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季》姬流觞

21、一封告白信

　　任苒很快去上课，和程闾见面像平常一样打招呼。但是，一层淡淡的尴尬横亘在两人之间。
　　第一次被拒绝，还可以当朋友；第二次还被嫌弃，再豁达的人，心里也会觉得难堪吧！
　　程闾把那只白色的河马挂件放到行李深处，看不见就不会想起，想不起就不会烦恼，不烦恼就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不知道吧！

　　转眼到了五月份，将要毕业的老生们开始抛售带不走的东西。为期一个月每周周末举办的跳蚤市场如期开始。
　　学校里的宣传栏除了各种商品交易信息，也出现了提醒和警告大家不要下海游泳的信息。
　　当然最显眼的还是那张白纸黑字的“白榜”：上面列明了建校以来不听警告野游溺水而死的人名。
　　任苒每年都看，每年都能发现新的人名，今年找了三遍，也没找到那个名字：“诶？那个海边被人杀了人呢？”
　　那是大三上半学期刚开学，学校的一对情侣大晚上在海边约会，碰到一伙坏蛋。女孩子被侮辱，男孩子没能救下女孩，被打死了。
　　“那个不算溺水。”旁边有人回答，扭头一看却是程闾。这是两人自书展以来，离的最近的一次。
　　旁边围着的人越来越多，任苒被挤得不由自主的倒向程闾那边。程闾轻轻一托，任苒赶紧道歉：“抱歉啊！额，你们看吧。我先走了。”
　　转身像后面追了一伙坏蛋似的，使劲挤出了人堆。

　　“看什么呢？”老朱从信息栏上没找到好玩儿的东西，回头看到程闾有点发呆，吼了一嗓子，“看见美女啦？”
　　“哦，没有。你看完了么，看完走啦。”程闾又恢复一本正经的样子。
　　武定全站在老朱身侧，看着程闾若有所思。
　　老朱嘀咕：“学工处那个杨处长，昨儿我还看他游泳去了呢！一过五一，这家伙就下海，准准的。”
　　“杨老师身体不错，人也挺幽默的。”程闾说。
　　杨处长还兼着行政法的课，不过本校的行政法还只是专科，不太受重视。谁知道后来能发展出一个庞大的文法学院呢？
　　“我说，找机会去海边玩玩儿呗？”老朱提议，“弄堆篝火，弄点吃的，多爽！”
　　武定全眼睛一亮：“就是！都大三了，玩一次少一次！”
　　程闾沉吟了一下：“我……想想。”他看了看兴奋的两个人，“刚入学的时候，你们拆了人家废弃的渔船木板烧篝火，幸亏没人抓到证据，要不就惨了！”
　　“唉，吸取教训。这次，我们会小心的！”

　　走到小食堂门口，程闾忽然站住，“我要回去拿个东西，你们去吃吧。”
　　“那你不吃了？”
　　“不吃了。”
　　看着他们走进去，程闾退后两步，快步跑到水房门口，堵住任苒：“不是汤宇诚帮你们打水么？怎么你自己来打了？”
　　任苒向后退了半步，程闾眼神一黯，还是固执的伸出手，把暖瓶接了过去。
　　任苒说：“杭英心疼了！她说汤宇诚兼职已经很辛苦了，还要每天打两趟水，太不人道。现在就是他负责四壶，而且只送到楼下。我们负责剩下的六壶，没轮到的负责把水拎上楼。”
　　“听起来比较合理。”程闾点头赞同。
　　任苒“哼”了一声，跟在后面没说话。
　　程闾走了几步以为身后没人，回头看了一眼，诧异的问：“怎么这么安静？”
　　额……我能说不好意思么？
　　任苒内心斗争激烈，一贯的伶牙俐齿居然使不上，突然一指旁边，“诶？有书啊！你帮我把暖瓶放到收发室，我看完书再过去拎上楼。”
　　也不管程闾听不听，自己撒丫子跑了过去。

　　也不知道是哪个学院的，大概是一个宿舍的书都摆了出来，而且里面还有很多文学类的书。
　　“诶？怎么还有《小说选刊》的合集啊？这杂志很古板的。”任苒一边翻一边说。
　　“你看过啊！”摊主笑着说，“这是我从去年的跳蚤市场买的，翻了几页就看不下去了。果然不好看。”
　　任苒刷拉拉的翻着：“师姐学什么的？咱们学校看这种书的不多。”
　　当这所学校还在齐齐哈哈市富拉尔基区呆着的时候，被叫做“东北重型机械工业学院”，搬到了这座海边城市才改名“燕山大学”。
　　有没有村口铁牛变成David的感觉？
　　但是，不管怎么变，要求每天被机械物理力学压的喘不过气的学生拔冗去体会《小说选刊》这样枯燥古早的“现代文学”，就跟让文科生对着缝纫机做机械制图一样。
　　“我学法律的。”
　　任苒惊讶的抬头，羡慕的说：“天啊！那你是去律所么？”
　　女孩子羞涩的笑了笑：“只是专科，我打算继续考个本科证。工作不急着找。”
　　两人一边聊着，任苒一边翻着手的书，突然一张纸片从书页中落下来。

