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尘清》千秋不言

24、道旁秋

　　“孟将军千里迢迢赶来支援，崔某有失远迎，实为抱歉。”

　　三军在后，一将当前。

　　孟岌已将三分之二的兵力分给了阚煜，让他带兵进驻齐州与周口之间的梁郡，自己则率余部赶到了齐州。

　　他向来行军谨慎低调，直到按照暗生的汇报找到崔旭驻地，才被人发觉踪迹。

　　崔旭猝不及防接到孟岌率兵前来的消息，一时简直反应不过来对方到底是来支援自己还是来征讨自己的。

　　“崔少帅不必多礼。”孟岌神色复杂地扫视着列队整齐的三军，拱手道。

　　而另一边崔旭打量着孟岌身后的两万军士，不免隐隐担忧剩下的四万大军已经将驻地包围，就差孟岌一声令下，把东路连窝端了。

　　“……”

　　“……”

　　两个人隔着五十步相对无言。

　　李忠在后方看得尴尬，大概是打算主动出面，以朝臣的身份说明情况，解清误会。然而他才堪堪挤到队伍前方，就被孟岌一抬手臂挡了回去。

　　看到李忠的身影，孟岌在电光火石之间忽然明白了——消息被阻截的，怕是不止自己一人。

　　崔明瑾属陈党，眼下朝中怀疑孟岌勾结陈济苍风波正盛，崔旭这个作儿子的，总不至于如此没有骨气，转头去投靠付瑜，以合谋对付孟岌。在这档口上，陈党应该安分守己明哲保身才是，毕竟谁也不知道，万一杨党的付瑜兴风作浪图谋不轨，还会不会给陈党一派留活路。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连郎中令李忠这般维护了御史大夫付瑜数十年的老臣，必要时都可以被当做弃子，以妻儿性命相胁，被派往前锋刺探，美其名曰“督战”。

　　而禁军统领崔明瑾的处境则更为进退两难。郑国虽设有掌管宫殿警卫的“郎中令”与掌管宫门警卫的“卫尉”二职，但归根到底，整个皇宫乃至都城燕京的安危，还是系在禁军统领身上的。

　　京中禁军五万人是晏清帝，以及整个郑国最后的保命符。

　　崔明瑾和其他朝中要员一样，摸不清楚孟岌的想法。

　　十年前，孟岌阶前请辞，散朝后，景和帝究竟同他单独说了什么，无形中成了杨陈两党心中的一根刺。

　　如今，若是崔明瑾有投靠付瑜的想法，他必然也不敢轻举妄动了——如果孟岌选择效忠今上，而他却有谋逆之心，一旦被察觉，孟岌眼皮底下的崔旭很可能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崔旭是崔明瑾的独子，他是万万不敢拿崔旭作筹码的。

　　另一边，假如崔明瑾愿意协助付瑜，付瑜也绝对没有胆子截留崔旭信件，毕竟崔旭要是因为他出了个三长两短，朝中崔明瑾一纸奏折，付瑜就可以直接准备后事了。

　　现在的情况，只能是付瑜把崔氏父子连带孟岌一并当成了绊脚石，打算除之而后快了。

　　“崔将军，前锋二万军士，愿与东路共同抗击敌军。”

　　孟岌的声音清清冷冷，而这一刻，在未及弱冠便应召出征，却被残酷的现实折了两翼的崔旭听来，竟有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

　　也说不上来是什么原因，崔旭对这二万救兵莫名其妙地就放下了心。小将鼻子一酸，这些来路不明的援军便开进了驻地。

　　或者说，他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他刚刚经历了败仗，实在没有精力再同孟岌打一仗了。自从上书反映了粮草运送不及时的问题后，这些天来，东路的所有信息来源均被切断，发出的求助如同石沉大海，再无回音。

　　孟岌静静地听完崔旭满腔委屈的诉苦，没有告诉他自己的消息也被截留的事实，只是平淡地开了口：“听说崔少帅当时是自请出征？”

　　他没有夸出来“勇气可嘉”“年少有志”之类，毕竟自己当年也是如此，这么说难免有自夸嫌疑。

　　孟岌一边说着，一边不甚明显地将李忠向后推去。不能让崔旭看到李忠，起码现在不行。这倒霉孩子要是以为孟岌同付瑜勾结上了，情急之下指不定会干出什么来。

　　“回孟将军，”崔旭规规矩矩道，“是的。不过起初圣上以为您不会回来，安排了我作西路统帅，陈太尉领前锋，阚将军带东路。”

　　孟岌冷冷一笑：“也是个好主意。”

　　“是吧，我也觉得。”崔旭头一回在京中传闻里杀人不眨眼冷若冰霜的孟将军这里听到了肯定，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头，结果抬手就想起来，出驻地前，想着万一孟岌是来征讨他的，特意带上了头盔。三军披甲上阵，摆足了一副要把援军打回无定河的架势。

　　孟岌也是一阵语塞。

　　他那句话哪里是夸奖，分明就是想要表达对圣上明谋暗算的心寒，谁知道这傻小子居然还一脸虔诚地表示了赞同。

　　陈太尉主前锋，这无可非议。但付瑜要是在知晓铁面军的实力的情况下，建议派阚煜迎敌，可就真是居心叵测了。

　　当然，不用怀疑，就凭孟岌十年前获得的惨痛教训，他也能断定此事和付瑜脱不了干系。至于杨兴业参与了几成，这就不好说了。

　　阚煜擅长训练士卒，但他在指挥方面的天赋并不高。胜了倒还好，若是败了，有心之人加以渲染，白甲军的威名基本就荡然无存了，孟岌就算出山也改变不了多少。且陈济苍恨叛军恨到咬牙切齿，断然不会调转方向支援东路。而崔旭这样血气方刚的小崽子，如果听闻叶思存进入了中原，八成会想尽办法阻击他，从而处于被动。

　　孟岌只是想了想，便感到全身的血凉了一半。

　　“对了，孟将军，您有陈太尉的消息吗？”

　　有是有，但孟岌没忍心说那是他自己想办法探得的，只是言简意赅道：“陈太尉没有理会攻进中原的叶思存，径自挥军南下，看样子是打算攻破蜀都。”

　　“啊？”崔旭显然相当不解，“那叶思存没派兵阻止他吗？”

　　当然阻止了，只不过派出的所有兵力，无一例外，都被陈济苍全歼了。

　　但是，这些信息，本不是孟岌该知道的，毕竟暗生也无法知晓得如此详细。

　　于是孟岌面不改色地摇头道：“不知，大约是派了吧。”

　　崔旭颔首作沉思状，不作声了。

　　进到驻地，孟岌正不易察觉地打量着崔旭，身后士卒忽然悄无声息地递过来一封信。他回头望着那陌生的面孔，对方向他伸出了另一只手，掌心画着一个复杂的图案——驱邪符。

　　孟岌微微点头，接过了信藏在袖中。

　　直到安顿完毕，孟岌回到自己的帅帐，才将那信封空白的信打开来。

　　信纸上的字乱七八糟毫无章法。

　　“铁面军进军梁郡，阚煜得不到你的消息，不敢贸然应战，后撤三百里。另，我的弟子寻到了拦截信件的三个人，皆为卫尉方骁部下。还有，王延跑了。不用担心我，我很好。”

　　句子也是，语无伦次缺乏条理。

　　没有称呼，没有落款。

　　孟岌看罢，指尖凝力，信便化作了齑粉。

　　帐外是秋风飒飒，落叶飘零。

　　孟岌伸出一只苍白冰凉的手，似乎是想揽些秋风。

　　又似乎，是想在这萧瑟秋风里，感受远在千里的人心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