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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报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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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之中崇尚司水女神离湮,因此处处都有祭祀女神的神殿,或大或小,都极尽工匠之能事,修造得庄严肃穆、富丽堂皇。这是离加梵皇城不远的一座神殿,因为城中人气的聚集,附近的人都迁入城中,更多的人会在皇城的主殿中膜拜,这里也就渐渐荒芜。然而琉瓦飞檐,瓴窗雕花,在旷野中静静矗立的神殿却还有几分当年繁华鼎盛的影子!
日落的斜晖偏偏掠过镂空的窗棂,落在宝妆妙颜的女神像上,神龛上的女神像真人般大小,是用整块的黄玉雕成,眼睛镶上了黑珍珠,阳光一照,流光溢彩,熠熠生辉,莹润的光线中,那神像仿佛活了过来,嘴角噙笑,眼波流转,正温柔慈爱地俯视万民。
一直被药物迷得昏昏沉沉的人缓缓张开眼睛,那一层晶莹流转的光芒刺得他眼眯如线,他眨了几眨眼睛,目光慢慢定格在了女神像上。
女神妙目低垂,仿佛正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唇边那个笑容慈爱温柔,却看得他猛然一惊!
“醒了,二当家先木合?”
软软的嗓音响起,他侧头一看,一个绝色倾城的妇人娉婷立于一侧,她锦衣华服,眉目含笑,身上也是光芒流转,仿如玉石雕成。
她莲步轻移,踱至他面前,笑意柔柔:
“从皇城到北漠,又从大漠到各个城邦,我找了你十多年了,可谁又曾想到,曾经威名远播的殿前大将军,竟然入了匪窝,做起了打家劫舍的勾当!先木合,或者我应该叫你……连炽将军!”
她那样的笑,只看得在敌前从来面不改色的先木合触目惊心!他强自镇定,反问:
“你找我十多年……为何?”
她却不答,轻声一笑,转开了话题:
“我见到那丫头了,乐乐,从第一眼看到,我就知道是她,那种感觉,像极了二十年前第一次看到紫玉!”
听她提及女儿,他突然狂怒起来,挣扎着还有些僵硬的身体,嘶喊:
“你把乐乐怎么样了,她怎么样了,她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你、你何需派那个男人那样伤害她?”
她抿嘴一笑,还是温柔无限,却一字一句,说出了最残酷的话:
“乐乐,应该已经死在流沙中了吧,至于刃,也陪着他一起上黄泉了!”她看着他眼中不可置信的震惊,眼中的笑意更浓了,“还是关心你的宝贝女儿啊,连炽将军,所有知情人都说,当年是你和紫玉奸情败露,紫玉被王赐死,而你夺了那女婴失踪,你为了保护那私生孩子,抛下了所有族人,任他们受株连之罪……”
那一席话,说得铁骨铮铮的汉子不自禁颤抖起来!那是他二十年来日日夜夜忍受的锥心之痛,白首爹娘、结发妻子、垂髫幼子、所有的族人……在他的挣扎取舍间,全都沦为了牺牲品!
女人的话音陡然一落,似是沉入了冥冥地府:
“可是,那样的说辞,越久,我就发现漏洞越多,我不想逼慕轩,所以,我一定要找到你,要你亲口回答我,乐乐究竟是你的孩子,还是……慕轩亲生?”
“自然是我的女儿!”他立刻回答,毅然决然!
“是吗?”倾城的美人嫣然一笑,眼中闪烁起蒙蒙白光,她轻声低语,仿若梦呓,“告诉我,连炽将军,二十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是幻术!他心中蓦然惊觉,想要运功抵挡,然而那力量却如此强大,她竟然连意识都无法再集中,他慢慢闭了眼睛,受那呓语的提示,一句一句,将那尘封在心底的往事说了出来!
自从乐乐意外中毒,一行人仍旧赶路,气氛却起了微妙的变化,每一个人都是心事重重,除了必要的交流,几乎都不再说话。这样再疾行了两日,抵达皇城,却还是晚了半天,扎吉一行人已经回宫,刃潜进宫中,打听到王后已经秘密出宫,去了皇城外的一座神殿,他立刻折回,率一众人直奔神殿!
一行人风尘仆仆赶到时,正是霞云掩日,夕光万倾,神殿距皇城不过两个时辰的路程,但一路行去,渐渐荒芜,仿佛便从热闹繁华的人间去到了萧瑟冷清的神地,空旷之中,风沙嘶鸣,那一座神殿孑然而立,肃穆之下,竟是说不出的孤独悲凉!
