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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苏醒 ...

  •   浓云堆满天际,一层一层仿佛要垂将下来,细小的旋风卷起了表层的黄沙,洋洋洒洒漫天飞舞。
      一行马队携着两辆马车在漫天沙尘中狂奔,马儿已经累得不行,却还是不断有打马吆喝声响起,天气没有一点预兆就突然变化,大的沙暴马上就会袭来,没有骆驼群可以原地躲避风沙,他们必须要在真正的沙暴来临之前,找到可以躲避的落脚处。
      “看,是城楼的废墟!”有人指着黄沙中影影绰绰的一个高大影子,惊喜地欢呼!
      众人精神都是一震,听到将军一声令下,同时夹紧马肚纵马向那城楼奔去。
      奔到近前这才看清,这废弃的城楼外墙已经被黄沙掩埋了一半,从那些高梁檩柱,雕花的檐角还依稀辨得出当年繁华大气的影子,城楼两旁是枯死的胡杨林,髯须虬结怪相横生,如同守城的妖魔,风从林中穿过,尖利刺耳更如厉鬼哭号!
      刃见这旷野之中孑然而立的一座孤楼,心中是说不出的不舒服,沙暴即将来临,这样一处大的建筑居然没有一只前来躲避的动物,足以说明这不是什么清净的所在,然而眼下也别无他法,只得在此暂时避一避风沙。
      于是号令下马,将车马安顿到避风处,一众人躬身进到城楼之内。
      城楼里极是昏暗,有士兵点起几只火把照明,这里面只有没足深的一层沙子,散乱的桌椅,打翻的器皿到处都是,整个大厅一片凌乱!
      大厅后面还有黑漆漆的巷子连着其它所在,然而,光一照进去便仿佛被黑暗吸住了,什么都看不到,只有一股股冷风从那巷子深处不断灌过来,只吹得人全身冒出一层鸡皮疙瘩。
      这样诡异的地方,伴着外面鬼哭狼嚎的风声,只让人觉得说不出来的压抑!这次派来的二十多人个个都是真刀明枪前面不改色的汉子,却都从心中升起了惧意,然而没有任何人开口说话,只是在都尉的命令下清理出中间的一块地方,劈了些桌凳,燃起一堆火来,烧水泡着馕饼,狼吞虎咽吃了下去。
      赶了一天的路,大家早就乏得紧了,这时便三五成群靠在一起休息。这厅堂虽然大,但乱东西多,又升着火堆,挤了二十多个魁梧壮汉,立时便显得拥挤了,然而众人却心有灵犀,宁可挤在一起,也绝不靠近那黑洞洞的巷子,负责看管人质的士兵更是耍了个小聪明,把两个碍事的人质丢到了巷子口,既不占地方,又堵住了那碜人的冷风,一举两得。
      天已经全黑了,沙暴天气的晚上总是黑得特别早,风声更加凄厉,一声一声毫不间断,如同冤魂索命!沙子不断抽打在墙上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城楼外面一定已经是狂沙乱舞,天地模糊!而在这城楼里面,木材噼里啪啦燃烧着,众人虽是闭着眼睛,却哪里又有人睡得着?
      昏暗的角落里,乐乐被反捆了双手,当做人肉沙包堵在了巷子口,她牢牢闭着眼睛,不敢去看那仿佛要生出妖魔鬼怪的黑巷子,巷子灌出的冷风将她吹得不住发抖,她紧紧靠着旁边的先木合,他还在昏睡,可是紧挨着他,听着他的心跳,便不会这样寒冷,也不会这样绝望害怕。
      她的脸埋在他身上,泪水濡湿了一大片衣襟,脑中还会不断涌起种种残像,刃曾经阳光般的笑脸,他们曾经一起走过的荒漠,成亲那一晚的欢声笑语、觥筹交错——突然全部都变了,突然就是混乱、鲜血和死亡!还有他仿佛从来都不曾被人认识的冰冷面孔,还有这样妖气诡异的废楼——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她只是想好好地爱一个人,好好抓住一只可以相持一生的手而已,怎么会……是惨烈到她根本无法负荷的结果?
      “听说你耍脾气不肯喝水,想找死吗?”冷冷的声音让她陡然睁眼,是他,蹲在她面前,手中握着水囊,漠然看着她。
      她只觉心中一阵绞痛,咬住嘴唇侧过头去,复又闭眼。
      “喝水。”他将拔了塞子的皮囊递到她嘴边。
      她慢慢睁眼,突然一口啐到他脸上!
      他冷笑一声,左手抵住她下颌迫她张口,右手一倾,水已灌进她口中去。她被迫咕噜咕噜喝下几大口水,终于喉头一呛,剧烈咳嗽起来,他这才松了手。
      他割断她手腕上勒进血肉去的皮索,扔下一块馕饼在她面前:
      “吃。”
      她抓起馕饼便要扔开,却看到他手中的匕首已经举到了先木合身上。
      “扔一次,我就在他身上戳一刀,只要不死,回去我都能交差。”
      乐乐紧紧捏着那馕饼,突然之间放声大哭。
      “真是烦人。”他眉头一皱,手中的匕首便要劈落。
      “我吃、我吃……”她慌忙将馕饼塞入口中,因为动作太过急迫,塞了满口的饼怎么咽也咽不下去,她整张脸圆圆鼓起,那泪水还在不断滚下。
      “笨蛋!”他低咒一声,将水囊塞进她手中,一转身坐在她身旁,正好挡住了吹过来的冷风。他却转过头去,望着那漆黑的巷子,再不想看到她这副样子。
      另一个角落中,扎吉闭上微睁的眼,翻个身,嘴边涌起了模糊的笑。
      风还在呼号,火光却已经暗下去了,只是偶尔啵一声爆出火花,除了放哨的人强打着精神,其他人都迷迷糊糊睡过去了,厅堂中的鼾声此起彼伏。
      无数的怪梦接踵而来,无数的人尖叫哀嚎,无数的怨灵恶毒诅咒——乐乐突然一抖,从那些血腥的怪梦中醒过来,她茫然地瞪大了眼睛,废弃的城楼、火堆、军人……她慢慢从迷糊中清醒,太累了,刚才吃着吃着,就这样睡过去了吗?好像冷风也没有再吹了,身上暖和起来——她一扭头,看到了身旁的刃。
      他抱着剑靠在墙上,闭着眼睛,鼻尖微微翕动呼出气息,面容是那样平静安宁——那是她熟悉的刃,会温柔对她微笑的刃,可是在这样的假象之下,他到底有着一颗怎样冷漠残忍的心?
