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暇》柒牌咕咕姬

5、第 5 章

　　窗外是夺目的光，屋内是斑驳的影。一人一妖，一左一右，一人捣药，一人制丸，倒是一派和谐。
　　就是过于安静，安静得令梅映雪不习惯、不自在。
　　“你有没有发现……”他只好率先开口打破僵局。
　　“嗯？”
　　“我好像晒黑了。”
　　“看起来体格健康些。”妙空头也不抬，说得不痛不痒。
　　梅映雪道：“你肤白，当然这么说。”
　　顿了顿又道：“你知晓药理，可知有什么药草美白养颜？”
　　“药草没有，”妙空淡淡道：“你不喜热便少晒太阳吧。”
　　梅映雪哽住，他就不该起这个头。
　　过了一会儿，梅映雪又忍不住开口：“瞧你这么白白净净，莫不是没出过远门？”
　　妙空的手一停又一动：“对。”
　　梅映雪震惊，不由得起高了调子：“就一直待在虞山、待在这个结界里？”
　　妙空不为所动：“有什么问题吗？”
　　梅映雪连连摇头：“问题大着呢！这结界内外能一样？”
　　妙空悠悠道：“山还是山，风还是风，里里外外也没什么区别。”
　　梅映雪皱眉：“你不想知道虞山之外还有什么吗？”
　　妙空略微想了想，道：“滚滚红尘，芸芸众生。”
　　梅映雪道：“你对我的事好奇，难道对那花花世界便不好奇？”
　　妙空终于停下了手，抬起眼来看着梅映雪：“师父说，无暇之人心思澄明、兼爱众生，不在俗世之内，有一处好奇已经太多。”
　　“那老贼……”梅映雪嘟哝着：“说得如此轻松，自己怎么不去试试，就知道坑徒弟。”
　　“那你呢？除开好奇，你自己怎么想？”又问。
　　妙空的表情十分意外：“我？”
　　“对呀，你，”梅映雪有些迫切，与其说是自己着急，倒不如说是在替对方着急：“你看看你，一板一眼，连个表情都舍不得做，我都好奇你到底有没有喜怒哀乐啊？”
　　“师父圆寂时，小僧心中曾觉得心中……十分空落。”妙空迟疑。
　　“傻子，那是难过，难过懂吗？”梅映雪翻了个白眼。
　　“也曾恍惚觉得内心明快，”妙空脸上缓缓浮现迷惑的神情：“或是雪后初霁，或是雨过天青。”
　　梅映雪叹了口气，仿佛在教一个小孩子：“那你现在看着我，想象一下假如我被仇人杀死在你眼前，你会怎样？”
　　妙空一愣，万没想到梅映雪会抛出这么个问题，还没来得及思索，便又自问了一遍：“我会如何？”
　　“开心？悲伤？愤怒？还是别的什么？”梅映雪试图引导。
　　妙空愈发茫然，只喃喃道：“师父说，我不该为世事所动。”
　　“不是师父说，是你自己，我也不是什么‘世事’，而是与你相处的活生生的生灵，”梅映雪瞪着他：“你的本心如何，你自己还察觉不到吗？”
　　妙空哑然，半晌，才缓缓垂下眼来，仿佛有些愧意：“小僧自幼便息绝贪嗔痴，本心……如此。”
　　“我从未见过比你更不像人的人，”梅映雪莫名一阵怒火：“连山间的小妖都比你多些人情味。”
　　妙空静静地坐着，过了一会儿，才道：“梅树也知人情冷暖吗？”
　　“不仅知道，了解得还很深，”梅映雪没好气：“木头也能懂人情，想不到吧？”
　　妙空纠结了一阵，才试探着开口：“世人之情到底如何？”
　　梅映雪想了想：“求不得、爱不得，怨憎会、离别苦，人生虽如蜉蝣，却是千姿百态，热闹非常。”
　　妙空似有所悟，又抬眼看他：“你经历过。”
　　“几百年里，我见了不少悲欢离合，送走许多知交故友，”梅映雪感慨：“正因如此，才有灵性、知爱恨。”
　　他又话锋一转：“但像你这样冥顽不灵的家伙，我还是头一遭见到，也不知道是该说你单纯得可爱，还是固执得可怕。”
　　“并非执妄，”妙空争辩道：“无暇之人为死而生，甘心以无暇之身坦然赴死，成就无暇之心。”
　　“我早说你这‘向死而生’的道是歪理，你偏不信，可你若笃信这理，为何又要问我世间可有无暇之人？可见你自己也在怀疑，”梅映雪一时没忍住，噼噼啪啪甩了一大堆话：“在我看来，若生是为了赴死，那这修行也未免过于残忍。若要人没有爱恨喜悲地活着，修行本身也就算不得‘无暇’了，又如何成就无暇之心？”
　　看着妙空诧异地长大了嘴，梅映雪又道：“我虽说过会离开虞山，但我有答案。小师父，好奇心起时，你已在红尘之中了。”
　　“你当真毫无一丝迷惘吗？”
　　说完，梅映雪静静地看着妙空，看他脸色骤然惨白，看他眼神局促不安。
　　妙空咬着嘴唇：“你真要离开虞山？”
　　梅映雪欣然点头：“当然。”
　　“离开前，可否告诉小僧何为离别？”
　　梅映雪知他动摇，只道：“相聚有时，才有离别。”
　　“何为相聚？”
　　“你闭上眼。”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起了这样的坏心，以至于那双手将对方拥住时，他才骤然意识到这是多么冒犯的行为。他原本并不打算如此，他不愿乱了妙空的修行，乱了对方的决心。
　　他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冲动，只知道百爪挠心的，都是他自己。
　　妙空没有反抗，简直说得上平静，等梅映雪松开手时，他的脸上才微微染上些颜色：
　　“这又是什么？”
　　“你问我何谓相聚，”梅映雪故作镇定：“这是相聚，是同你一起。我内心……十分欢喜。”
　　妙空却皱了皱眉：“你说欢喜，可小僧心中，为何又隐约有些难受？”
　　梅映雪暗叹一声，既失落于对方不解风情，又庆幸对方不谙世事，只道：“小师父，修行的人想得太多，就真要完完全全坠入俗世了，可你想吗？”
　　妙空愣住，继而幽幽叹了口气：“不，小僧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