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蝎子》歧舌

2、第 2 章

　　在十多岁的孩子中，有极少数的没有被同学当作“人”。他们永远低着头走路，一整天不说话，乖僻地沉默。他们的想法，创造力，攻击力，甚至存在，都自动被忽视了。

　　在这个班里，只有菊檀对王莉美相对比较了解。但也只不过因为她们很不幸地同桌而已。

　　课间。

　　在人类当中混得久了，二年级的时候突然有些多愁善感。当然对于迟钝的菊檀来说，这多愁善感只是些微的，甚至不为同学和母亲所知道。上学就是这样，一年级时兴奋雀跃，三年级时疲于奔命，也只剩二年级可以偷个闲时，在走廊上发点呆。

　　而蓝雅大方得体，善良热心，在班上一下子吸引住全部男生的好感，女生也挑不出她的刺来，最多偷偷说些“虚伪”的话来。但其实菊檀暗里也觉得蓝雅绝对是个好人，和虚伪压根粘不上边。――至于为何落个虚伪的名声，多半是显得完美，反衬得别人恼羞成怒。

　　秋天都过了一半，一天的课也上了一半，焦黄的叶子从三楼走廊外面难看地飘过。菊檀裹着浅黄色的毛衣，像团稀泥一样挂在栏杆上――其实是在发呆。三年级的学姐来找她们班的小美，两人咯崩咯崩吃着小袋鸡味锅巴，没顾忌地说话。
　　学姐说，“你们班那个，叫王什么来着，眼睛好吓人。怎么会那样？”
　　“瞎了一只呗。”小美略压低了声音，耸耸肩，“我小学和她同班就那样了。搞不好天生的。”
　　“哇，恐怖！”学姐夸张地吮吸手指，“那不是很可怜？”
　　“切，那人性格怪得要死。我几乎没和她说过话。”小美撇嘴。“可怜菊檀和她同桌。不过反正菊檀也。。。”说一半却想起菊檀就在旁边挂着，连忙吐舌头看过去。

　　菊檀正不着痕迹地往旁边移动，想要离这两个女人远一点，被她这样一看，倒不好再移动，讪讪地转过身来。小美陪笑道，“嘿嘿。。。没说你哦。我们在说王莉美啦！”
　　学姐往教室里瞄了瞄，说，“果然看起来有够阴沉。。。”

　　菊檀想走又不好意思走，谢天谢地蓝雅买零食回来，嘴里说着，“什么事说的那么开心？我也听听。”她半月牙形的眼睛笑的弯弯，递了一根巧克力棒给菊檀。
　　“不是啦，你觉不觉得王莉美这个人很恐怖？”小美咋咋呼呼地挥舞鸡味锅巴的空袋子。
　　“啊？”蓝雅一愣，继而斟酌着语气说，“这样说别人不好吧。”她回头看了教室一眼。王莉美在桌上机械地擦着什么，好像没有听到。
　　那学姐冷笑，“哟。。。真会讲话。还教训我呢。”
　　蓝雅略略带些浅蓝的指甲往手心里捏了捏，忍住一时袭来的怒气。想到菊檀从来是消火气的良药，便又看了眼她。果然这家伙又不知发呆到什么地方去了，根本没听。她忍不住笑了起来，“菊檀，回神啦！”小美也翻个白眼。
　　不巧上课铃声响起，几人停止了嘻哈，连忙往各自教室里散去。菊檀反应最慢，磨磨蹭蹭地咬了一口巧克力才往里走。

　　一抬眼间，看见一直低头坐在座位上的王莉美转过了那只灰白的眼睛，扫过蓝雅的背影。
　　那只是一瞬间，菊檀脚下却不由地打了个顿。。

　　。。。
　　王莉美照旧在擦她的桌子，一点不理会菊檀在她旁边坐下碰出的声响。如果是美术课，她一定是会捏着她那个黑乎乎的小半块橡皮，把课桌面从左下角开始，擦到右上角。当然通常一节课之内，是擦不完的。菊檀好几次斜眼睛去瞄瞄，橡皮无声地在漆得透亮的桌面上划过白蒙蒙的条纹，橡皮屑堆积起来，被王莉美拢到一堆。接下来她一定是伸出一个指头，――菊檀有防备地转开眼，――在那堆橡皮屑上面搓着，把它们搓成一条比较粗长的大橡皮屑。然后，放进文具盒里，然后，继续擦。