      眼中又涌出泪来,她伸手抹去,眼光突然落在了他腰间的匕首上!
      她小心翼翼伸手抽出匕首,举刀在他的胸前,可是,看到那样宁静的一张睡脸,那是她曾那么投入去爱过的人,这一刀,却教她手臂颤抖,举起又收,犹豫再三,始终落不下去!
      “你到底还要比划到什么时候,来来回回这么多次,我都不耐烦了。”嘲弄的嗓音软软响起,那看似睡着的人突然开口说话,吓得她一声轻呼!
      她看着那仍然闭着眼睛,显然完全不将她放进眼中的男人,牙齿狠狠咬进嘴唇中去,却突然眼前一晃,虽然只有片刻,她却看得真真切切,一张白生生的脸,带着诡谲的笑,在那漆黑的巷子口一闪而过。
      “啊——”她抬手指去,一声尖叫,吓得所有人一翻而起。
      刃迅速转头,巷子却依旧是一片漆黑,什么也没有,只有风冷冷吹过来。
      “什么?有什么东西?”训练有素的士兵都扬起了手中弯刀,迅速背靠背结成攻守阵势,如临大敌。
      “将军……”扎吉正要说话,一个士兵突然怪叫一声摔了下去,如蹿上岸的鱼一般扑腾挣扎,哀嚎之声撕心裂肺,他整张脸完全发紫,脸上痉挛抽搐,表情痛苦惊恐至极。
      所有的人都大惊失色,完全不知道眨眼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扎吉最先反应过来,一咬牙,俯身便是一刀钉入他的心脏,终结了他的痛苦。
      当那最后一丝喘气声消失的时候,大厅中是死一样的寂静,二十多个人呆呆立着,看着不久之前还与他们同行的同僚摆成一个扭曲的姿势躺在地上,双目圆睁,脸上是还没有褪去的惊恐痛苦。
      刃走过去,蹲下身查看尸体,只见他全身泛紫,像是中了剧毒,他心中一动,用剑拨动尸体,突然一只蜘蛛从他身下爬出,急速向墙角逃去,他眼明手快,抄起一粒石子掷去,力道拿捏得丝毫不差,正好将那小东西的头钉入黄沙之中,众人围拢过去,只见那蜘蛛腹大如指甲,八脚张开几如小孩手掌,它全身紫红,最奇特的是背上居然有一张小小的人脸图案,五官俱全,惟妙惟肖,随着那蜘蛛垂死的挣扎扭动,那张脸仿佛正在痛苦哀嚎,脸上表情怨毒至极!
      所有人都看得目瞪口呆,还是扎吉见多识广,这时指着那蜘蛛,脸都变了颜色,结结巴巴道:
      “这是、这是鬼面蜘蛛,它们以怨气聚集之地为巢穴,食、食人血肉,剧毒无比,一旦瞄准猎物就会倾巢而出,直到把猎物吃干抹净才会罢休!曾经、曾经我们的前锋营就遭遇过鬼面蜘蛛……结果……结果全军覆没!”
      他话刚说完,便有人惊恐叫起来:
      “蜘蛛,到处都是蜘蛛!”
      众人抬头一看,在这片刻之间,无数的鬼面蜘蛛从壁缝墙角中涌出,潮水般涌过来,渐渐形成包围阵势,将一众人围在中间!一片紫红色的阴影中无数的鬼脸白森森地晃着,让人头皮发麻,触目惊心!
      “快,点驱虫香!”刃高喊一声,几步冲过去,一手抱起先木合,一手抱起乐乐,迅速撤离到中间的安全地带!
      立刻有士兵翻出驱虫香燃在四周角落,沙漠中的毒虫蚊蚁很多,这驱虫香是沙漠行军的士兵必备之物,由雄黄、艾草、响尾鞭等数种药物制成,药效极强,燃上一时片刻,四周的毒虫全部死绝!这时四个角落一起点燃,大厅中顿时充满了刺鼻的香气,被青烟撩到的地方,蜘蛛们纷纷退去,避之唯恐不及。
      扎吉这才呼出一口气来:
      “还好,还有驱虫香可以对付它们,总算可以躲过这一劫!”
      “恐怕不尽然吧,”刃看着他,说道,“普通的毒虫闻到驱虫香立刻就死,而鬼面蜘蛛只是退避,香一燃尽它们立刻就会卷土重来。你们身上带了多少驱虫香?这四根能支撑一个时辰,我们最多再撑一个时辰,现在外面沙暴还在继续,我们只能被困在这里等它们来攻击。”
      这一番话说得众人面如土色,想起那中毒惨死的样子,再想到死后还要被这些蜘蛛们一点一点地啮食,一众汉子们都脸色惨白,呆在原地说不出一句话来。
      刃继续说道:“现在我们只有趁着香未燃尽,找出鬼面王,杀了它,没有鬼面王的控制,这些蜘蛛只是一盘散沙,不会集结攻击,闻到驱虫香的味道也会退回巢穴,不会再对我们穷追猛赶。”
      “找出鬼面王……这座城楼这么大,我们怎么可能在一两个时辰内找到一只蜘蛛藏在哪里?”扎吉看着刃,不相信这个方法行得通。
      “的确不可能,所以,只能用另一个办法,”刃微微一笑,抬起乐乐的下巴,“鬼面蜘蛛以怨气聚集之地为巢穴,那是因为鬼面王贪食人的怨气,如果以心有怨气的人作为祭品,喂饱了鬼面王,我们要脱身自然容易。”
      “心有怨气的人……你是说……她!”
      扎吉皱眉看着刃,见他弯起嘴角笑得邪气,心中一沉,刃……他竟然要以乐乐作为祭品,怎么会,难道自己之前全部料错?疑惑之下,他再一次问出口:
      “将军,你真的要用这女人来做祭品?”
      “那你说怎么办,她不死,就是我们死!”刃一声冷笑,“放心,扎吉都尉,王后会体恤我们危急之下不得不做出的牺牲,况且,我们毕竟还把先木合带回去了不是吗?”
      他转头看向乐乐,眼里是轻佻的笑:
      “乐乐,我想你也能体恤我的情非得已吧!”他一边说,一边解下颈上挂着的一串鱼骨刺,系在她的手腕上,一圈一圈将她纤细的手腕牢牢套住,“所以我把师父留给我的鱼骨刺送给你,当做赔罪的礼物,今生你我无缘,等来世,我定然好好待你!”
