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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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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江珺也会察觉她异样的情绪与举止,然而他只是将它们看作青春期少女的古怪别扭而已。本来,每个人内心都会有不为人知的煎熬。不管你挣扎得多辛苦,生活总是按自己的逻辑秩序行进下去。
高中最后的一段时日,江玥每天机械重复地念书,复习做题,大脑就像教室顶上嘎吱嘎吱响的风扇,麻木费力地运转着。
齐宁的七月暑热难耐,高考终于到来。
江玥自觉能准备的都已准备,但临考的前夜怎样都无法入睡,闭上眼各种假想接踵而至。翻来覆去折腾到半夜两点,她有些慌张,再睡不着,就全砸了。
她抱起枕头摸索到江珺房间,悄悄地蜷在他的床侧。江珺还是警醒过来,见是她,往里挪了挪,示意她躺过来些。他安抚地轻轻拍她的背。就像小时候她在噩梦中哭闹,他也这样轻轻地拍她,唤她小月亮小月亮。
他有一种魔力,只要在他身旁,她就觉得安心妥帖。听着他平稳的呼吸,她很快就沉入了睡眠里。
早晨江珺将她叫醒。等她洗漱完,他已经准备好早餐,煮了咖啡,煎了鸡蛋。
考试那两天江珺就像所有家长一样,送她去考场。等她考完出来,车也已在那里候着。
日读夜读,苦苦准备了三年,却只用两天时间判下了生死。
庆幸的是江玥最后拿到的分数实在不赖,如果不要太挑剔专业,她是可以填报任何一所学校的。然而她一心想的只有Z大。因为Z大在康州,离齐宁最近。它还是江珺的母校,她想要做江珺的校友。更何况Z大也是国内数得着的名校。她能想到的所有动因都指向Z大,学校的确定也就顺理成章了。
至于读什么专业,她早拿定了主意。江珺让她尽管选自己喜欢的。她考虑的是,学什么,将来可以回恒洲做事,能够帮到他。所以她填了一溜的经管类的专业:经济,工商管理,金融,国际贸易,会计。
那阵子江珺正大江南北一连气地出差,他将永宁百货的股权全部转让出手,盘整恒洲旗下资产,转向专业化,只做航运和地产两项。航运是他感兴趣的事业,地产带来巨额利润。那时公司上上下下充斥着反对声,连跟了他十几年的恒洲元老都表示不理解,但不久后几家曾经显赫无比的民企纷纷宣告破产彻查,这才证明了江珺采取的转变举措是多么明智。
等通知书来的那段时间里,除了参加各种毕业聚会,江玥就待在家里钻研菜谱,弹琴自娱,看碟看闲书,有一天觉得百无聊赖,还去报了个书法班学写毛笔字。
江珺每晚照旧打电话来,问她今日做了什么,她细细汇报,又一遍遍不厌烦地叮嘱他酒少喝,烟少抽,早些睡,一天的难处一天当就够了,明天自有明天的忧虑。
而他听了哈哈大笑:“你说教的段数太高明了,连马太福音都搬出来。”她问他什么时候回来,抱怨一个人在家快闷死了。他说,你可以去找同学玩呀,或者请同学来家里玩。她说,同学哪会有你好玩。他又笑,说快了快了,一定比通知书到的早。
每次挂了电话,江玥都要靠在沙发上一句句回想他们的对话。她觉得好快活,而且似乎感觉到一点所谓的“存在的价值”,因为她能令一个人笑得那么爽朗。
上午她去市图书馆上书法课,下了课去对面的餐馆里简单地吃一顿午饭。她到笔庄挑了适合写大字的纯羊毫笔,买了墨汁,砚台,毛毡,大刀的毛边纸。在江珺的核桃木大桌子上,摊开纸,调好墨,练习早上老师教的笔法。
她一笔一划地写着,慢悠悠地与自己较劲,只有这样她才能熬过思念他的时间。
通知书终于到了,她如愿地进了Z大经济系。学校在寄来的信上,通知她九月三日报到,九月五日开始军训。
江珺直到八月十六日才回到齐宁。风尘仆仆地赶到家已是夜里九点。
江玥为他热饭菜,转头看见他倚着冰箱门喝啤酒。她算着能这样一起的时间,首尾相加已是不足二十天了。不知怎么就记起书法课上临的那首古诗:“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一天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其实她不过是去三百公里外的城市读大学,坐车不用四个小时便能到的。可她就是对即将来临的分离感到忧心忡忡。
江珺见她红了眼圈,便一面为自己的食言连连道歉,一面软言软语地哄她:“过几天就是你生日了,我们好好地过个生日。去浪芽岛,好不好?大小姐,给我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吧。”
见她破涕为笑,江珺就刮她鼻子:“又哭又笑,小猫撒尿。”
她是那么憧憬这个生日的到来,没有能力预见,这个生日会是彻底改变他们的关系,令此后一切面目全非。
那天开始得那么完美。
江玥一早就收拾好两人去海岛要带的物件,拎着包一步一跳地下楼,却见江珺从车库里开出一辆平日几乎不用的敞篷车来。
“咦,你这个资本家还挺有良心。”她将行李扔进车里,拍拍手说。
“人家新婚燕尔,我怎么也得识趣,放他几天假吧。” 江珺是甚少自己开车的,但王浩前阵刚结婚就跟着他出差去了,这趟回来便补他休假。
江玥狡黠一笑,说:“他不来才好呢,就我们俩。”她拉开车门,坐在他身侧,从包里找出墨镜,自己戴上,又伸长手把他那副架到他鼻上。
车开在滨海大道上,风迎面吹来,她的心情就如同被吹起的衣袂裙角,飞扬再飞扬。
江玥打开车内音响,电台正在播邓丽君的老歌。她便跟着哼:“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哪里,日子过得怎么样,人生是否要珍惜……”
绵绵软软的一首流行曲一下子击中她的心。如果没有遇见他,她会是在哪里,那样的人生是否还有可以珍惜的地方?
