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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江南颖城,立春。
      早高峰的主干道正堵得水泄不通,花坛里跃土而出的金黄迎春梗着脖子被风吹得摇头晃脑。
      国颖大厦浮光掠影的斑斓幕墙上倒映着正围着大楼密密麻麻的记者,咪咪嗡嗡的议论声随着一辆黑色奔驰越野的抵达而瞬间拔高了数倍音量,人群聒噪着举起相机话筒录音笔像捕食的八爪鱼一样七手八脚围了上去。

      “卢总,卢总,请问卢氏集团掌门人的位置您是否已经十拿九稳?”
      “卢总,能否回应下您爷爷卢老先生那几十亿遗产和卢氏股份的最终下落?”
      “是不是跟传闻一样,您是唯一的继承人呢,您同爷爷异奶奶的大哥卢澄真的一分钱也没分到吗?”

      国颖大厦所在的这片金融区高楼林立,每寸土地都恨不得插上人民币明码标价。广场上唯一只保留了一棵三百年的法国梧桐,这时叽叽喳喳的人群声惊飞了那棵树上几十只正在安享CBD黄金地段产权房的麻雀。
      树下,奔驰越野车里终于下来一个西装革履夹着公文包的中年男人,他嘴角带着美人痣,脑门锃光瓦亮,一片梧桐树叶投下黑乎乎的影子冒充了半拉头帘,肚腩上被撑开的衬衣扣子随着他艰难地挪动下车——终于崩了。
      这人只憨厚地“嘿嘿”一笑,人群便“嗷”地一声扑了上去。

      颖城东郊的乡野小道上,长得半人高的野雏菊闪着晶莹露珠迎风摇曳。一辆亮黄色minicooper countryman里,车载电话正在哇啦哇啦地嚎叫。

      “哎呀你们别挤我别挤,我真不知道卢总在哪!”那中年男人被急红了眼的记者压在车玻璃上,就差被扒裤子了,他转头冲手机哀嚎道:“姓卢的,你到底去哪了,我我我一早上被记者围剿,老虎凳辣椒水都上了,就快被就地正法了!”
      Countryman里的卢正歪了歪唇线优美的嘴角,忽地眼角一凛,一脚猛刹停了下来。
      “操!”
      车窗前,一只大黄狗磨磨蹭蹭地正横穿小路,走两步还懒洋洋地抬起前爪挠挠脸。
      卢正的胸骨一下磕在了方向盘上,痛得龇牙咧嘴。他冲车载电话道:“郁桂馥,敌人没把你弄死,你他妈差点把我先害死!”
      秃瓢桂馥半张脸已经被怼在了玻璃上,溜光的脑门被车玻璃揩干净了油,老郁一手紧紧攥住自己的裤链儿,气急败坏道:“这眼看撬不开我的嘴,快没利用价值了,敌人就快跑了,给个机会吧爸爸,快给点信息量,让我好好正经接受采访上个头条,咱‘正馥’的商誉就靠我这张老脸了……听说你爷爷给你留了几十个亿?我的天,公司是不是可以关门提前放暑假了?”
      “我他妈谢谢你的老脸,老子的色相才是‘正馥’正儿八经的无形资产。你告诉他们,我爷爷的遗产就埋在树下,老子现在就去挖树去。”
      “啊?什么?你他妈有点诚意没有,我操,你们别扯我裤头,哎不是,我皮带哪去了,还给我!嗷!”老郁的电话像是被记者挤得掐断了。

      卢正重新起步,冲慢悠悠颠儿到路边树旁撒尿的老黄狗吹了个口哨,一脚油门朝远处那片灿烂的花海开去。

      卢正,颖城商业分析事务所“正馥咨询”的合伙人兼高级财务分析师、高级税务筹划师,郁桂馥当然就是另一位合伙人,公司除了卢正管的事其他什么都得管的老二,千年“馥”总。

      事情还得从一个月前说起。

      卢正出身颖城名门,爷爷卢挺是Z省前首富,早年离婚后就移居美国,上个月在美国刚过世。赶去奔丧的卢正刚跪下准备嚎两嗓子时就劈头盖脸得到一份律师提供的遗嘱,内容是卢挺生前所有除房产以外的现金资产和股票全部由卢正继承,但只有一个条件,那便是卢正需将曾经栽种在卢氏老宅的古木兰树买下迁回卢家并将卢挺的骨灰埋在那棵树下。

      但卢家老宅几十年前就人去楼空,那棵树也早就不在卢家半个多世纪了。

      卢正盯着这份遗嘱,脸上青黄不接地又是惊诧又是抽搐,显得异常五味杂陈苦思忧虑,像极了孝子孝孙的一腔哀痛。老管家见他这样甚是老怀安慰,热泪盈眶心道,东家这是找对继承人了。

      而那时卢正的内心是:“我了个日,老子最他妈讨厌花花草草了,这是棵什么树来着,木鱼?木瓜?……诶?叫木什么来着?”