      那口是心非的笑,那假惺惺的话,只刺得乐乐心中一阵抽搐!这才是他,面前这个虚情假意,满嘴谎言的人才是真正的他!她上齿紧咬下唇,血色自唇间泌出,泪水不受抑制地涌了出来,她狠狠止住哭泣,问出口:
      “我死就可以……就可以救阿爹吗?你、你怎么知道怎样对付这蜘蛛?你谎话连篇,说的话怎么能信?”
      他轻笑出声,俯身在她耳边,低语道:
      “乐乐,你总算学聪明了,不会我说什么就信!我当然知道怎么对付鬼面蜘蛛,我的幻术修行常常要和这些邪气的东西打交道,它们的习性我自然是一清二楚!不过,把你作为祭品就能换来安宁,这样的说法不过是骗骗这些蠢材罢了!他们全都没了利用价值,再跟着我只会碍事,等这驱虫香一燃尽,这里所有的人都要死,而我自然有自保的方法。我带不回人质,顶多受责罚,不过即使是这样,也好过带你回宫,让你和你阿爹再坏了我跟公主的好事!”
      “你……你……恶魔!”那些话只让她怒气轰然上涌,她浑身颤抖,银牙咬碎,恨不得拼尽力气将他千刀万剐,激怒之下,她踮起脚尖,一口狠狠咬在他的脖子上!
      “你这个疯女人!”他一把退开她,捂住鲜血淋漓的伤口,恶狠狠地逼近,抽出长剑便要劈下!
      她正被推倒在巷子口,见他恶鬼一样持剑逼近,想也不想,爬起来跌跌撞撞逃向巷子深处!
      “糟了,祭品跑了,快追!”有士兵立刻要追,却看到刃抬手,做了一个停下的手令!
      他撕下一片衣襟裹住脖子上的伤口,望着那黑洞洞的巷子,直到听不见她的脚步声了,这才吩咐道:
      “第一队留下看守先木合,扎吉都尉,带第二队的人,拿着火药和驱虫香跟我来。”
      扎吉心中埋怨他动作太慢,耽搁这么一会儿,她早就跑得不见踪影,又要去哪里找她?为什么又要带上火药?难道要炸死她吗?他满腹疑问,拿起火把走到巷子口,忽见火光之下,他血迹斑斑的手上居然抓着一根线头,彼端一直通向乐乐消失的地方,他一楞,目中的疑惑更甚了。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乐乐踉踉跄跄狂奔着,不断撞在墙上,不断被地上的东西绊倒,伤心、恐惧、疼痛……她什么也管不了了,只是跑跑跑,要跑到没有他的地方,不知跑了有多久,不知前前后后穿过了多少纵横交错的巷子,她终于精疲力竭,扑倒在地上,泪水这才滂沱而出。
      刚一停下,他那陌生狠心的面孔、寡情嘲弄的话语便扑面而来,只让她觉得心如刀割,虽然已经知道他就是那样的人,可是看到那样的神情,还是会痛、还是会窒息一般呼不出气来,还是会……居然还是会在乎,那样的认知,让她更是愧疚自责,怎么可以在乎,怎么可以为他心痛,这样怎么对得起所有死去的亲人族人?伤心、气愤、自责、自厌……所有的情绪交杂扭曲,只扯得她大汗淋漓、头痛欲裂!她狠狠掐住太阳穴,蜷缩在黑暗之中,只觉得意识都被扯得渐渐麻木模糊起来。
      迷茫之中,好像有东西蹑蹑爬行的声音传了过来,窸窸窣窣,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眼前模模糊糊有青光闪烁,一张白森森的人脸移了过来……是鬼面王吗……她马上就要死了吗……马上就不会这么痛苦了吗……这样……也好!
      她的唇角浮起一丝笑意,眼皮终于沉沉合在了一起。
      悉悉索索的声音停在了女子身边,巨型蜘蛛八足张开,居然比地上的女子还长上一截,它移动脑袋注视着她,眼中精光四射!如同真人大小的一张人面印在蜘蛛的背上,发出冷冷青光,照着地上昏过去的女子,那细长而没有瞳仁的眼睛眯起如笑。鬼面王围着女子转了几圈,突然迅速出击,长着毒螯的口器直向她的脖子咬去——
      那一口咬去,迅猛无比,然而,在接近她肌肤的那一刻,却像是突然有闪电划过,击得它猛然退缩,触到她的口器竟然被烧焦了一块,鬼面王吃痛,迅速退开,不断用两只前脚捋着伤口,它背上那一张人脸眉头紧皱,随着蜘蛛腹部的抖动,没有焦距的眼睛不停左右移动,却在看到她手腕的那一刻停止了。
      纤细的手腕上紧紧套着一根鱼骨刺,仿佛是感到了鬼面王身上极重的怨气,那鱼骨刺正流转出淡淡的光华。
      结界!这根以高深灵力封印的鱼骨刺在这女子周围设下了阻止邪魔近身的结界!
      鬼面王围着女子团团打转,几个来回之后,那背上的人脸上显出了诡谲的笑意。
      血……漫天的鲜血……大伯、三叔、四叔、七婶婶……所有人一个一个倒下去……刃站在血泊之中,嘲弄地看着她,冷冷地笑着,她站在那里,被绝望包围着,哭不出、喊不应、动不了……
      好可怕的梦啊……快点醒过来、醒过来……
      “在绝望面前,弱小的人类,你是无能为力的吧!”空蒙的声音响起,那是浮在空中的一张人面,没有焦距的眼睛似乎正看着呆呆站立的女子,嘴巴缓缓地一张一合:“你伤心愤怒,可是你赢不了你的敌人,你也下不了手,因为这样,你又愧疚不甘,这样太痛苦了,我们来做个交易如何?你把生命献给我,我帮你报仇,让你赎罪,让他受到应有的惩罚,这样你就不用痛苦了,这样你就彻底解脱了!”
      空洞洞的声音漂浮在血腥气中,有着直击人心的力量!
      “不要再犹豫了,解下你手上的鱼骨刺,我们的交易就完成了,你就可以解脱了,解脱了!”
      可以解脱吗?可以不用这样痛苦了吗?她从梦中转醒,慢慢睁开眼睛,陡然见到面前泛着青光那一张人面,吓得尖叫一声,一弹而起,慌忙退到墙角!
