夙玉讽刺地想，世人都道她痴情决绝，只要她还念着玄霄，天青就不会那么歉疚。
天悬星河。天河，唯有你娘亲最放心不下。可娘亲恐怕……不能亲自看你长大，也不能留给你什么。惟愿这名字，待那人听到时，能顾念一二旧情，为你争取些许生机。
……杳杳灵凤，绵绵长归。
弥留之际，她几乎难辨世事。这就是心魔？可笑她与玄霄天各一方，或许正受着同一种煎熬。直到生死将他们相隔。
恍惚中不知年岁，忽而似在青鸾峰看落日，又仿佛身处一大片红艳花丛。
她独自在花丛中等了许久，许久。也不见任何故人。
……悠悠我思，永与愿违。
她忽然有些想笑。有人笑她痴，有人叹她烈性。这一生的恩怨纠葛，却无人共归途。
“阿青，不要……为我立碑。”
“是。”唯有此时，知她神思错乱，他才会这般放心和她贴近，甚至不怕她发狂伤人。
这就是心魔？是了。她恨这皮相美丑，扰人心智。恨声色表象，不给解脱。
恨神仙传奇里，有生生世世，长长久久。
“将灵光藻玉……与我一同安葬。”寒意几乎将她唇舌冻结。若不是这段孽缘，让他们付出了此生所有，仍觉得彼此亏欠。
她感觉天青哽咽着点头，甚至有些快意。这就是心魔？
“轮回……之时，莫要等我……”她用尽最后一丝清明。云天青这家伙，看似放浪，实则最是放不下。“人走缘灭……恩怨两消，莫要……再增烦恼……”
【这一生，我来时不由自主；但想去日不再由人摆布，只凭个人意愿。】
……万劫无期，何时来飞？
*
“夙玉，天河如今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云天青的魂魄，看着忘川逝水自语。“未料我没等到师兄，先等到这傻孩子。不知你转生谁家，可否安好……”
随即他又是一笑。“都转生了，还被我念叨。我这自作多情的毛病，怕是改不掉了。”
待他从转轮镜台脱出，依旧是来时的鬼面将他送出。岸边还是那一群牛头马面，正在嬉闹。
“这年头的鬼卒，有接有送的，服务当真不错。”他收敛心绪，不着痕迹地坐下喝酒，与熟识的牛头马面说笑起来。
“什么鬼卒？哦，你说那个哑婆啊。她比你早来几年。说来也是惨，那游魂本来也是美人，恐怕是无人祭奠供奉，逐渐失却了言语和美貌，变成一幅骨架，怪吓人的……”
【阿青，不要……为我立碑。】
牛头马面还在互相划拳，未觉青衫魂魄已经夺路而出。
他本该想到，转轮镜台，只有被亲缘之人召唤，才可能现身。他本该想到！
扁舟还在。云天青顾不得姿态地奔了过去。然而舟上空空，只留一张骇人的鬼面具。
【容貌美丑，皆是皮下白骨，表象声色，又有什么分别？】
亏他在醉梦中，把她当做酒仙翁。
【……抱歉，误把你认作了故人。】
那不是错认，而是一再错过。云天青感觉自己停止多年的心，又疼痛了起来。
他告别那些喊他吃喝的牛头马面，向判官殿奔去。在鬼界盘桓多年，这些鬼卒也都混熟了。
“大人，不知这里可有一个游魂，生前是叫夙玉的？”他失了惯常风度，有些急切地问。“她是我……前生的妻子。”
“原来你有妻子啊。你飘荡许久，怎地此时才问？真不够意思。”判官停笔，还不忘揶揄他。
然而搜遍书册，仍没能找到蛛丝马迹。判官连连摇头。“天青兄弟，这么多年过去，怕不是你记错了？”
云天青失魂落魄地拿着那鬼面，久久不语。
唯有河畔，逝水依旧。
古时有般若之面，如笑如怒，为女鬼心魔所化。生前姿容虽美，心生怨恨，则现凶恶丑绝之面。
般若又为慧，明见因缘，解离烦恼，超脱轮回。
戒伏贪爱；定伏嗔恚；慧伏愚痴。——三无漏学
第三·慧，全文·终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三·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