黑袍人率先勒马,她看向弟子,缓缓说道:
“王后就在这神殿之中,我就送到这里了,刃,带几个丫头进去吧,我等你的好消息!”说着,她策马近他身旁,遮住众人目光,又低低嘱咐一句,“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动公主这步棋。”
刃点点头,刚刚翻身下马,乐乐已经箭一般冲在了前头!
他知道她这样莽莽撞撞地冲进去正是合了师父的意,心中一急,将青瓷扶下马来,拉着她立刻跟了上去!
乐乐中毒之后,虽然解救及时,但身子一直虚弱,这时刚冲进神殿便被紧随而来的人截住了,她几次挣扎不脱,只得恨恨地跟着他们放慢了脚步。
刃打量四周,免不了心下诧异,王后在这神殿之中,而外面居然一个守卫都没有!他暗自戒备着,走过了前殿,跨进供奉神龛的内殿。
内殿中一片流光溢彩、富丽堂皇!无数的烛火在殿中莹莹跃动,正中神龛上的女神玉像华贵庄严,栩栩如生,四周墙壁上全是女神的彩绘:碧蓝的圣湖、锦色一般的离花,女神对加梵国的恩宠,从皇城出现离花蜃景开始,二十年不间断的庇佑,一幕一幕,全都绘在了墙上!
在那一幅幅盛世太平的彩绘背景中,两个人极不协调地存在着:一脸络腮胡的男人瘫倒在蒲团上不省人事,而绝色的妇人却手扶神龛,如人偶般立在一侧,她虽睁着一双妙目,但瞳中空茫无物,仿佛精魂都已散尽,也不比那男人好到哪里去!
青瓷与乐乐同时张口惊呼,一个叫母后、一个叫阿爹,想也不想便要急冲过去!
刃扣紧乐乐手腕,低声道:
“不能去!”
而公主早就如离弦之箭一般冲到了王后身边,扶住她双肩,痛心泣语:
“母后,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夕色渐渐散去,一室明烛照得殿中明亮如昼,摇曳光影中,失魂落魄的女人两羽长睫快速扇动着,在那细瓷一般的脸上投下两扇灰扑扑的影子,遮住了眸中光影。她扶住女儿肩膀,仿佛找到了支撑的力量,她从喉咙中逸出低低的笑声,如同泣语!
青瓷心急如焚,母亲母仪天下,高贵矜持,却不知遇到了什么,竟然失态至此!她搂着母亲,向刃投去求助的目光,却看到他正紧紧攥住不断挣扎的乐乐,竟然瞧也未瞧过来!
她的心突然一抖!
仿佛是感受到了她内心掠过的阴影,王后眼睑一抬,看到了门口的两个人。
她的嘴角忽然翘了起来,片刻之间,好像所有的颓败之气都找到了宣泄之处,精魄气韵全又重新回到了躯体之中,她的眼中慢慢盈满了笑意,仿佛暴雨之后,干涸的池塘迅速丰盈起来,不过转眼,便有了激流暗涌的味道!
“刃、乐乐,居然……还能看到你们,那扎吉都尉还真是大意啊!”
那样温柔得诡异的笑容只让刃全身戒备,他前跨一步,挡在了乐乐前面。
心急如焚的小丫头却管不了那许多,她一边徒劳地想掰开紧抓着自己的手,一边冲王后气急败坏地吼叫:
“你把是阿爹怎么了?如果我阿爹有个三长两短,我做鬼都不放过你!”
青瓷见母后并无大碍,松了一口气,也顾不得其它,急急解释道:
“母后,你误会刃了,他没有变心,没有背叛我,他只是——”
“——瓷儿!”王后打断她的话,盈盈眼波中是一派苍茫萧瑟,“他不过几句甜言蜜语你就如此死心塌地,可是男人啊,不管你多么死心塌地,却仍旧是满嘴谎言!”
她的尾音刚刚划破空气,左袖忽然高高扬起,一袭锦色在空中铺展开来,那让人目眩神迷的华彩中迸射出一片寒芒,尽数击在一旁的大理石柱上,又倏然转向,竟然直直向着刃身后的乐乐射去!
刃反身将她拉在怀里,后退中,剑光跳出,凌空一震,将那一片寒芒击了回去!