      幽暗的冷光之下,一团巨大黑影横在她面前,仿佛是蜘蛛的轮廓,那黑影中间,一张白脸正对着她,如同暗夜中窥视的幽灵。
      那脸庞一点一点逼近,她背靠墙角已经无路可退,她死死攥紧双手,等着它的致命一击,只觉魂魄都要从天灵盖上飞了出去,却突然看见那鬼面的嘴巴正一张一合:
      “解下鱼骨刺,我就帮你;解下鱼骨刺,你就解脱了!”
      她的脑中陡然响起梦中的那个声音,难道就是这鬼面王要和她做交易?她鼓足勇气问出口:
      “你要和我交换吗?我把我的命给你,你就帮我报仇?”
      “是的,你的仇人一个也走不了,全部要受到惩罚!”那个声音又在头脑中响起。
      “那……你要放了我阿爹,放了他,我的命就给你。”
      “这个……自然也没有问题。”
      她捏着腕上的鱼骨刺,心中突然涌起了很多模糊的念头:刃为什么会给自己绑上这东西?鬼面王要自己的命轻而易举,为什么还要做交易?为什么还非要解下这鱼骨刺?这些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然而,她都没有功夫去管了,此刻,她只关心一个问题:
      “你……你不会骗我吧,你不会吃了我就什么都不管了吧?如果是这样,我变了厉鬼也不放过你的!”
      “我不像人类,满口谎言只会欺骗,我们既然做了交易,我一定实现承诺!”
      “好……好……我的命给你!”她突然微笑起来,另一只手去解那绳套——死了就不会痛苦了,犯下了这样的大错,她早就该死了不是吗?下不了手杀仇人,更是应该千刀万剐!现在好了,做了这样的交易,她这微不足道的一条命,总算是还有那么一点点价值,总算是做了一件对的事,总算、总算可以弥补一点点亏欠了。。。。。。
      那绳套在她手上牢牢绑了一圈又一圈,解了半天都没解下来,她渐渐烦躁起来,瞥见墙角的一片碎瓷片,拾起来便割!瓷片急速摩擦,三五两下便割断了绳索,鱼骨刺“啪”一声掉在了地上!
      鬼面王猛然昂头,退后一步,复又向她咬去!
      突然又是“啪”一声响,又有什么东西掉落在她脚下,暗红的火头在地上明明暗暗,刺鼻的青烟陡然冒起,逼得鬼面王再次退后!
      巷子口明晃晃的火光照了进来,追过来的一行人看到那硕大无比的蜘蛛都惊呆了!
      “扎吉,铺火药!”刃说着,掠身而起,斜擦着鬼面王掠过,扶住乐乐,将扔在地上的驱虫香拾了起来,他忽然看到掉在地上的鱼骨刺,以及那明显被人割断的绳索,眼神一暗,厉声责问道:
      “你疯了吗,为什么把这绳子割断,是这鬼蜘蛛用幻术蛊惑你吗?这样粗浅的幻术你都会上当?”
      乐乐正闭眼等死,在这生死关头,陡然听到他熟悉的声音,几乎想也不想就要扑过去,却突然脑中清醒过来,她一稳神,立刻挣脱他的手退后几步:
      “别碰我!”
      “为什么割断绳子?”他又逼近一步,“你知不知道你差点没命!”
      “那不正是你希望的吗?”
      她狠狠的眼神让他定住了,他侧过脸去,平复了一刹那间的情绪起伏,突然低声说道:
      “我没有那样想过,刚才对你说的那些话只是权宜之计,不管你信不信,我不希望你出事。”
      “是吗?两面三刀,我到底该信你哪一句?”她冷冷笑起来,“你不希望我出事,可是,我却希望你死!你问我为什么割断这绳子,我告诉你吧,那是我和蜘蛛王做的交易,给它一条命来换你死!”
      “将军,快把鬼面王逼进墙角!”扎吉的喊声让他回过神来,他斜眼看到他们已经将火药铺好,只要用驱虫香将蜘蛛逼近死角点火便大功告成,他轻声一笑,把那鱼骨刺的绳索接好,复又套回她手上,说道,“原来如此,不过你似乎押错了宝,就凭这区区一只蜘蛛也能奈何得了我?你还是顾惜自己吧,不要再给我惹什么乱子,如果你出了事,回去我怎么向王后交差?”
      “你不希望我出事原来就是怕交不了差!”她自嘲地笑出声来,朱唇咬破,手紧紧按住了胸口,“你总算说实话了!”
      他将她推到一旁,舞着驱虫香将鬼面王一步一步逼进了铺着火药的死角,扎吉见时机成熟,立刻掏出火石点燃了引线。
      “快走!”刃扔了驱虫香转身拉她,她却身子一滑,也钻入那死角之中。
      “乐乐你干什么?”他立刻变了脸色!
      “我不要回去做你邀功的战利品!不要看你高高兴兴做你的驸马!不要再忍受你的冷嘲热讽!不要再为你伤心难过!”她紧紧捂着胸口,泪水如断线之珠一般不断滚下,“我不要再这么痛苦了,死了就解脱了……”
      “不要这个时候跟我耍脾气,出来,快点出来!”他几乎是恶狠狠地喊着,而她却只是定定看着他,泪如雨下,却动也不动!
      鬼面王被驱虫香困在死角,燃烧的硫磺味让它预感到了危险,它在小小角落里狂躁地爬动,乐乐带着鱼骨刺它不敢靠近,可是其他任何靠近的人都会被它毫不留情地攻击,看着那火舌顺着引线一分一分向那死角逼去,他忽然觉得手足冰凉!
      “我们走!”嘴角噙着一抹笑,扎吉转身便走。
      “可是都尉,将军他……”
      “我们不走都要粉身碎骨!是他自己不走的,他不也说过吗,王后会体恤我们危急之下不得不作出的牺牲!”
      他那一句话还没说完,忽然间疾风掠过,一个士兵尖叫一声,已经被刃一把抓住掷入火药圈中,立刻被鬼面王一口咬住,趁着这个空挡,他一跃而起,抓住乐乐将她拖了出来!
      扎吉死死握住双手,一咬牙,下令:
      “走!”
      众人立刻向来路狂奔而去,奔出不过几丈远,只听“轰”一声巨响,强劲的气流迸射而来,将所有人都掀倒在地!
      在那一阵如急雨般落下的石块过去之后,扎吉从尘沙中抬起头来,转头看去,危机之中,刃还紧紧将乐乐护在身下,替她挡住了塌下来的沙石!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刃说过要逃出去必须杀了鬼面王,那怎么能迅速在这样大的城楼里找到那一只蜘蛛王?鬼面王贪食人的怨气,他就故意激怒乐乐,用她的怒气怨气来引那蜘蛛自投罗网,而他趁其不备挑开了她嫁衣披纱上的丝线,顺着那不断滑落的丝线一路跟了上去。为了确保她的安全,他又给她带上了护身的鱼骨刺。如果不是乐乐最后那一闹,这个计划应该是堪称完美的吧,刃,果然如王后所说,心思缜密,心机深重,但,就算是这样,他也是有弱点的吧!