　　任苒停下聊天，好奇的去捡，旁边伸出一只手捡了起来。扭头去看，却看到近在眼前的程闾的脸。这一次，任苒怀疑自己的镜片带了放大功能，程闾的嘴边怎么毛茸茸的？
　　正发呆，程闾把纸片递给她，笑而不语。
　　任苒正专心研究程闾脸上的绒毛，突然绒毛变成了清晰的眉眼，还有眼底清晰可见的笑意，任苒的世界轰的一声爆炸了。
　　拿着纸片看了半天，才勉强看清上面的字。
　　这是一封信，一封告白信。

　　“子润：
　　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一直以来，我都叫你‘诶’‘同学’或者全名，但是在心里在梦里你的名字‘子润’日日侵蚀着我的舌尖。
　　明天我就要离开学校了，请允许我在这里以‘子润’称呼你。
　　子润，子润，我这一生大概也只有这一次让你听到这个称呼了。
　　这两个星期，我一直犹豫着一件事：要不要告诉你，我爱你。
　　对不起，我知道你的世界并没有我的存在，但我真的很想说出来，想让你知道，我的世界全部都是你。
　　我知道这样会打扰到你，我不应该如此自私。所以，我一直控制着自己。四年，从未流露一丝半分。
　　在我爱你这件事上，我唯一自信的就是，我知道你不知道我爱你。
　　可是，再有一周我就要离开学校了，我忽然开始质疑自己：我坚持的这件事，对么？
　　在我最美好的年纪，遇到了最美好的你，把我最纯真的感情，全都寄托在你的身上。而你，并不知道你是如此的美好，不知道你的年华里曾承载了另一个人最珍贵的回忆。
　　我会遗憾的。
　　所谓遗憾，就是过去了无法弥补。无论将来是否重逢，无论我们是否有缘，遗憾就是遗憾，无法弥补。
　　我数着被子上的针脚，在说与不说之间数了一晚上。我看着窗外的星星，祈祷一只海鸥出现将成为告诉你的征兆。
　　我数出了无数次的偶数，看到了五只海鸥从窗前飞过，但我依然在食堂与你擦肩而过。你给我或者我们全班同学带来了毕业的通知，我看到你眼中的星星，我冲动的张开口，却习惯性的变成了哑巴！
　　四年了，当我终于决定告诉你的时候，我却已经习惯做个哑巴。
　　这就是命吧？
　　注定我在入学的第一天对你一见钟情，注定我在离开的最后一次见面哑然失声。
　　我爱你，我想让你知道，我说不出口。
　　然而我终究是爱你的，于是我写下了这封信，明天走的时候会塞到你的信箱里。
　　希望你知道，曾有一人，默默爱你。
　　那时，我已经离开。
　　这封信，将是一个美丽的开始和结束。
　　如果时间可以重来，我想做的应该是在大一的时候，敲开你的寝室门，大声的对你说‘公子润，我喜欢你！’
　　可是时间不能重来，我唯一还能做的就是在离开的那一天把心事放进你的信箱。
　　谢谢你的展阅。
　　祝余生安好，愿世间有一人爱你寻你陪着你！
　　孟露”

　　任苒擦了擦脸上的泪，吸了吸鼻涕，递给摊主：“不好意思啊，我看了。”
　　摊主卖了几件旧衣服，收好钱才有时间过来，接过来扫了一眼：“不是我的。从哪里拿的？”
　　“你的书里。”
　　“哦，是不是之前的主人的？这杂志我也没怎么看呢！”摊主好奇的展信细看，慢慢的脸上浮起淡淡的哀伤。看完之后叹了口气：“真是的！有什么不能说的呢？都走了，对方也不知道，太不值了！”
　　任苒摇了摇头，认真的讨论：“你确定她真的把这封信放进邮箱了么？我觉得，她可能连放进邮箱的勇气都没有。”
　　“所以干脆把信随便夹进书里，还把书留给后面的新生？”