寒光夹着剑气直扑王后而去,竟连旁边的青瓷都笼罩其中!养尊处优的公主哪里见过这等阵势,寒气扑到,她只知掩面尖叫!
王后立刻上前一步,袖子扇起疾风,风到处,凛冽寒芒如冰雪般消融!
刃骤然变色!刚才他看得仔细,那寒芒其实是一片牛毛细针,而她居然拂手之间便可让它冰消雪融!这弹指之间在虚空与实体间随意转换的术法,只怕连师父也望其项背!王后……她究竟是谁?
那锦色流转的衣袖在空中拂过一圈,轻轻落在青瓷肩上,没有起伏的声音淡淡响起,寥落如空寂的沙漠:
“瓷儿,看清楚了吗,这就是你心心念念的男人!为了那个叫乐乐的丫头,他不惜置你于死地!他没有对你动过半分真情,从一开始,他就只是利用你!”
公主圆睁着杏目,还没有从那样的惊吓中回过神来,听到母后如此说,想也未想,不自禁地反驳:
“不是那样的,他只是……”
她话未落音,身旁的王后突然一个趔趄,摇摇晃晃似要摔倒。她连忙搂住母亲,见她面上转瞬间竟然罩了厚厚的一层黑气,不禁惊叫出声:
“母后,你、你怎么了?”
王后伏在她的肩头,看不见脸色,却是低低笑了出来:
“傻丫头,还不明白吗,是你的刃啊!”
她猛地一颤,情不自禁向他望去!
满室明辉。
而他,却站在大理石柱的阴影里,面色阴晦,全身上下透着一股子陌生的邪戾之气!
王后的笑声还在继续:
“刃将军啊,你也算挖空心思了,心里忌惮我,就把尸引下在瓷儿身上,这样一来,不用靠近我半步,便可轻易让我中毒!”
那些话冷冷清清,却如同晴天霹雳,轰然一声在青瓷头上炸开!她只觉全身酸软,没有一丝力气,脑袋中濛濛一片混沌,她连忙扶住旁边的朱儿,极力稳住身形,这才问道:
“真的吗,刃,你真的利用我……害我母亲?”
这短短一句话,轻声恍惚,如同寒夜水面上浮起的那一层淡淡水雾,却教她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我不想害她性命!”他缓步走出阴影,那一室烛火却仍驱不散他满身的邪气,他看着王后,语气坚决,“我要的是王后手中的神水。王后你是聪明人,只要你交出女神赐予的神水,我立刻替你解毒。”
“我早就说过,刃将军这般处心积虑,绝非只要荣华富贵这样简单,从你派傀儡夜探我寝宫开始,我就知道,你想要的是我加梵国昌盛的气数!”
“果然,你早就知道。”刃自嘲地笑了起来,“放出有刺客的假消息调我进宫,让我以为乐乐是你女儿,设下迷药的局,再为你去抓人。你早就摆好棋盘,把我们一步一步推到了你设好的结局上。”
她的笑意更甚了,那样的笑容出现在满面黑气的脸上,却是极端的诡异:
“刃将军,你太聪明了,对付你这样的人,就是要稍稍卖一点破绽给你,你自然会去一层一层抽丝剥茧!可是,既然你如此聪明,那你就应该想到,你这样的小小把戏——又能奈我何?”
话语一出,仿佛服下了立竿见影的良药般,她脸上的黑气竟在片刻之间褪得干干净净!她从青瓷肩上抬起头来,面色红润,笑意盈盈!
似乎早就料到了这样的转折,刃站在原地,动也未动,缓缓说道:
“你灵力强大,下毒伤不了你,那么,青瓷呢?”
那样阴测测的话只听得青瓷一个激灵,她惊惧地盯着他,忽然尖叫一声,全身不受抑制地抖了起来,身上像是陡然爬上了无数的虫蚁,一点一点竟爬进了肌肤血肉,又疼又痒,难受至极!
“瓷儿!”王后一把将她搂住怀中,只见她面庞苍白几如透明,而那嘴唇却是红得触目惊心,她肌肤下的血管根根清晰可见,仿佛蛛网,密密匝匝缠了她一身!
“什么毒,你给瓷儿下了什么毒!?”她的冷静优雅一扫而光,几乎是咬牙切齿在吼叫着,“瓷儿那么喜欢你,你竟然也下得了手?”
