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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等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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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贵香车徐徐驶过长街,车里的男人着一身月白大氅,以玉簪束起墨发,松软的毛领随着颠簸悠悠起舞,抚散了他面上的冷冽,反显十足的雅气。
他双目微阖,让人无从探明心绪,但微扬的唇角及舒展的眉宇,倒不掩此时的放松。
“我等你……等你给我带枣泥酥饼回来。”
帛锦昱倚着靠背,耳边回响起临出门时小姑娘忸怩而又倔强的嘱咐。
明明是厌极了那宫中繁文缛节的一个人,却坚持要陪他一同入宫,昨晚闹了许久,被他强硬拒绝后,便是委屈得一整晚都没再多说一句话,连个回眸都不给,直到今早临出门,她才留了这么一句话。
此行不会再有上次那样血腥刺杀,但避免不了虚伪刁滑的试探,这些令人犯恶的虚与委蛇,他一个人面对就足够了。
进了皇城,一路畅行。
他们在一座丹楹刻桷的殿宇前停下,此时天边斜来的明光将牌匾上的“勤政殿”三个大字衬得熠熠生辉,耀人眼目。
他迎上那处明亮,竟有些许恍如隔世的错觉。
曾经多少个日夜,他与兄长在这里诉着年少轻狂的抱负,经邦论道,侃侃而谈。
然一切都终止在了三年前冬日里的那一场家宴,兄长永眠地底,而他缠绵病榻,背后那个人,却堂而皇之地将兄长之位取而代之。
此时再望着熟悉的牌匾,耀光依旧,却幻成了一头巨兽,盘旋示威,不死不休。
殿前站着的那内侍极眼尖,匆匆走下来,胁肩谄笑:“老奴薛林参见宸王殿下,陛下方出去,留下话让您稍等上片刻。”
清摇止步于门口,靠墙伫立廊下,他的手自然移到腰上,微微一顿才想起褪了剑,转而曲成拳垂在腿侧,极目望着远处。
薛公公倒一反常态,没有随着帛锦昱一同进去,而是抬眼看了一下,走到清摇旁边,有一搭没一搭问着话,似是想探寻什么,但清摇除了冷漠疏离而不失礼节的一声“嗯”,并未过多理会。
帛锦昱一进内殿,便听到了小孩子的声音,愤怒中还带着点气急哭腔。他循着声音看过去,金柱后边的小孩正不停上下蹦跶着,伸长了手要够上宫灯底座卡着的鞠球。
小孩似乎也发现来了人,仰起下巴,瓮声瓮气问着:“你是哪个宫的奴才?竟敢私闯我父皇的勤政殿!”
小小年纪,倒是将这宫中的飞扬跋扈学得活灵活现。
帛锦昱收回目光欲转身,却极大惹恼了这一位享尽宠爱的小皇子,他双手叉腰大喝:“站住!”
他不管不顾上前两步,颐指气使:“你,去将我的鞠球取下来。”
帛锦昱坦言:“我站不起来。”
“骗人!”他顺起一旁案几上的茶盏毫不犹豫地砸了过去,却见那人一个挥袖,便轻松接下,更是恼怒,茶盏也不砸了,骂了声“狗奴才”,然后直接整个人都冲了过去。
帛锦昱没想一个小孩会如此暴戾,一迟疑膝盖上就结实挨了一脚,虽然无关痛痒,但仅就一脚,下一瞬,他已伸手牢牢摁住了小孩的脑袋,使之动弹不得。
虽如此,小孩嘴里的辱骂却没停下,愈加气急败坏:“狗奴才,你的脑袋要没了!”
“霖儿!”
伴随并不厉色的喝止,那一道在小孩开始命令帛锦昱去取鞠球时就站在了门外的身影姗姗来迟。
帛锦昱转身,俯身揖手道了声:“陛下。”
也就在这一瞬间,他身前的小孩换了脸色,朝着来人扬着眉眼,递去得意的笑容。
皇帝脸上挂着虚笑,假意道:“御弟莫怪,霖儿年纪尚小,性子皮了些,一早就闹着要在这陪着朕,不想朕方出去片刻,他又闹上了。”
说着,他转而看向那小孩,作出严厉状,“霖儿,快向你皇叔道歉。”
接收到信息的小孩立刻恭顺欠身,“皇叔,是霖儿一时鲁莽了。”
帛锦昱看着父子俩一唱一和,勾唇回了句:“无妨。”
皇帝怜爱地拍了拍小孩的肩膀,“霖儿暂且出去玩,父皇与你皇叔有事相商。”
待小孩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皇帝蓦地转身,大步迈向前方正中的紫檀龙纹御案,一如往常的高高在上。
他拢了拢袖,问:“御弟,朕听说你前日遇袭,可还好?”
