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童话》富美

13、她向来看走眼。

　　吴老师的高看，让俞舟欢一度沉迷在文学创作之中。她加入了文学社，还认识了好几个才思一流、文笔剑走偏锋的学姐。要不是吴美芳看管着电脑，作业负担又确实不轻，她绝对不止于草稿纸上练兵，肯定要去找个贴吧天天定时发表小说。
　　哦对，除了吴美芳和作业负担，也离不开姜泛泛的特别关照。
　　尽职尽责的泛泛班长总是在俞舟欢设计小说剧情的时候，轻轻柔柔地将空白的数学试卷压在她的随笔本上，然后苦口婆心地敲打她：“等你上了大学再写吧，一天写二十个小时都不要紧。”
　　俞舟欢当时真的笃定姜泛泛会去当老师，没想到最后竟成了铁面无私检察官。

　　不过俞舟欢习惯了，她向来看走眼。
　　譬如她高中最崇拜的学姐林缦，因为荣获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而在学校的小小文坛名噪一时，结果临毕业被人在学校贴吧泼上脏水无数。多年后人海再遇见，林缦已经与文学无关，反而靠着婆家成了一家药企的中层领导。
　　但在校园时期，俞舟欢无法不为林缦的才华倾倒。有些人的写作好则好矣，但就像造车，一旦图纸公开，就能仿出八分。林缦的文章却像造景，东扯一朵花西扯一多云，再囫囵捏一捏山海，毫不费力就成就一片壮阔。
　　她学不到林缦的精髓，便常常去高三的楼里问林缦借阅摘抄本。林缦与她趣味相投，总是要什么给什么，有时还会将一些看过的《萌芽》杂志、诗歌选集一并送给俞舟欢。所以后来学校贴吧的谣言闹得沸沸扬扬，俞舟欢却坚持一个字都不信。

　　那天，俞舟欢又跑了趟高三的楼里。拿着林缦的摘抄本往回走时，就看到两个女生勾着手臂摇啊晃的与她擦肩而过。
　　要不是听见“杨宵”两个字，她倒也不会特别留意，更不会记起她们就是那天在麻辣烫店里霸占座位的人。
　　她们活得可真潇洒啊。
　　这是俞舟欢的第一个念头。明明同处一个校园，她们与她却是泾渭分明，一举一动如同美剧里的女高中生，肆意而张扬。
　　第二个念头则是——她们说刚刚送完礼物，难道是去跟杨宵表白了？
　　俞舟欢胡乱地猜测起来，步伐变得又快又杂，再也没心思翻阅摘抄本。

　　教室空荡荡的，大多数同学都去了社团活动，只有杨宵一个人。
　　他难得没有被人围绕，独自靠在教室最后的置物架上。阴雨霏霏的日子里，他好像也被感染，酒窝和太阳一起消失，看起来孤零零的。他的手上捧着一个旋转木马样式的八音盒，手指拨动，粉红色木马奔跑起来，发出丁丁零零清脆的声音。
　　外头的雨还在下，小小的水珠从屋檐滚到窗台。从俞舟欢的角度看过去，又好像是下在他的头顶。
　　俞舟欢不愿再遐想，挪开眼睛，将摘抄本贴在胸口，快步走到了自己的位置上。虽然她努力维持安静，却还是打破了原有的气氛。

　　杨宵感受到了她的别扭。
　　这学期开学以来，俞舟欢好像哪根筋搭错了，时不常地就要抽疯一下，有时候他甚至觉得她不准备跟他做朋友了。
　　那总不能让他上赶着去讨好她吧，又不是在演他妈爱看的无脑偶像剧。
　　于是就有了两人认识以来最诡异的二十分钟。
　　气氛疏离，却连影子都想要抓住对方，然后——然后当然是掐着对方脖子痛痛快快打一架！

　　对着作业本，俞舟欢满脑子都是没有意义的思考，她想既然青春情愫耽误学习，那能不能将她十八岁以前的悸动敏感统统锁定冷藏，等到高考结束再还给她呢。这样她就可以回到2010年的那个俞舟欢，和杨宵做最单纯的同学，偶尔欣赏他的美貌，偶尔胡说八道，不必担心别人误会，更不会引得自己躁动发疯。
　　握着圆珠笔的手都出汗了，写来写去还是那一行。
　　下课铃声迟迟不响，同学们没有一个提前回班级的。
　　俞舟欢心中的叹气快要垒成一座小山。