“怎、怎么可能,驸马怎么可能对公主下毒?”旁边的朱儿又惊又骇,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她正要帮忙扶住公主,突然觉得全身瘙痒,不禁用手去抓,抓了几抓,挠破了皮肤,顿时变了脸色,只觉心脏都渐渐麻痹,摇晃了几下,再也支撑不住,瘫倒在地。
“冰凝膏和着痒痒粉,碰着溃烂的皮肤产生的剧毒,朱儿,这滋味怎么样?”刃冷冷看着脸色痛苦的丫头,一字一句缓缓问道。
“朱儿……朱儿……”公主全身颤抖,毒气漫延,全身如在烈焰中烘烤,但看见从小陪伴自己的丫头一点一点没了生气,只觉心痛莫名,更让她心如刀割的,还有突然之间的明了!她紧紧盯着那面目陌生的男人,雪白的牙齿将嘴唇都咬出血来:
“你杀朱儿……是为了她,你、你……是为了她!”
这样的变故,只看得一旁的乐乐目瞪口呆!他不是一心要娶公主吗?他们不是来向王后解释误会的吗?怎么突然就拼了个你死我活?
看着朱儿痛苦挣扎,看着他冷峻如冰的面孔,成亲那一晚的惨状跃然而出!她只觉怒气轰然炸开,冲到他面前厉声质问:
“你为什么要下毒?为什么还要下毒?杀了那么多人还不够吗?人命是这样轻贱的吗!”说着便想过去扶起朱儿,却被他一把拖了回来。
他没有理会她的质问,只是看向王后,肃然说道:
“如果不想青瓷跟朱儿一样,交出神水!”
王后源源不断地输出真气,护住青瓷心脉,压住毒气漫延,看得那样的情景,刃冷笑一声:
“没用的,这是生人魂魄练就的邪毒,可杀神鬼。没有解药,她会被活活折磨死,王后,你还是交出神水吧。”
“那是什么东西?你要为了它杀这么多人!”乐乐死命捶打着他,哭喊着,“什么东西可以让你不择手段,到底是什么东西让你这么不择手段!?”
刃只是紧紧攥住她,仍旧逼视着王后,他再次开口,森然决绝:
“我要神水,不惜一切代价!”
“为了自己想要守护的东西,不惜一切代价吗?就算负尽天下人都无所谓吗?”王后眼如毒钉,将他牢牢盯住,唇角有诡异的笑扬起,“这样的情感我能够理解,只是,神水绝对不能交给你这样的人,不过,就算我给你,你也破不开神水结界,也依然不是我的对手!”
她不等他答话,眉目含笑,继续说道,
“这样吧,我另外送你一件大礼,同样是你梦想了很多年的东西,也算是为你偿了另一个心愿吧……阳儿!”
她低低唤出口的那个名字,听得他骤然变色,指着她,讶然反问:
“你、你叫我什么?”
“阳儿,旭阳,殿前大将军连炽的公子,你以为没人知道了吗?”她抿嘴而笑,眼神却凌厉如针,“当年你父亲抛下你全族人,只带了他私生的女儿离开,你心里不是一直怨恨,要找出那对父女报仇吗,现在我就告诉你,他们在哪里!”
那几句话,听得他脑中一片恍惚,心里忽然生出不好的预感,他直觉想要阻止说下去,却听到她的话一字一字清晰传进耳中,
“先木合就是隐姓埋名的连炽,而乐乐,就是你同父异母的妹妹!”
“你胡说!”诧异之后,乐乐首先叫了起来,“我阿爹才不是那样的人!你、你不要污蔑他!”
刃情不自禁松了她的手,脸上血色迅速褪去,却力持镇定着,冷哼一声:
“我不会信你的。”
“这的确很难相信,那么,就让你们的父亲亲口回答你们吧!”
她转头望去,蒲团上的先木合刚刚转醒,他似乎经历了什么噩梦,脸上还有挣扎的痕迹。
王后冷笑一声,问:
“连炽将军,想起来了吗,乐乐究竟是谁的女儿?”
“自然是我和紫玉的女儿!”尚未完全清醒的人想也不想,立刻回答!
“就是为了保护她,你才抛妻弃子,使得将军府的几十口人全都受了株连之罪吗?”
“是!是!你全都知道了,何必还要一问再问!”络腮胡的汉子被问得心烦意乱,大吼出声,一睁开眼,却看到了一双如同野兽一般充血的眼睛!
