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初晴》落星霜

23、第二十二章

　　雪，好像永远没有下完的那一天。
　　是不是之前每一年的雪都没有落尽，全部都积攒到了这个冬天，然后一股脑地下下来。
　　初晴轻轻掩上门，转身望向屋檐，每年都会做的花灯挂了一排，经历了长时间的风吹日晒早已经黯淡的不成样子。
　　垂下眼睑，初晴呆呆地站在门口，眼睛看着廊下厚厚的积雪，视线却越来越模糊。
　　一双手突然覆了上来，遮住了刺眼的雪白，一片黑暗中，温暖的手掌让人没来由地安心。
　　初晴闭上眼睛，觉得有什么东西从眼里流了出来，这种感觉……
　　是眼泪么？
　　温热的液体滑落到掌心，宇文瑾只觉得心里有块地方疼地厉害。微微弯下腰，把背对着自己的孩子一把搂进怀里，心底陡然升起一股恨意。
　　这个一直被捧在手心里的从来没有掉过泪的孩子，竟然哭了。而他，什么都做不了。
　　“初晴……”
　　环着的手臂渐渐收紧，宇文瑾痛苦地闭上眼睛，“初晴……”
　　除了这一次，以后不要再哭了。
　　不会让你再哭了！

　　雪终究还是停了，在十月的末尾，而人，也终究留不住。
　　在天空恢复明朗的那天早上，皑皑白雪覆盖了整个皇城，珍妃被初晴紧紧握着的手，渐渐地失了温度。

　　施吉打发了传信的小太监，疾步进了御书房，皇上刚下朝，朝服都还没换下来，但是他眼下要上奏的事，缓不得。
　　“皇上。”施吉看了宇文决一眼，低下头说道：“珍妃娘娘去了。”
　　手里拿着的笔顿了一下，宇文决抬头看向施吉，短暂的惊愕过后眼里流露出些许惆怅，沉默了一会儿无奈地说道：“她……”
　　后面的话迟疑了半晌终是没有说出口，化成一声长长的叹息飘散在空气里。
　　“把九皇子接过来吧！闲云殿那边多安排些人，另外，宣礼部丁慈觐见。”
　　“是，奴才遵旨！”
　　施吉应着，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皇上，听来的小太监说，九殿下他……状况不大好。”
　　“晴儿怎么了？”宇文决皱着眉站起身，不等施吉回答，又开了口。
　　“摆驾闲云殿！”

　　因为早有准备，宇文决到闲云殿的时候，殿里早就挂满了丧布，可是正厅内的灵前却什么都没有。
　　宇文决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便快步进了内室。
　　“免礼！”赶在众人行礼之前，宇文决不耐地挥了挥手，定定地看向坐在床边的孩子。
　　似乎对周围发生的一切都一无所知，初晴端正地坐着，静静握着珍妃的手，还带着稚气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从半开的窗户照进来的冬日阳光温柔地倾洒在他身上，金色的发灿烂的耀眼，就连白皙的脸也仿佛莹莹的发着光。
　　安详地让人几乎以为生命的消逝其实只是自己的错觉而已。
　　“……晴儿？”
　　宇文决靠近了些，伸手轻轻抚上初晴的头，“放手吧，语冰她……已经走了。”
　　轻声地说着眼前孩子无法听到的话，宇文决突然觉得心里的某个地方开始隐隐作痛。
　　他的小儿子，怕是再也回不到以前的无忧无虑了……
　　等了一会儿，宇文决暗叹一声，手快速地拂过初晴的穴位，将昏睡过去的孩子抱到怀里，看向床上安静地躺着的女子。
　　这个女人，聪明到极致，却也绝情到极致。他有时候甚至会觉得，如果夏语冰生为男子，大概是比他更适合当君王的人。
　　幸好，夏语冰终究是个女人，她再聪明果断，再冷静无情，也只能做一个受宠的妃子。
　　他对她，并非无情，很久以前，他曾许给她一个愿望，只是这个愿望后来变成了一个承诺。
　　“宇文决，你要保夏初晴此生平平安安、随心随意！”
　　她与他最后的交谈，一点别离的不舍都没有。
　　真是一个狠心的女人！
　　实在是……可惜了。

