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尘清》千秋不言

14、草木深

　　晏清八年，夏至。

　　夜风里，蝉鸣聒噪，角声凄凉。

　　孟岌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默默放下笔，起身出了平戎帐。

　　见将军亲自来慰问，本在床上疗伤的士卒纷纷挣扎着爬起来。

　　“伤未好，不必多礼。”孟岌挥手示意道。

　　角落里，有一双黑黝黝的眼睛将目光投了过来。孟岌望过去，正对上程六郎的视线。

　　那小兵猝不及防与主帅对视，紧张地吞了下口水，努力挤出一个腼腆的笑容。

　　孟岌微微点头致意。

　　询问过数个伤兵的伤情后，他估算了一下时间，悄无声息地走进了帅帐附近的树林里。

　　幽暗的月光下，树影婆娑。

　　他先是取下臂护上的一片薄刃，在手上掂量掂量，似乎觉得有什么不妥，又安了回去，转而探手折下一片树叶。

　　这个季节的叶片，正呈坚韧的浓绿色，在夜色下显得有几分森然。

　　一阵夜风倏然卷过。

　　数十步之外陡然传来一声惊呼，紧接着是铁器与树木相撞的清脆声响。

　　黑暗中，那人惊魂未定地四处张望，却连个人影也没有发现。可当他走过去捡起飞落一旁的头盔时，他的脸色顷刻间变得极其难看——一片树叶如刀刃般嵌在了盔缨以下的坚铁上。

　　他抬起头，看向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立在自己面前的白衣男子。

　　白衣人一言未发，只是冷冷地盯着他怀中之物。

　　那人被这不似人族的冷冽双目盯地全身血凉了一半，情不自禁地将怀里的书卷抱得更紧。

　　“何人指使？”

　　孟岌的声音清清冷冷，好似没有人间情绪一般。

　　那人闻声后退了一步，余光向周围瞟了一圈。

　　“何人指使？”

　　孟岌摩挲着手腕，用令闻者如坠冰窟的声音又重复了一遍。

　　因为此行是去慰问伤员，孟岌连剑也未佩。没有盔甲在身，眼前的人身长玉立，白衣墨发随风飞扬，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模样。

　　但遗憾的是，有这样一个人立在对面，非但没有赏心悦目之感，反而只觉刺骨的寒意侵袭心魂。

　　他终于知道，原来名震天下的白甲将军，竟是比传言中更要危险。

　　孟岌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个潜入帅帐偷书册的胆大包天嫌命太长的贼。

　　这贼一身步兵打扮，约摸三十来岁，眉清目秀，长相甚为阴柔。身材矮小，体型瘦削，看上去风尘仆仆很是疲惫，但应该并没受什么伤。

　　突然之间，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在树林外响起，听起来像是直奔帅帐而去。

　　那贼趁机转过身飞快地向后跑去，然而还没跑几步，就被孟岌两指摁在了颈上。只觉脖颈间倏地一凉，紧接着眼前就已一片漆黑。

　　下手重了，孟岌心道，这恐怕要昏迷好一会儿了。

　　孟岌悄无声息地将人放在地上，面色淡然地回到帅帐，仿佛方才只是出帐透了个风似的。

　　“孟将军。”早已侯在帐前的人拱手道，“在下郎中令李忠，奉圣上之命，特率禁军两千人，前来随军作战，以壮军威。”

　　言罢，李忠回身看向后方。孟岌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所见，是黑压压的一片禁军士卒。

　　李忠身为郎中令，对危险的感知格外灵敏。此刻，他清晰地感受到，在孟岌看向禁军的时候，空气中都溢出了杀意。

　　在孟岌冷若冰霜的凝视之下，李忠不自觉地按在了腰间佩剑上。

　　然而孟岌什么也没做。沉默半晌后，他还是向李忠施礼道：“有劳李大人。”

　　李忠暗暗长出一口气，将提到嗓子眼的心脏咽下去，重振旗鼓道：“眼下李某有一言，不知……”

　　“讲。”

　　这次，孟岌保持着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的废话。

　　“……”他突然出声，很不幸又成功地吓到了李大人。

　　“孟将军，此事影响重大，还希望……”