      他伸手拂去满面尘土,眯起狭长的眼睛,微微笑了。

      沙暴之后又是一场暴雨,再耽搁了半日,整装再出发时,又是已近黄昏,幸好人马都得到了休息,精力充沛,赶起路来马不停蹄。不多时金乌西坠,玉兔东升,一片月辉清冷而下,大漠之中奥热尽消凉风宜人,正是赶路的最佳时期,马儿们四蹄生风,在骑手的催促下纵蹄狂奔,只踏得尘沙飞扬,在空旷的大漠中蜿蜒出一条奔腾的黄龙!
      马车之中,女子被颠簸得昏昏沉沉,将醒未醒,有寒香丝丝缕缕沁入心脾,混沌之中,有人低语如鬼魅:
      “他就要对你下手了,逃吧,乐乐姑娘,先保住了性命再伺机报仇!”
      她猛然睁眼,却被面前的黑影捂住了嘴,他的声音又低低响起在狭小的马车中:
      “你与他成过亲,带你回皇宫怎么向公主交代?他处心积虑才爬上驸马之位,怎么会让你这个绊脚石挡道?如果不是王后指明要见你,他空手回去无法交差,他早就动手了!你现在不逃,回宫之后就只有死在他手里了!”
      “你是谁?”
      “别管我是谁,他太狠了,连自己的妻子都能下此毒手,弟兄们都看不下去了,我放你走,你一直向东会有个叫库哈的城邦,你在那里等,途中我再伺机救你父亲。”
      暗影之中,来人看不清楚长相,只有一双眼睛精光四射。
      乐乐掀起窗帘,马车还在疾速行驶,起伏的沙丘一掠而过,她第一次从寨子去皇城的时候曾经经过库哈,这时一看,突然冷笑出声,目光紧逼来人:
      “向东?东面到库哈全是流沙漩涡,是最可怕的死亡沙漠,你怕不是要救我吧?”
      来人低低笑了起来,心想这女子也不是那么好骗,索性开诚布公:
      “怎么,乐乐姑娘还怕死吗?你不是连命都不要就想杀他报仇吗?现在就是机会,你向东逃走,如果他不追你,你仔细辨路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如果他追你,那就拖着他一起死,不也来得痛快吗?”
      暗色之中,她的眼睛亮如寒星,微一思量,便不再犹豫,任来人打开她的脚镣,门帘一掀跳了下去!
      打起帘子,看着那一道向东而去的黑影,微光之中,方脸汉子眯起一双狭长的眼睛,笑了。
      “不好了,人质逃走了!”
      仓惶的叫喊声如同利剑划破黑夜,打乱了前行的节奏!
      一直守在先木合囚车旁的刃一拉马缰调转马头,凝目望去,东边起伏的沙丘上,一道小小的黑影正匆忙逃跑!
      “混蛋!”他暗骂一声,马上点将十人,扬鞭策马追去!
      仓促之中,他脑筋转得飞快,料想又是扎吉在搞鬼,因此所点之人,除了扎吉,其余都是小头目和他的亲信,剩下的人群龙无首自然也玩不出什么花样。
      十一匹骏马飞蹄而去,扬起尘沙遮星避月,马蹄声若擂鼓,密密集集一阵紧过一阵,转眼便奔至身后!气喘吁吁的女子哪里还有时间仔细辨认流沙漩涡之间的活路,只是拼了命地向前奔逃!
      一骑飞乘的将军一马当先,眼见就要抓住那女子,他当然察觉到后面的马都停了下来,一时半刻之间却也没功夫去管,他探出身子,对那近在咫尺的女子伸出手去——突然,马嘶鸣一声,扬起前蹄,差点把他甩了下去,他连忙俯下身子贴紧马背,紧紧握住缰绳,眼见她又跑了开去,只得等马平静下来再次催动,却无论如何那马都不肯再前进一步了!
      畜牲通灵,不肯前行必因前方凶险!他心中一紧,凝目仔细观察,忽见月光之下,前方黄沙无风自动,仿如水波,以极其缓慢的速度一波一波荡漾。
      “流沙!是流沙!”他勃然变色,立刻高喊,“乐乐,站住了,千万不要动!”
      夺路狂奔的女子哪里听得进他半句话,抱了必死的决心,不顾一切也要硬冲过去,却突然脚底一软,如同踩上了棉花,她尖叫一声,身子快速向下坠去!
      “乐乐!”他大惊失色,来不及多想,提一口真气飞掠而出,如飘絮飞羽,足尖轻点,不惊轻尘踏沙而去,竟是使了一招“水上漂”的功夫来过这流沙地!
      他身形快如飞鸟,几个起落已经抓住乐乐手臂,正要携她出困,突然间有利器破空而来,呼啸之音声声催魂!
      身形凝在空中的人被逼无奈,回首拨开那一道回旋金光,却也因为这一岔,乱了那一口真气,身子直直落入泥沼一般的流沙之中!
      被拨开的利器落入沙地中,那一把金光灿灿的弯刀不过眨眼便沉得没了踪影!
      他拉着乐乐,只觉脚下像有巨大的吸力,吸得人不住下落,黄沙转眼间漫过了双腿!
      一时之间,他脑中数种念头飞闪而过,虽然早就猜到抓到人后王后便不会饶他,因此处处都万分小心,却怎样也想不到他们竟是连乐乐也不放过,思及此,存了一丝侥幸,他纵声高喊:
      “扎吉,你好大的胆子!乐乐也是王后要的人,还不快救她出去?”
      暗影之中,都尉冷冷笑了起来:
      “刃,我从没见过像你这么好运的人。别人辛苦努力一辈子都得不到的东西你轻轻松松就拿到了手,看到你,真是让人恨得牙痒痒!不过,我自然不敢因为恨你就算计你,是王后下的密旨,抓到那个男人后,你和这丫头都得死!”
      “你说王后……她也要乐乐的命?”
      “王后仁慈,黄泉路上,你们夫妻两个也好做伴了!”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乐乐不是她的女儿吗?她怎么会痛下杀手?一时之间,他只觉得一切纷乱如麻,完全脱离了自己的掌控,然而仓促之下又哪里理得出头绪?不过这么一会儿功夫,身子又沉入大半!