　　皇上有旨，珍妃身后之事遵国母之礼。
　　珍妃的丧葬，成了年前最后一件大事。
　　可这些对在皇上寝宫暂住了一晚就被接进贤王府的初晴来说，全无所知。
　　宇文瑾很担心，并不是初晴有什么不正常的举止，反倒是因为初晴太正常了！正常的好像他依然住在闲云殿，珍妃也没有死，初晴每天练字、画画、练武，连每顿饭的食量都没有变。
　　在宇文瑾看来，这简直正常的诡异。母妃去世的那段时间，他可是颓废了好一阵子，初晴怎么能这么正常？
　　宇文瑾盯着正在画画的初晴看了好一会儿，终于叹了口气，走近了摸了摸小孩的头。
　　画完最后一笔，初晴转过头，看了看宇文瑾，紧接着便黏到他怀里，两只小手自发地钻进另一双大手手心里，那里暖和。
　　宇文瑾笑着握紧双手，却猛然发现，其实也不是完全正常。
　　他的九弟，就算是对着他的时候，也不会笑了。

　　十一月初七，冬至。蚯蚓结、麋角解、水泉动。
　　皇历上说，吉位西北、宜动土、丧葬。
　　初晴穿着丧服，头戴白孝，被宇文决牵着站在众人最前面。冗长的仪式过后，珍妃的灵柩就要被送往皇陵在那里下葬，至于初晴，则不必跟过去了。
　　礼退起棺，悲凉的哀乐响起，素白的纸花被冷风吹的漫天遍野。
　　初晴仰头看向冬日里难得的晴空，沧桑的青色是如此萧瑟。
　　从睁开眼看见那个温柔的人到现在，已经过了多久了？曾经所有的事，明明前几天还觉得好像就发生在不久之前，现在却突然觉得一下子被拉得好远好远，远到只是想起，就怀念到不想从那些画面里出来。
　　是的，他听不见，也不会说话，甚至连视线，也只会投注在有限的范围内。可是他的心，却一直一直都能毫无障碍地感觉到那个人的温暖。
　　那个总是对他微笑的人，那个毫无保留地爱着他的人，那个一直那么专注地温柔对待他的人……去了另一个地方。
　　而且，再也不会回来了。
　　为什么要走呢？初晴看向越走越远的丧队，他温柔的母亲，独自躺在冰冷地棺木里，将要被冰冷的尘土永远封存在地下。
　　她是那么温暖的人啊，一直呆在黑暗里也会觉得冷吧，没有他陪着她，她就算笑的再好看也不觉得开心呢。

　　“夏初晴！”
　　人群中的宇文策一直盯着初晴，初晴挣脱宇文决的手跑出去的时候，他最先反应过来，不禁失声叫了出来。
　　初晴当然听不见，只是拼命地跑着，朝着丧队走远的方向。
　　凌厉的风从脸上刮过，眼睛都睁不开，初晴却感觉不到疼痛，甚至于自己加快的心跳他都感觉不到。
　　初晴第一次觉得，没有任何声音的世界，原来是如此寂寞。
　　所以，他不要被丢下，如果他像往常一样回头，却再也看不见熟悉的笑脸，推迟了这么多年的孤独和惶恐，谁来帮他驱逐？
　　就像这样一直追下去也好啊，至少他可以幻想，温柔的母亲就在路的终点等他，这样他就可以一直跑下去，即使中途出现再多的孤单，他也不怕。
　　“初晴！”
　　宇文瑾看着不管不顾向前疯跑的初晴，从丧礼开始就堆积的不安终于爆发出来，运着轻功追了上去。
　　“初晴！”
　　初晴的速度当然比不过宇文瑾，没多远就被宇文瑾拦下一把抱在怀里。
　　放开！让我过去！
　　初晴拼命地挣扎着，眼睛死死盯着正在转过屋角的灵柩。
　　宇文瑾从来没见过初晴这个样子，像疯了一样，死命地挣扎着，力气大的惊人，他要运功才能将小孩束在怀里。
　　放开！
　　眼看着灵柩要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初晴一把抓住少年的手腕，毫不留情地咬了下去。
　　“嘶~”
　　尖锐地疼痛从手腕传来，宇文瑾倒吸一口冷气，手上的劲却一点都没放松。
　　初晴死死地咬着，好像就连骨头都要咬碎一般，直到腥甜的温热液体不断地涌进嘴里顺着食道被咽下才清醒过来，可他依然紧咬着没有松开。
　　宇文瑾紧紧抱着初晴，下巴抵在小孩的头顶上，温柔地说道：“初晴以后就和二哥住在一起吧，二哥会一直陪着你的！”
　　背后的温暖源源不断地传过来，初晴愣了一会儿，突然忍不住无声大哭起来，泪水从眼睛里汹涌而出，顺着脸颊滑下，与宇文瑾手腕上的血混到一起，流入嘴里，苦涩到头都开始疼。
　　宇文瑾面无表情地看着远处，脸上一丝情绪的痕迹都没有。
　　宇文策扫了两人一眼，快速地收回目光低下头。
　　他突然想起了九弟少的可怜的笑容，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眼睛有些酸涩。
　　可是，终究没有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