“是你!原来是你!”咬牙切齿的人压抑着,颤抖着,突然之间拔剑,几步前窜,扬手便要劈下!
“不要伤我阿爹!”乐乐向前一纵,死死抱住他!这片刻之间的变故,她根本还来不及消化,一边觉得茫然恍惚,一边又觉得模模糊糊的痛缓缓袭来,一点一点教她慢慢无法呼吸!怎么可能,刃怎么可能会是自己的哥哥?他曾经说过关于他父亲的话竟然全是真的!他找了二十年的仇人,发誓一定要杀的仇人,居然就是阿爹和自己?
被抱住的人重重哼了一声,冷笑:
“你的阿爹?你的阿爹!哼,你这孽种,你也该死!”他一把将她掀开,剑锋一抖便要刺去!
“乐乐小心!”
先木合护女心切,一弹而起,掌风直扫刃胸口而去!
那一掌拍到,他居然不躲不避,正正被击中胸口!那样高大的男子,都如破袋一般重重摔了出去!
王后冷冷看着他们,眼中泛起了丝丝缕缕的笑意,她扶着青瓷,悄悄退出门去。
刃捂住心口,喉咙中呛出几口鲜血,却是擦也不擦,只是转头,直直盯住先木合!
乐乐只看得心痛莫名,一翻爬起来便要奔去,却被先木合拉了回来!
“不能去,他要杀你!”
她看着父亲,这个宠爱了他二十年,把她当做至爱珍宝呵护的父亲,竟然因为自己,舍弃了另一个亲生骨肉!难怪他总是抑郁寡欢、心事重重;难怪他从来不愿提起她的娘、他的过去!她突然哭了出来:
“刃是你的儿子啊!他是旭阳,是你的儿子!”
“旭阳?你说什么,刃……他是旭阳?”他重重一震,全身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淌,他不自禁望向不远处的年轻人……一样的浓眉、一样的凤眼,鼻子和嘴巴,依稀是当年岚儿的摸样……曾经他只是一心防他伤害乐乐,却从来没有注意到,他们竟然如此相像!况且又哪里想到,当年打听到全族惨死,居然还会有人幸免于难!
他陡然爆发出一声低语,如哭,亦如笑,他摇摇晃晃向那年轻人走去,喉咙中喃喃念着:
“阳儿……我的阳儿……”
“阳儿、阳儿……”地上的人也一起念着,眼前一花,居然看到了小时候,如天一般的父亲将他高高举在肩头,就这样疼爱地唤着他,母亲笑颜如花,站在胡杨树的阴影之下,衣袂飘飘,美丽不可方物!蓝色的天,一朵一朵的白云,金箔一般的胡杨树叶子在风中簌啦啦响着——好美,好美啊!
——可是突然之间,突然之间,一切都消失了!一切都毁了!
父亲、母亲,蓝天、白云、金箔一般的叶子……全都彻底毁了!
他的眼神定定望着虚空中的某一处,仿佛望出了血来!不、那不是虚空,那是二十年前真真切切发生的所有!
他眼神一窒,没有任何先兆地,闪电般出手,长剑腾起电光一闪而过,在先木合的颈上绽出一朵血花来!
刃持剑而立,剑上血的殷红印在他冰冷的双瞳中,燃起了野兽般残酷犀利的光芒!
他开口,森然如冰上腾起的白雾:
“连炽,你说过,成亲是一辈子只有一次的承诺,一旦许下了,一生都不容反悔!可是,你自己却反悔了!背叛了!害死了所有人!因为这样,你,一定要死!”
那样决绝的话让乐乐心陡然抽紧,她一步跃到先木合面前,颤声道:
“不可以,刃,你不可以杀阿爹,他、他不会做那样的事,他一定有苦衷,你冷静下来……你听他解释……”
他脸上有狞笑,举着剑一步一步逼近!
“阿爹,你向他解释啊!你告诉他不是他想的那样啊!”乐乐心急如焚,只盼阿爹能说出一个“不”字,能好好解释这是误会,这只是一场荒谬的误会!
身后的先木合却迟迟没有出声,她心中一急,砰然跪下,牢牢抱住他的双脚,声泪俱下地求情:
“刃,我求求你,不要杀阿爹,他也是你的亲生父亲啊,是我不好,是我抢了你的父亲,你要杀就杀我一个吧!我求求你!我求求你!”