      突然有手抓过来,牢牢扯住他的衣襟,他一抬头,对上了乐乐的双眼,那里面是*****裸的恨意,她咬牙切齿,一字一句说道:
      “凶手!我和你都为大家偿命吧!”
      说着,眼泪便长淌而下,泪光之中,她的眼波又是温柔如往昔,
      “刃,我说过,我会陪着你,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不能同生,我们就同死吧!”
      那一瞬间,她那样的眼神,竟比现在处在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更让他吃惊震撼!心中顿时涌起无数复杂的感情来,他费力从软沙中抬起手臂将那女子拥入怀中,“对不起”三个字轻轻叹出,湮没在灭顶的黄沙里!

      刀、血、嚎哭的族人……小小少年立在一片狼藉中,恐惧……每一块肌肉……每一根骨头……每一根汗毛都在发抖……
      母亲,披头散发,哭着、笑着,叫着“杀、杀、杀!”
      杀、杀、杀!一地尸体!那披头散发的人一身新嫁衣,是那个曾经俏皮娇憨,一心要嫁他的少女!
      那么愤怒……那么悲伤……那么绝望……她掩面大哭,泣不成语!
      不、那不是乐乐,是师父!她目光如冰雪冷剑,她在说:
      “不怜、不爱、无牵、无挂!不能心软!不能心软!!不能心软!!!”
      在梦魇中挣扎的人猛然坐起,在黑暗中大口大口喘着气,这才觉得全身像被巨石碾过,每一处都酸软疼痛,而左腿随着刚才那一动,更是疼得他直冒冷汗,他伸手一按,这才发现已经骨折了。
      记忆一幕幕涌现,他和乐乐一起陷入了流沙漩涡,竟然大难不死,被那些水浪一样的流沙冲到了某个地方吗?
      等等……和乐乐一起?乐乐在哪里?
      他心里一急,也顾不得动手接骨,拖着一条不能动弹的腿四处摸索起来。
      四周黑暗寂静,像是在洞穴之中,他摸到了几具动物的骸骨,再往前摸,是一只冰凉的手。
      伏地的女子全身冰冷,气若游丝,他连忙将她搂在怀里,真气源源不断输过去,直到怀中身子变暖,呼吸匀畅,他这才呼出一口气,拭去一脸冷汗,摸索着接上了断骨,静静冥思起来。
      王后居然一早就想要置乐乐于死地,那她为何在宫中又对她百般呵护,莫非她们根本就不是母女,一切不过是王后的故意误导?但是,如果不是母女连心,她又怎么能一眼认出乐乐,又二十年从不间断想要找到先木合?他只觉得一切都像是纺锤上绕得乱七八糟的丝线,怎么理也理不清楚,只有尽快回到皇城再做打算。然而,唯一可以断定的是,既然王后都放弃了乐乐这颗棋子,那么于他,她真是再无半点价值了。
      他答应过师父,如果她没了利用价值,他便要亲自动手免留祸患!他的手倏然握紧,终于还是慢慢伸过去捏住了她的脖子,然而,却怎样也无法再多加一分力了。
      洞中渐渐透下了丝丝缕缕的亮光,昏睡一夜的女子悠悠转醒,朦胧之后,她陡然觉出捏着自己脖子的那一只手,惊喘一声,推开他蚱蜢一样跳起来,急速退开,惊恐地瞪着他:
      “你、你想杀我吗?”
      他握紧了手,定定看着她,突然间促狭一笑:
      “好可惜,差一点就成功了。“
      那样的笑,仿佛针,狠狠朝她心里刺了进去,那个曾经明朗而温柔地笑着的男子,去了哪里,去了哪里?
      她的泪珠一颗颗滚了出来,被她狠狠擦去,又滚了出来!她一咬牙,纵身扑了上去,狠命在他身上捶打:
      “你这个恶魔,你不是刃,刃他不会这样对我!你把他还给我!你把他还给我!”
      他捏住她的手腕,笑得更是阴冷:
      “傻丫头,我不对你好一点,怎么骗你心甘情愿带我来找你父亲?你心中的刃只是假象,真正的刃就是我这样的恶魔!不过如果不是你胡搅蛮缠,我定然会顺顺利利娶到公主,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也用不着到大漠里受这份罪!”
      他顿了一顿,手握紧了地上的黄沙,看着她,接着说了下去:
      “罢了,好歹你我夫妻一场,我也不想再浪费功夫杀你了,只要你答应我从此以后不再踏入皇城半步,我……放你走。”
      “我该谢你的大恩大德吗?”她嗤笑一声,咬牙切齿说道,“我不走,我要杀了你,救我阿爹,为所有人报仇!”
      “你——”他正要发怒,却突然噤声,侧耳聆听,有重重的喘息声由远而近,似乎有什么巨兽正踏沙而来!
      他暗叫一声糟糕,一翻而起,刚刚抽出长剑,就听“啪”一声响,不远处一只利爪拍沙而过,缓缓掏挖起沙层来。
      他以剑代脚,拉着目瞪口呆的乐乐迅速后退,这才发现在不被注意的角落里,躺着两只大如海碗的花蛋。
      “这是……”
      “——这是食人蜥的蛋!”乐乐颤声说道。流沙群中有食人巨蜥的传说早就听寨中老人说过,虽然从未见过,但曾经有人捡到过被流沙冲出的蛋,大如海碗,上面有沙浪般的花纹,与这两只一模一样。
      食人蜥?听这名头便知道来者不善,看那不断刨沙的利爪大如蕉扇,这怪物个头定然庞大,体积这样庞大的动物怎么能在松软的流沙群里行动?他心里存着疑问,眼睛四处一扫,这才想到这地方可能就是巨蜥的巢穴,它夜晚出去觅食,而沙子流动无常,把他们卷到了这里,也堵住了巢穴。
      那爪子好似利铲,不多时便将那封得严严实实的沙层刨开了一个大缺口,一颗丑陋的巨头塞了进来,头大如马,狰狞如恶龙,那一双眼睛见了巢穴中的两个大活人顿时精光四射,口中流下一大滩涎水来,显然是一夜猎食未果,不想回到老巢竟碰上一顿美餐!
      它左右撞了几撞,又撞塌一大块沙土,便嗬嗬喘着粗气,整个身子都爬了进来,果真是一只硕大无比的蜥蜴,披着一身铁铠似的糙鳞,一路流着涎水向两人爬去。
      刃把乐乐推到身后,双手握剑,一眨不眨盯着逼来的恶兽,它一脚刚刚踏进攻击范围,剑锋便在空中弧旋而起,剑气嘶鸣,直取恶兽双目而去!