　　“说！”孟岌对废物通常没多少耐心，眼下已是耗到了尽头。虽然眉目间仍是冷冷的，但声音却是带了韫色。

　　李忠倒吸一口凉气，不得不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孟将军，近来朝中有人上奏，说将军您……”李忠打量着孟岌脸色，犹豫着不知该不该继续说，偏生孟岌还素来喜怒不形于色，实在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通敌叛国？”孟岌饶有兴趣地补充道，目光幽冷。

　　“不不不不，”李忠顷刻吓出了一身冷汗，“是说您……说您勾结……勾结……”

　　“勾结巫蛊术士？”孟岌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他轻轻勾起右边唇角笑了一下。

　　这是个轻蔑而意味深长的笑容。

　　“不是的将军！”李忠在那一瞬间仿佛独自置身雪原，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连脑子都失去了颜色。

　　“有人说您勾结陈太尉！”

　　李忠历尽千辛万苦，总算在孟岌面前完整地说完了一句话。

　　尽管声音有些发颤。

　　“所以呢？”孟岌脸上的笑意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令人胆寒的冰冷。

　　“因为……因为孟将军您败叛军西路之后，选择了前往东部地区，这样……这样就……可以控制住东路，陈太尉又在西南，同时让中原腹地兵防空虚……”

　　可怜李忠连孟岌的问题是什么都没听明白。

　　不过，孟岌却是彻底明白了。

　　控制住东路？怎么控制？擒贼先擒王，当然是控制住崔旭。可兵符在崔旭手中，崔旭的士卒又不可能平白无故听孟岌调遣。

　　孟岌瞬间想到了卢林与傀儡术。

　　所以到头来，他这是通敌叛国加勾结巫蛊术士再并上勾结陈太尉结党营私的多重罪名？

　　刹那间，李忠似乎看到孟岌眸中有丝阴翳闪过，但转瞬又恢复得与往常一般无二。

　　“孟将军，君上的意思是让您立即调转方向，向西行军，以及时阻挡叶思存进攻中原……”

　　“孟帅！”李忠话音未落，一个传讯兵忽然冲了过来，一副心急火燎的样子，但见郎中令大人带着如此多装备精良的将士出现在驻地，一时不敢汇报。

　　“何事？”孟岌深深地看了李忠一眼，转向那个传讯兵。

　　得了令，那小兵才急急道：“孟帅，前方来人说，叶思存亲自率军自蜀都出发，如今已踏入中原！”

　　李忠在五步外看着孟岌——在听到叶思存亲自出征的消息时，他的目光就好似暗夜之中骤然点燃的烽火，焰光顷刻滔天。

　　在李忠的印象里，孟岌的眼神，永远是冷冽而淡漠的，好像什么都入不了他的心。而现在这样的疯狂与炽热，仿佛蓄积多年的恨意终于决堤，烈焰燎原，一发不可收拾。

　　然而，孟岌垂目看向单膝跪地汇报军情的传讯兵，等他再将视线投向诚惶诚恐的李忠时，眼中又恢复了一片清明。

　　“恕我不能从命。”孟岌平静而沉稳地缓缓道，“除了及时转移我的注意力外，孟某无法想到叶思存偏偏要在我军向东行进时攻入中原的其它原因。”

　　“孟将军……”

　　“军中无戏言。圣上既已将兵符交与我，”孟岌目光越过李忠，看向他身后的两千禁军，“前锋军兵权便是完全归我负责。如今的局势，以孟某之见，更应当支援东路，阻挡叛军东路进攻燕京。”

　　禁军营里鸦雀无声。

　　浓云随风而行，渐渐遮住了圆月的一隅，好像被天狗咬去了一块似的。

　　少顷，李忠才回过神来，擦了把额间冷汗：“既如此，还请孟将军将两千禁军编入部队，协调作战。”

　　“我军左右两翼需要加固，”孟岌盯着李忠的眼睛，将声音放得清晰而和缓，却压不住话语中不容拒绝的意味，“不知可否请李大人将禁军拆分成两路？”

　　李忠看了一眼身后禁军，咬牙应下：“好！”

　　孟岌一丝不浓不淡的笑意融化在夜风中，李忠看着他依然冰冷的双眸，在心中打了个寒噤，赶忙带兵退下，去安营扎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