　　任苒突然扭头问程闾：“你们男生收到这种信，会怎么处理？”
　　程闾明显愣了一下，小心的说：“我从来没收到过，怎么知道？”
　　摊主笑了：“同学，你男朋友求生欲好强啊！这本书还有这封信就送你啦，你愿意留着就留着，不愿意就送给别的同学。我觉得，这事儿可以传下去。提醒一下师妹们：有话就说，四年转眼就过了。”
　　程闾不知道任苒是否听到摊主的那声“男朋友”，犹豫了一下，站起来走到放暖壶的位置，遥遥看着任苒，等着她选完书。
　　任苒不客气的收下书和信，又到别的摊位流连忘返，看样子得看一阵子。
　　程闾抬头看看阳光，光线灿烂，温度适宜。他这样一个不喜欢等待的人，在这样的阳光下也觉得多站一会儿很享受。
　　任苒低着头在挑选着。程闾忽然觉得眼前的景象很眼熟，似乎他已经见惯了这样的场景。总是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看到任苒低头挑着书，或者边走边看书。
　　如果三年前的告白不是恶作剧……

　　从水房到四舍是个高高的上坡，两侧是一个个的小摊位，卖什么的都有。任苒终于选完东西，跑了过来。招呼上程闾，顺着坡上去，一边走一边看。
　　程闾问任苒：“你平时都叫我什么？”
　　“喂！诶！还有——程闾。”任苒不喜欢这个大斜坡，尤其上坡，对她这种懒人每次都有爬山的感觉！
　　程闾低头看了一眼身边动来动去的黑脑袋：“我都叫你什么？”
　　任苒站住，仔细的看了一眼程闾。程闾脸一红，正想说算了，任苒开口：“你都叫我任苒啊！有时也叫‘喂’‘诶’什么的。怎么了？”
　　“没事。那你爸妈叫你什么？”
　　“苒苒。幼稚！”任苒嘟起嘴，“真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这么肉麻的名字天天喊，都不怕别人笑话！”
　　程闾想了想，正儿八经的说：“挺好听的。”
　　“真的吗？”
　　“真的。苒苒，挺好听的。”
　　任苒突然全身一麻，莫名其妙的身子就有点软。赶紧站住做大喘气的样子，才躲过一劫。
　　程闾没有回头，拎着暖壶低头往前走。走出十米开外，才好像突然发现任苒没跟上，停下来回头等她。
　　任苒快步跟上，就听程闾问：“你刚才看信哭什么？”
　　任苒松了口气：“就是爱而不得！跟小说一样，替人伤心呗。”
　　程闾顿了顿：“你呢？你要是……碰上了呢？会怎么办？”
　　任苒左顾右盼的看着周围的摊位，心不在焉的问：“啊？你说什么？什么怎么办？”
　　“没有。没什么。”
　　程闾忽然能理解写信人的感觉了，有些事真的说不出口。一点都说不出口，哪怕是最隐讳的一点暗示。
　　任苒蹦蹦跳跳的看着，反正暖瓶在程闾手里，她乐得轻松。钻进一处人堆，才悄悄地揉了揉耳朵。
　　那种事……就是爱上一个人吧？她碰了怎么办？
　　大一不就已经捧着毛绒玩具敲了你寝室的门，然后被你拒绝了么！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啊！

　　——“程闾，我喜欢你。你愿不愿意做我的男朋友？”
　　周围是起哄的男生，他们拽着程闾，嘈杂的重复着任苒的话。
　　——“就她？怎么可能！”
　　程闾手足无措的被并不算很熟的舍友们包围着，只看到门口一个白色的河马一样的东西，和那东西后面半拉毛茸茸的头。
　　搞、搞什么恶作剧！这年头，都是女生来戏弄男生了么？！
　　程闾心中惊疑不定，那边任苒站在门口维持着微笑，声音依旧清脆：“不可能就不可能吧！反正我说啦！”
　　她跑了。程闾松了口气，觉得自己躲过了一劫。感情不应该是一件很慎重很隐私的事情么？这么大张旗鼓的搞，简直太不严肃了！

　　任苒第二天开始旷课，程闾并不在意。后来任苒一直旷课，早操也想着法的赖皮。三爷问他，是不是失恋了？
　　程闾想，就算是玩笑，应该也很没面子吧？
　　任苒有亲戚在报社，爱看书大概是家风所致，反正她后来顺利的进入团总支，和程闾共事。程闾发现，任苒很懒但是很守承诺，如果努力会是个很好的工作伙伴。但是也许是太聪明了，她不太喜欢和很多人一起共事。程闾常常可以看到她在开会时嘴角挂起的轻蔑的微笑，注意到她眼里一闪而逝的不屑一顾，那些应酬她都懒得敷衍。
　　任苒还在旷课，程闾却成了监督她的人。
　　看不到不强求，看到了就念叨：上课了，开会了，别迟到，老师点名。为了让任苒承担起学生工作，也有各种小算计。只是结果，必定以一顿大餐总结一切。
　　程闾也不知道，自己居然这样念叨了三年。
　　拎着水壶，程闾低头微笑，他好像并不觉得麻烦。

　　任苒偷偷扭头，透过人群的缝隙，看到身后拎着暖瓶安静等她的程闾。
　　任苒满脑子都是一件事
　　——他知道我喜欢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