      那一剑迅猛凌厉,杀了恶兽个措手不及,剑尖斜斜掠过,一挑之下回身又是轻轻一挑,两只眼球应声而破,这一剑取双珠,分厘不差,妙到巅毫!
      他猝然发难,一击得手,立刻乘胜追击,剑花如雨,纷纷向那恶兽袭去!那流沙群中的霸主双目暴盲,狂性大发,咆哮着将一颗铁铸一般的头四处乱撞,只撞得地动山摇,沙落如泼!
      他一把将乐乐推到远处的角落中,身子一滑钻入它腹下。
      任何鳞甲动物,肚腹都是最柔软最易攻击的地方,他斜握长剑,剑刺入腹,没受伤的腿奋力一蹬,身如飞梭,顺着它一丈长的躯体一滑而下,利剑划过,将那巨蜥开膛破肚!
      借着那一蹬之力,他已经滑到洞外,一时之间只觉阳光刺眼,恍如隔世。
      巨蜥腹部受袭,暴跳而起,蕉扇似的利爪拍得顶上沙层摇摇欲坠,一根粗如树干的尾巴狂摇猛抽,只抽得黄沙漫天而起!
      他躲开巨尾袭击,往地上看去,忽然间冷汗就冒了出来!
      一滴血都没有!地上一滴血都没有!他那样的一剑,居然都未曾割破它的肚皮?
      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流沙地上,一路硕大的滑痕蜿蜒而来,他心念如电,顿时醒悟,这巨蜥体积庞大,松软的流沙层根本经不起它踩踏,因此它便以肚腹着地,以尾掌舵,以爪作浆,滑沙而行,久而久之,柔软的肚腹上便磨出一层厚厚的老茧,他刚才那一剑,只是刺穿它的厚茧,并没有伤及腹脏。
      他只觉得手心冒汗,这巨蜥身披鳞铠,他追击的那几剑未曾伤它分毫,而它肚腹又有老茧保护,这一身铜墙铁壁竟然再无半点破绽,而自己断了一条腿,昨夜为救乐乐又输出了大量真气,刚才那一番打斗已是竭尽所能,此刻一停下来,全身剧痛如要裂开!
      初生的旭日红得像是烈烈燃烧的火焰,而在刚刚经过恶战的人眼中,却是迅速垒起的寒冰!
      他挣扎着爬起来,定定看着还在巢穴中发狂的巨蜥,忽然间握紧双手,拄着长剑掉头离开!
      “她本来就要死的……即使今日不死,师父也会逼我动手……她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我尽力了……回去也是白白送死……我不能死……我还要报仇……”
      一步一步离开的人眼中神色变幻,寒气聚散,然而,却好像是有绳子勒住了喉咙,走上一步,便紧上一分,走得几步,似乎连气都透不过来了!回去,是死,可是离开……似乎竟然是——生不如死!
      女子的尖叫声突然响起,只听得他心里一阵紧抽!
      他猛然转身,脑中一片空白!
      突然,他跑了起来,狂奔了起来,眼中是太阳火在燃烧!
      他扔了手中的剑,奋力一扑,抓住怪兽巨尾,顾不得受伤的腿,双腿蹬地,大吼一声猛然一拉,竟将那巨蜥拉得退后三尺!
      巨蜥身形虽然庞大,韧性却是极好,察觉尾部受袭,咆哮一声,身子一弯,一张血盆大口便咬了过来!
      他看得仔细,等那腥风扑到面前,豁出命去,猱猿一般跃上兽头,出手快如疾风闪电,一上一下掰住了那血盆大口!
      怪兽狂怒起来,只踏得大地震颤飞沙走石!它狂甩巨头,想要将骑在头上的敌人甩下去,然而,早已不顾生死的人也是狂性大发,双手紧紧掰住它的上下颌,硬是不动分毫!
      他全身青筋暴起,睁大眼睛看着洞穴,却一直没看到那小小的影子,更是心急如焚,咬牙再挤出几分力气大喊:
      “乐乐,快出来!快走……”
      喊了几声,那一道影子总算从沙雾中冲了出来,看到眼前这一幕,呆了一呆,突然间大笑起来:
      “坏人!恶魔!老天总算开眼了!他要杀你了!你要为所有人偿命了!”
      刃只看得怒火中烧,骂道:
      “傻瓜!你还站着干什么?还不快走!”
      “是、我要走,我不能死,我还要去救阿爹!”她醒悟过来,喃喃说着,瞅准巨蜥挣扎的空子夺路而过,也顾不得歇息,拔足便狂奔起来!
      “乐乐!”几乎精疲力竭的人大喊一声,只觉那大嘴又收紧几分,他咬紧牙关,使出最后力气死死撑住,他眼中映着那小小的、倔强的影子,嘴角突然就有了苦笑,他喉头动了一动,从牙关中挤出最后几个字,
      “流沙、流沙颜色比普通的沙要……要深,一定、一定看仔细了!”
      她忽然站住,眼中不自禁涌出泪水!
      骄阳如火,热气蒸腾,恍惚之中,面前似乎幻化出了一幕幕的海市蜃楼:
      最初的相逢,狞的利爪将她扑在身下,素不相识的他如天降神兵,一剑刺下!
      动弹不得的他,眼睁睁看着匕首一分分落下,却始终不肯用阴毒的术法控制她,生生受了那剜心的一刀!
      火药轰然爆炸,危急之下,是他紧紧将她护在身下!
      她陷入流沙,也是他奋不顾身飞扑过来!
      最后的生死关头,他留下,却叫她走!
      那颗因为无数鲜血而坚硬的心被汹涌而来的记忆冲刷得柔软如昔!
      她蓦然转身,脸上是同生共死的豪气!
      另一边,巨蜥的狂躁已将头上的人甩了下来,拼了最后一丝血勇,重伤之人双脚蹬地,仍是撑着那一张巨口不肯松开,然而,那血盆大口一点一点压到了他面前,腥臭之气只冲得人头晕目眩!或许在下一刻,他便会力竭而亡,终究被这巨兽吞入腹中!
      他心如死灰,突然听得女子清亮一喝:
      “刃,侧身!”
      几乎是本能的,他紧掰兽口,身形一侧——
      一道红影裹着剑光疾冲而来,飞扑之下,寒光尽数没入怪兽口中!