她心如刀割,泪如雨下,虽然早就觉悟,他们之间不过是一场欺骗,可是这一路行来,偶尔,他不经意的一个熟悉眼神,他冷冰冰的话中透出的关切,总是让她还是有那么一丝丝的幻想,幻想他还是那个与自己吃下馕饼,誓言患难与共的丈夫,幻想有一天,发现所有都是误会,他诚心地悔过,诚心地弥补,她……还是会生他的气,可是最终也会原谅他的吧,然后,作为他的妻子,倾尽一生之力,与他共同来弥补犯过的错……
可是不是这样,不可能是这样了,她的最后一丝幻想,也灰飞烟灭了!
他们之间,今生再无转圜的余地了!
只是没想到,要报仇的那个人,居然不是她……
死,又算什么?只要他放过阿爹,只要他报仇之后,便可以从这样的伤心痛苦中解脱出来……
她仰头望着他,泪水模糊了双眼!她该看不清的,可是她看到了,即使是欺骗,他曾经也那样执着地守护过她,对她笑过、宠过,依顺过!曾经,她用尽力气想要抓住一只可以相伴一生的手,她以为得到了,又以为失去了,她怨恨过,诅咒过,可是这一刻,她才明白,即使不能相伴一生,只要自己真的全心全意爱过,只要心中还记得那样的感动,此生也无憾了!
刃,你活得太辛苦了,既然我不能与你分担一世,至少这一刻,让我尽到做妻子的责任吧……
持剑的人冷冷俯视着泪流满面的女子,眼中野兽般的光芒仿佛要燃烧起来,他的唇角有一抹狞笑,那是一尝多年夙愿的激动狂喜!他的脸上是疯子般的癫狂
——冷风乍起!
他突然提剑,在先木合的惊叫声中,一剑向那女子刺了下去!
长风呼啸回旋,卷起层层黄沙,吹得人的衣裳猎猎翻飞!
黑袍人立在神殿之外仰望苍天,
漫天彤云,暗红如血!
一步一步,有脚步声从神殿中传出。
她回过头去,暗色之中,她的得意弟子提着剑慢慢走出,他动作呆板迟缓,脸上是一片恍惚,而衣襟之上,被大片大片的血染得触目惊心!
他一步一步拖到师父面前,头也不抬,吐出了几个字:
“我杀了他们。”
“谁?”
“先木合,还有……乐乐。”
“为什么?”
“他们就是我一直找的仇人,我发誓一定要杀的人,一定要杀!”
“那么,恭喜你了,终于得偿所愿!”黑袍人看着他,双目中映着漫天彤云,流动着隐隐的血色,她淡淡陈述着,“我看到王后带着公主回城了,你在公主身上下的是可杀神鬼的邪毒,只有神水可以救她,为了救女儿,王后一定会打开神水结界。”
“神水……神水……”他喃喃念了两遍,突然之间有些清醒了,对,还有一件事,他答应过师父的事,神水,拿到神水!
他握紧马缰,集中起恍惚的意志,翻身上马便要扬鞭,却听到师父喝了一声:“慢着!”
他回头望去,昏暗之中,黑袍人的身影如桀桀立在那里的一抹孤魂,让他不自禁地心中一凛!
“刃,你还好吗?为何看起来好像三魂七魄都不在自己身上了?”
她开口询问,嗓音嘶哑难听,那语调却是如往昔一般,淡然中透出了关切!
听得那样熟悉的语调,他心中又突然柔软起来,看着那个改变自己命运的人,他勉力笑了:
“师父,我很好,今日能够手刃仇人,我心里是再高兴也没有了,我马上回城,趁着王后救公主的时机,帮师父将神水夺过来!”
她点点头,也翻身上马,扫了一眼挺直脊梁的徒弟,突然间笑了出来:
“刃,这里可是神殿啊,你杀了人,就随随便便把尸体丢在这里,吓着了来来往往的善男信女怎么办?”
她一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笑得更是云淡风轻:
“不如……让师父召来狼群处理尸体吧!”
他回望着师父,不过一瞬,也是微微一笑:
“师父说好,那就好吧。”
她捏起指诀喃喃念咒,片刻之后,便有狼嚎声远远传来,惊得两匹马扬蹄嘶鸣,她顺势调转马头,一抖马缰,飞奔出去!
刃策马扬鞭,也立刻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