      他爷爷大概不知道卢正是个花草盲,能叫得上来的植物名只有葱花和香菜……

      卢正派秘书花了半个月时间从转卖信息开始调查,终于查到当年那棵树的辗转路径,幸亏那是一棵登记在册的保护古树,林业部门记录的最后一次转手信息是卖给了一个叫顾秋叶的男人,而这个顾秋叶两年前过世了,他的儿子继承了顾家的花园。
      卢正将调查信息交给了律师,确认了这棵树的身份,便循着坑坑洼洼的乡间小路当孝子孝孙来了。

      黄色country man在这条乡野小路的尽头停了下来,卢正推门下车,下意识拉扯着衬衣腕口转身环顾四周。
      为了搭配今天穿的浅蓝色衬衣,他换上了那副六位数的蓝宝石定制袖扣,还特地开了郁桂馥的countryman配合这十足的乡情野趣。

      和煦的春日里,风轻轻吹过脸颊,把身前身后的田野花海吹得浮沉荡漾,乡野往后便是蓝天白云和远处低矮起伏的山岭,风里很快便沾上了青草香味,好一番美景良辰。

      卢正抬头看了一眼花海中间竖着的简陋拱形门牌——“芸芸花间”,和秘书发来的地址和名字都对的上。卢正抬手装模作样想敲门,发现这木柴门就是个装饰,几条横竖破木板搭成的双开门,上面铺了稻草顶,做得煞有古意。可他手还没碰上,门就“吱嘎”一声被风顶开了,随即又是“嘎达”一声——木门自己断了轴,自动卸下半边胳膊,瘸了半边门板。
      “………………”卢正双手一抬以示清白,这是碰瓷儿啊!
      他按压衬衣收腹侧身,“片叶不沾身”地走进门里,绕过荷塘水系和几块不知名的花田,循着路标一路往深处走去。这花园里没什么人,满坑满谷的花海许是还没到盛放的时节,这会儿显得有些冷清。

      这时,迎面走来一个扛着锄头的七八岁孩童,戴着宽檐草帽,遮住了半张脸。
      “宝贝儿,来。”卢正冲他招招手,丢给他一块糖,拿出手机照片给他看,问道,“知道这棵树在哪吗?”
      孩童怯生生凑过去看了一眼那株木兰存在档案里的照片,将头昂得老高才把小圆脸露出了帽檐,他奶声奶气问道:“你来找小‘紫桃木笔’的?”
      “???”
      卢正好不容易在出发前记住了这棵树叫木兰,这特么还有没有个准儿了,到底叫什么!
      “这棵木兰我们给它起名了,叫紫桃木笔!”小孩认认真真地一个字一个字地教卢正/念,念完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上前煞有介事安慰道:“我知道了,你是不是跟我们村的二胖一样?没关系,他现在也认得那几个字了,多学几遍就会了。”
      金光闪闪的卢二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啊对对对,随便叫什么吧,你带我去看看。”
      小男孩点点头,扛着锄头原地调转身子往回走,长杆子的农用铁锄一头扎实地撞上了卢正的怀里。
      卢正猛地撅臀缩腹往后一躲,使劲拍着前襟粘上的泥灰,小孩走在前面浑然不知自己干了什么,嘴里念叨道:“哎呀,其实你去看也没用,小桃桃已经很久很久很久没开过花了呢。”

      卢正哂然一笑,心想:我管你有没有花,老子把根留住就行!

      二人转了几个弯,闻过几片不同的草木香味,往花园深处走了一会儿便来到一处连通花园内外的小河,河流入花园后就变成浅浅的湿地,河面栽了一片茂密的水杉,而岸上四处野花遍地,高树林立,像是个神秘的小树林,而这株木兰树就长在河滩边。
      卢正抬头望去,这棵树独自卧在水系旁,得有六七米高,树体高大宽阔,抬眼间,那春光便倏地顺着似剪刀的枝桠缝隙穿了过来。

      “来看古树的?”
      一个上了年纪却带着娇滴滴奇怪音质的男人声音从身后传来,卢正和小男孩一同回头,男孩跑过去亲昵地喊了声“六爷”。
      只见一胡子大叔系着花围裙,大早上的拎着一篮子白兰花正遛弯,他柔情似水地将头朝那棵木兰扬了扬,又问了一遍卢正:“来看树的?”
      卢正半张着嘴点了点头,心想,确定这是六爷而不是六奶奶?