“无碍。”帛锦昱面色不改,回得清清淡淡。
皇帝似乎并不在乎这问题的答案,紧接着问:“那皇后给你精心挑选的美人儿可都满意?”
“自然,恳请陛下一定代臣弟给娘娘道一句感谢。”
皇帝倏地握紧手中的琉璃茶盏,目光看似不经意扫过帛锦昱的双腿,停留须臾,才缓缓放下了茶盏。
他这至尊之位来得曲折,按理说,本无需对幼弟对此提防算计,但怎奈他这幼弟偏偏是个不容忽视的存在,外家乃将门,虽已渐人丁凋零,但在军中仍存很大威望,特别是六年前与北疆的那一战,实在赢得漂亮,力挽狂澜,英勇无畏,举国皆赞誉。
他嫉妒,疯狂地嫉妒。
三年前的那一场家宴,他赌上所有,终将那个暗中筹谋了多年的计划付诸行动。计划很成功,他如愿得到了想要的一切,唯一的遗憾,是喝了毒酒的帛锦昱并没有因此丧命,而只是无药可医,缠绵病榻。
那时候他不甚在意,想想,曾经军功卓绝的战神变成了一个不良于行的废物,还要对他俯首称臣,岂不更快哉?但没得意多久,他又隐隐听了些传闻,说宸王府周围偶有铁卫军出没,这迫使他不得不对帛锦昱存着忌惮,时时关注着宸王府的动向。
好在三年过去,帛锦昱没什么大动静,倒是病得越来越严重,凛冬病发时昏迷的日子一年较一年长。
可今年却变得诡异,帛锦昱仅昏迷了三日便醒来。
他只能先让皇后以见长公主为由,宣了宸王妃,又暗中派出刺客试探,但这一场交锋,他无法确定帛锦昱手里掌握着的神秘势力究竟如何,所以,只能再送去赏赐,示好一番,让帛锦昱自己主动上门谢恩。
而此时,他看着那张让他嫉恨又忌惮的脸,竟觉得气色比先前还要好上许多,不由后悔下了赐婚的旨,想来京中百姓及钦天监关于那时家小女天生好命格的传闻并不纯是无稽之谈。
好在方才借霖儿的一番假胡闹真试探,算是确定了一事,便是帛锦昱的腿是真不能行走。
他松了口气,也敛起心思,一口饮下盏中温茶,才回道:“御弟客气了,今后若还有其他想要的,只管提给朕。”
这虚情假意的脸,帛锦昱多看一刻,便要费力压下心底不断翻腾的恨意与嫌恶。既已为昨日的赏谢了恩,便不打算久留,接上皇帝的话,说:“臣确实还有一不情之请。”
“哦?”皇帝的面上现起一抹微讶,他其实就是随口一提,没想到帛锦昱会真的提要求,“御弟你说。”
“内子前日在皇后那里尝了枣泥酥饼,一直念念不忘。”
“这有何难,朕让薛林现下就去备上几盒。”
“不用。”帛锦昱抬起脸,在皇帝略含疑惑的注视下,幽幽道:“两盒足够,再多就腻了。”
言罢,皇帝眉峰一凛,又极快掩饰好,淡淡一笑:“自然。”
从皇宫回到王府,帛锦昱本想先将枣泥酥饼送去给某个人,但军中有事,急于与幕僚商讨,再一耽搁,回房时,已然夜色弥漫。
还在远处,他的目光就定在了窗牖上,暗黄的烛光将她不停走动的身影,衬得朦胧而灵动。
少焉,那道身影蓦然停下,继而消失了个无影踪。
他来到门口,便看到她往前冲了两步,然后又不知为何突然停下,背着手扭着头,就是不看他。
他微挑了眉,明知故问:“在等我?”
“谁谁说我在等你了。”时新张口就反驳,“我等的是枣泥酥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