　　她瞎掉的右眼对着菊檀这边，看起来仿佛是个目光空洞的人，千年不变地做着一件神秘的、不能被打扰的工作。菊檀发起愁来，因为老师已经宣布让同桌的人互相交换上次的作业点评，等下抽查。班上顿时嗡嗡一片，夹杂着趁机的闲聊声。

　　可是王莉美在擦桌子。更糟糕的是，菊檀敢打赌她根本就没有画作业。

　　菊檀很讨厌这个年轻美术老师，靠校长关系进来，自己画得又差。而且看到蓝雅就笑眯眯的。蓝雅每次临摹教室前面的范画或者模型，都画得奇奇怪怪，他还起劲地解释说这叫艺术。――要是他知道是因为蝎子们视力不好的缘故。。。不咬到舌头才怪。

　　这一对比，老师讨厌王莉美也是很正常的。完全不符合他对“美”的欣赏底线。菊檀因为常和王莉美同桌，连带也受了不少委屈。

　　之所以菊檀不像王莉美的上任，及上上任同桌一样吵闹着要换位置，其中原因并非老师欣慰的那样，比如菊檀是个心胸宽大，耐心善良的好孩子等等。如果我们阅读过《绿螽斯》，就会明白这只是因为她很迟钝，很懒，又喜欢发呆。在王莉美擦桌子的时候，菊檀有时也会随着那节奏发起呆来。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默契。

　　可是老师频频丢过来的锐利目光，让菊檀不得不犯愁起来。一定会抽查我们的，她想，简直是种预告。再偷瞄一眼同桌，菊檀又把到了嘴巴的招呼吞了下去。说实话，不管王莉美是人类也好，是妖怪也好，还是什么其他的也好，就凭这搓橡皮屑的爱好，菊檀死也不敢在这时候打断她。

　　王莉美搓第5根了。。。
　　老师看了蓝雅那一桌的画作，不停地点头微笑。
　　老师走过来了。
　　王莉美搓第6根了。。。
　　菊檀无可奈何地趴在桌子上。

　　“菊檀！你们两个在干什么？别人都动了你们还发什么呆？”老师一开口，菊檀就马上挺直脊椎骨（菊花象也是脊椎动物？），眼观鼻鼻观心。
　　“王莉美！你的作业呢！”
　　“。。。”（周围的同学想，要是王莉美开口回答，太阳一定反着落回东方去。）

　　接下来的情况，和蓝雅想的差不多。
　　菊檀那个怕事的家伙，一声不吭。老师也就放过她，专专心心讽刺挖苦了王莉美一顿，却见她埋着头擦桌子，心里那个气啊。
　　『哐当』一声桌椅拉动的响声，美术老师抓起王莉美，把她拖出课桌。“给我站到后面去！”

　　黑乎乎的小橡皮滚下了桌子，咕噜咕噜滚到过道。王莉美踉跄了几步，灰白色的眼珠子翻上来，看了老师一眼。全班安安静静地看着。等着。

　　她动了一下。她伸出手指，伸向桌子上的橡皮屑。。。
　　搓。

　　菊檀几乎要吐出来。

　　“你还搓！”老师铁青了脸大吼，“给我出去！”
　　坐靠窗户的蓝雅有些同情有些好奇地看着王莉美。她一贯温温甜甜的声音说，“老师。。。算了吧。。。王莉美可能不舒服也说不定。。”

　　“你听听人家！”老师余怒未消地对着王莉美吼着，“你以后别来上我的课！”
　　菊檀挠挠头，看到蓝雅无可奈何对她吐了一下舌头。
　　越过蓝雅背后的玻璃窗，王莉美漠然又阴沉的目光正扫过蓝雅的背影。
　　菊檀不知为何，心里扎扎刺刺地，不安起来。

　　“白痴。。”
　　“好恶心哦。。。”
　　教室里面嗡嗡的声音愉快地泛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