      这六爷旋即娘兮兮地撇了卢正一眼,掏出手绢擦了擦额头的汗,说:“这棵树可有来历了,乾隆爷那时候的清漪园里那棵古木兰树,知道不?这一株那,就是当年那棵树的生枝条扦插来的,几百年历史了,诶,你想想,那古木兰可是乐寿堂的宝贝,咱这是那棵树的子孙,这四舍五入咱就是皇亲国戚了是不!”

      卢正牵了牵嘴角,心说自家老爷子知道想埋进皇陵不靠谱,这大概是退而求其次想跟皇亲国戚一起蹭个热度?

      他刚作势想介绍来意,那长着胡子的老大叔用和他形象极不符合的温柔嗓音拉长了调门接过话头打断了卢正:“当年清漪园被毁,那棵树却劫后余生留在了那里,这一脉的命,硬着呢,不是说迁走就迁走的。这皇亲国戚啊,人人都想当,但却不是人人都能当的!”

      卢正须臾间便听明白了这绵里藏针拐了七八个弯的话中之意。

      他回国后大张旗鼓地打听这棵古树,动了不少人脉资源,动静不小。加上卢氏集团这段时间天天上财经头条,家里几只耗子几只猫都被曝光地清清楚楚,这花园的主人大概是知道自己在打这棵树的主意。
      卢正平时习惯了跟数据指标模型打交道,做事有自己的一套手段,万变不离其宗的就是两个字——算计,他听懂了老爷子这话也不着急,想必这棵树也是人家的心头好,卢正立马搜肠刮肚收拾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恭敬道:“您好,我叫卢正,不知您是否是这个花园的主人,我想我的来意您也清楚了,祖父旅居海外多年,生前有遗愿,希望自己能落叶归根,魂归故里,这棵古树本是卢家祖宅里的古树,辗转多年到了您的手里,我想将这棵树买回去,了了长辈最后的心愿,价钱方面好说,您只管开价。”
      卢正本就长着一副特讨人喜欢的外表,一米八五的个子肩宽腿长,脸型轮廓锋利深邃,眉眼俊秀,眉端眼尾总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撩人意味。他今天刻意收敛起眼角和唇线微挑时带着的世家子弟的锐气,憋着十足耐心装出了一副好教养的谦谦君子模样。

      那大叔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个清亮优雅的声音便从身后的树林里传了过来:
      “卢少爷要做孝子就尽管来让老爷子入土为安好了。”

      卢正一怔,侧身望去——那人穿着松软的海盐色褶皱衬衣,系着牛仔布围裙,从透着光的林间万物里走来,显得慵懒又素净,像一碗鲜美的奶油蘑菇豆腐汤,清清淡淡的,却是润泽诱人,干净得让人舍不得遐想。
      若不是眼神出卖了他略带成熟的年龄,乍一眼看仿佛也不过是个鲜衣少年。
      春日的一道光也不知怎么的,恰巧穿过一丛枝桠,投射在来人的发端,明晃晃的,衬着他细长带弯的的明亮眼睛,它像是一颗冰冷湖底的琥珀色水晶,刺得人隐隐作痛,却又是忍不住多看两眼的美。
      竟有一瞬间,卢正觉得这满园子不知名的生物都失了色,虽然回想起来,他本也不知道它们该带着什么样的色彩。

      “我叫顾雨歇,你好,卢总。”顾雨歇转头俯身摸了摸蹦过来抱住他的小男孩。小孩踮脚凑近顾雨歇的耳朵低声道:“这个哥哥跟二胖一样,是‘那个’,你千万别对他凶哦!”
      卢正:“……………………”
      顾雨歇点点头,冲那大叔道:“六爷,我来吧,您去忙。”
      “哎好嘞。”六爷也不知从哪个兜里摸出把修枝剪冲卢正咔嚓咔擦威胁似的剪了两下,牵着小男孩走了。

      卢正看着六爷走远了,终于大喘了口气,低头端视着顾雨歇的眼睛,问:“这园子和这棵树是你的?”
      顾雨歇细长俊俏的眼角一眯,笑道:“是啊,听说卢少想把你爷爷的骨灰埋在树下?没问题,埋吧,反正改明儿我父母的骨灰也要迁过来,一起好了,生前没缘分认识,在那边当邻居有个伴儿也挺好,说不定还三缺一呢……”
      三缺一?缺谁呢!
      卢正咽了口气:“听顾先生的意思,是不愿意出手这棵古树了?是价钱不好开还是有别的原因?这事还是好商量的,你说我把一大白瓮埋您园子里,晨昏定省的来磕头烧香,赶上清明还来您这儿哭个坟,也不合适,是不是……”

      “合适,”顾雨歇冷冷一点头,“挺合适的,我不介意,你来磕吧。”
      卢正:“………………”

      古树没捞着,卢正先被这好大一朵奇葩闪了腰,这骗人的奶油蘑菇豆腐汤,原来沉了一锅底的呛口芥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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