她侧头看江珺。阳光照耀下,他脸上有坚毅柔和的神采。坚毅的是他的轮廓,柔和的是他嘴角微弯的笑容。江玥心中无限感念。
“怎么啦?呆呆的。”江珺望她一眼。
“谢谢你。”她轻轻说。
他笑了笑,揉揉她的头,说:“小傻妞。”
音响里甜美的女声还在反反复复的地唱着:“……所以我求求你,别让我离开你。除了你,我不能感到一丝丝情意。也许有那么一天,你说即将要离去。我会迷失我自己,走入无边人海里。不要什么诺言,只要天天在一起。我不能只依靠片片回忆活下去……”
以前她从没留意过这首歌,此刻听来,心潮涌动,一字一句唱的是她藏在心底深处的告白。要到后来她才意识到,其实它更像是一个谶语。
浪芽岛在齐宁东侧,面积近二十平方公里。从前只能靠轮渡来往,政府近年大力开发此地,便建了一座跨海大桥。
车行了近一个小时,他们抵达岛南面的酒店。江珺要了相邻的两个房间。放下行李,换过衣服,他们便往海滩去。
酒店的花园外是浪芽岛最好的海滩,滩上沙色如金,细软纯净。
他们靠着长椅,在凤凰木风凉的树荫下喝冰啤酒吃玉米片。海浪声近在耳畔,海风拂过身体,温柔凉爽。
江玥弯身从扔在地上的帆布手袋里拿书。
“呀!糟糕,”她冲江珺吐舌,“我忘记带你的钱德勒了。我的分你一半,好不好?保证你会喜欢。”
那是一本王小波的《黄金时代》。她按篇章将书撕成两半,递给他,“看,我多大方,我才一篇《黄金时代》,你有四篇——《三十而立》、《似水流年》、《革命时期的爱情》、《我的阴阳两界》。”
江珺接过,笑着打趣道:“是,小姐,你真慷慨,新书也舍得撕。”他喜欢她洒脱的做派,那种对物的不留恋、不执着真是极难得的。
他们在涛声与海风中,静静地并躺着,分享着阅读同一本书。
中午去酒店的餐厅吃海鲜。江珺把蟹黄专门剔出来给她,堆了小山似的一碟。
午饭后,他们在爬满葡萄藤和凌霄花蔓的长廊下,开了一支红酒,小口小口地喝着。身体陷在摇椅里晃晃悠悠,直至阖眼睡去,香梦沉酣。
江玥先醒过来。她揉揉眼,转过头看见江珺还在睡着,鼻息均匀起落。江玥静静凝望他的面容,真希望这一刻时间能停下。她看他,怎样看都不餍足。
有一朵凌霄花被风吹落,覆在他肩上,鲜红的,似一簇小火焰。江玥轻悄地伸出手拈起花,顺着他的肩膀,缓缓蹭上脖子。她看见他的喉结微微滑动,便停下手来,稍后没有了动静,便又大起胆子。她拈花作笔,撇了一个短撇在他的额上,接着一横,横过浓黑的眉,竖勾划穿眉心越过挺拔的鼻梁。可惜刚触到鼻尖,就被他抓住了手。
江玥心一颤,她竟然要在他脸上写那句话!转瞬间,她开始担心他会不会知道她写的是什么?不,不会的,她连一个“我”字还没写完呢。
江珺一只手扔握着她的手掌,另一只手绕过去捏她的后颈。他似乎一直喜欢这样捻她,像捻一只猫一样。
江玥怕痒地缩了缩。
他哈哈大笑,对着她慌张转动的眼珠,问:“想着干什么坏事呢?”
江玥赶紧转移开话题,催他道:“快起来,回房间换泳衣,我们好去游泳啦。”
她穿的是最最普通的运动式泳衣。深海蓝的背心短裤,衬着皮肤雪白,有如上好的瓷,在太阳底下晶莹发光。背心下是饱满的胸,短裤下是笔直亭匀的腿,两截间露出一段细腰。
江珺禁不住在心里赞叹,所谓造化钟神秀。可是他的眼睛并不敢多有停留。
这时候,游泳的人还不算多。江玥带上泳镜,步入海里,水温正合适。她只会狗爬式地扑腾,脚一触不到底,就惊慌害怕,抓着江珺哇哇直叫。
“没游前,说得最起劲,到了水里就做逃兵了,瞧瞧你的出息。”江珺数落她,江玥就冲他皱皱鼻子。他手一直护着她,带她往海中游去。
有他在,她便觉安全,渐渐手脚放开了。游得快,打出的水花溅了江珺一脸,可是一个浪过来,她又慌忙地扒住他手臂,完全是孩子气的。
直玩到日落,他们才回去。冲过澡,又大快朵颐地饱餐了一顿。
很久没有这样痛快轻松了,对江珺、江玥两人来说都是如此。从工作和学业中脱身出来,两人相伴着到一个小岛,抛却所有负担地玩乐休憩。这样的一天,夫复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