      他眼疾手快,一把推开乐乐,握紧剑柄,狂叫着,在它腹中乱搅一通,只痛得那巨兽纵声狂嚎,打滚挣扎,哀鸣良久,终于才断了气!
      血战到最后一刻的人仰躺在凌乱的沙地上,万里无云的天空浮在头顶,湛蓝湛蓝,竟是从未见过的美丽!
      乐乐扑到他身边,抱着他放声大哭,眼泪沙子在脸上糊作一团,让人忍俊不禁,可是,他笑不出来,身体像是消失了,意识却是出奇地清晰。
      三次了,为了她躺在地上动弹不得,一次比一次严重,第一次是偶然,接二连三的,却似乎理所当然,或许,或许连第一次都不是偶然吧,所以每一次才会这样情不自禁、不由自主!
      他从来没有这样清楚过,没有掩饰,没有借口,他喜欢乐乐,喜欢和她在一起时的那种温暖,那种漫漫寒夜中猝然而亮的温暖;只为他一人的温暖;没有丝毫保留,不求点滴回报的温暖;懂事之后,他冰冷的生命中从来没有过的温暖!这种喜欢,那样炽热、那样强烈,无论他怎样压抑,怎样掩饰,也终究敌不过自己最真实的内心!
      在寒冷中行走的人,如果从来没有遇到过温暖,或许还可以一直麻木地走下去,可是一旦被这样的温暖灼热,可能任何人都恐惧再回到那冰冷黑暗中去吧!
      他使出最后一点气力,巍巍向她伸出手去,立刻被她紧紧握住,这样充实的拥有,这样温暖的陪伴——他的眼神开始涣散,嘴角却微微笑了出来!
      金光漫天浮动,那阳光似乎一直都照进了他幽暗的心里,这一刻,他失了睥睨天下的力量,而内心,却是从未有过的喜悦宁静!
      天地静默如亘古,在了悟者的心中,一切却仿如初生!

      这一次,刃睡了最长的一觉,整整睡过去了三天三夜。
      无数的怪梦、无数的残念纷纷扰扰,而一切却在睁眼的一刹那,看到乐乐蓦然惊喜的面庞那一刹那烟消云散!
      一脸憔悴的女子扑到他身边,眼中是急切的光芒:
      “你醒了,还痛不痛?哪里痛?饿不饿?渴不渴?”
      那一个字一个字,好像都落到了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许久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糟了,难道发烧给烧傻了?”看着他发愣的样子,她一拍脑袋,仿佛明白了过来,马上,在眼眶中转了许久的泪珠儿便吧嗒吧嗒掉了下来,“刃,你别担心,我一定带你访遍名医,一定要治好你,就算治不好……”她吸了吸鼻子,紧紧抱住他的头,“就算治不好你也别怕,我说过一辈子陪着你,不会再让你孤孤单单一个人,我乐乐说话一定算话!”
      他正哭笑不得,突然听到她最后那一句话,心里一震,眼眶竟然潮湿起来,他连忙吸进一口气,平复了震动,闷闷开口:
      “乐乐,你、你想勒死我吗?”
      “呀!”她吓了一跳,退开一步,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你……没事吗?”
      “你说呢?”他笑了一笑,运气行遍周身,只觉去势顺畅,知道伤势已无大碍,亏得平日的潜心苦练,重伤之后,这个千锤百炼的身体才能撑得住,他抬头看着她,眼神严肃认真,“乐乐,为什么还要回来?”
      她咬牙低头,眼神闪烁,半晌,才抬头望着他,眼中满是企盼:
      “刃,是王后逼你这么做的对不对?你心里不想的,你不是坏人,你也不是恶魔,一切都是王后在逼你,是不是?是不是?”
      王后、王后……他喃喃念着,电光火石间,在生死关头可以全数抛去的负担清晰无比!
      死,便有了舍弃的借口,但是活着,就必须承担!
      他终其一生都想要杀的人!师父要的神水!还有,他对师父的承诺!
      他突然激灵灵打个寒颤,师父,有着无上灵力的师父,俯仰天地洞悉一切的师父,她不会放过乐乐!她早就预言过乐乐会是自己的阻碍,这一刻他才明白,会怜会爱会牵挂原来就是最大的阻碍!她一定会扫清拿到神水路上的一切阻碍!
      不行!绝对不行!
      如果……如果自己可以做到连师父也看不出破绽,是不是乐乐就能逃过一劫?
      不让她再回皇城,不让她再卷入那些纠纷当中,自己回去,不管千难万险,一定帮她救出先木合,再想办法帮师父拿到神水,偿还了她的再造之恩,那时,便再不相欠,她也不会为难乐乐了!
      女子拉着他的衣袖,还在坚持等那一个答案:
      “刃,你回答我,到底是不是?”
      “还真是个天下第一的傻丫头,”沉思良久的人忽然邪气一笑,“怎么,得了那样的教训还学不聪明吗,我随随便便做做样子你又分不清楚东南西北了?”
      那样的笑只看得女子心惊肉跳,指着他结结巴巴问道,“可是、可是你那样拼命救我……”
      “不是救你,是杀不了那怪物,我也同样走不了!”
      “但是……你说流沙……你还叮咛我小心流沙……”
      “流沙颜色深,要你小心,是不是?”他靠近她脸庞,笑得得意洋洋,“不那样说你怎么会回来帮我,又傻瓜一样照顾我,让我捡回一条命?乐乐,我太了解你了,要骗你简直是易如反掌!”
      那些话,如同盐水泼向还没结痂的伤口,只痛得她冷汗涔涔!她死死咬住嘴唇,不让眼中的泪落下,一双浮着水花的眼睛狠狠瞪着那负心的人,直想将他一口吞下!
      他别开脸看向它处,只是一径冷笑着:
      “别这样看我,我只是没功夫再编谎话哄你了,那些话还要留着对公主说。”他沉吟半晌,复又开口,“不过我也不想欠你太多,今日你救我一命,我答应你,作为报答,我一定把你阿爹平安从皇宫里带回来,不过前提是,过了流沙群你就留在库哈等我,绝不能再去皇城!”
      “怕我去坏了你和公主的好事吗?”她抹去眼泪,死死止住哭泣,瞪着他,“放心,只要你办得到你答应的事,我绝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
      “不要敷衍我,也不要和我玩什么花样,你应该清楚,如果我不帮你,你不可能救得了先木合。”他笑言警告着,拾起长剑,立起身子,拉起形如木偶的女子,指向东方,“走吧,这一仗我们耽搁太久,得抓紧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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