　　“你在写什么作业？二十多分钟了还不翻页吗？”杨宵认输了，又不愿认输，阴阳怪气地刺她。
　　俞舟欢扭头瞪了他一眼，虽然隔着四个空位，怒意丝毫不减。
　　“你不用上社团课的吗？”少女的鼻头微微向上顶，透出嫌弃。
　　杨宵哼哼一声，指了指窗外。这个天还要打篮球的人，应该不是勤奋，而是存心想把自己搞骨折好逃学回家吧。
　　“那范嘉杰呢，你们不是一起的吗？”
　　“嗯？你没看到他？”
　　“我怎么会看到他。”
　　“我以为你也被老师叫去办公室训话了。”
　　“不许咒我！”俞舟欢呲牙警告。她明明早就一雪前耻，摸底考直接升到第五名。
　　看她又变回老样子，杨宵勉强不予计较，走向前，坐在她后面的那个位置上。那个位置原本属于一个女生，间距窄窄的，杨宵身长腿长的，两条腿随随便便伸展开，就能踢到前头的俞舟欢。
　　“诶。”他说，“你怎么也不去上社团课啊。被人排挤了？”
　　“去去去，又咒我。我们社长出水痘了好不好。”
　　“切，好心当成驴肝肺。本来想着要是你被人欺负了，我和范嘉杰还能帮你一把。”
　　“我才不需要男生帮忙解决问题呢。”
　　“也是，你连男生都能自己解决的。”杨宵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又开始拨动他手上的旋转木马，也不知道他一个大男生为什么会喜欢这种小巧粉嫩的东西。
　　莫非是爱屋及乌。
　　“你干嘛一直盯着它看？”杨宵看了看手上的八音盒，又看了看俞舟欢，然后将手试探着往前伸，“要不给你玩会儿？”
　　“我不要！”她反应略微有些激烈。
　　“你不喜欢这个吗？”
　　俞舟欢摇了摇头，抛出八个字：“玩物丧志，有碍高考。”
　　“那你写小说就有助于高考吗？”
　　她哑在原地。
　　“对了，我还没看过你寒假写的那篇小说，快拿来让我学习一下。”
　　“不要。”
　　“吴老师鼓励我们来借阅的，你好小气啊。”
　　“你读不懂。”
　　“试试嘛，求求你了。”他简直天生就懂进退有度、软硬兼施，刚刚还绷着一张脸，忽然放软声音求她。俞舟欢盯着他嘴边的两个酒窝，一秒失神，原来不止是笑的时候才会有酒窝。这么想着，随笔本就给了出去。
　　FXXK，她在心里骂脏话。
　　什么破酒窝，像黑洞一样深不见底，害无数少女芳心连同自己的那一枚都被吸了进去。

　　不出俞舟欢所料，杨宵这等空有脸蛋的直男是读不懂俞舟欢笔下的故事的。她问他读出了什么，他竟抓着头顶一撮毛揉了好久，然后说：“既然这个主角知道自己遗传了他妈的心脏病，为什么不早点治病，非要折腾死自己呢？”
　　真是妙啊，俞舟欢气得说不出话来。
　　“你怎么不问问小仲马，玛格丽特为什么不从良？”
　　“谁？”
　　是她高估了，杨宵怎么可能读过《茶花女》。俞舟欢叹了口气，夺回自己的随笔本，指着八音盒道：“你还是继续玩这个吧！”

　　其实一直到很多年后，杨宵都不得不坦白，他没怎么读懂过俞舟欢笔下的那些故事——人会这么复杂吗，命运会这么不公吗，爱真的会消失吗。
　　他与她好像两个世界，前者得刀架在脖子上才感到切肤之痛，后者吹吹秋风都能想到五千年的季节流转，然后为之神伤、为之落泪。

　　这么想，程道声能成为她的男朋友也不算是杨宵的拱手相让。
　　毕竟他曾是少数懂过她的人。

　　***
　　自从程道声替俞舟欢捡过一次随笔本后，俞舟欢每次在店里遇见他都会和他打招呼。
　　小女生有自己的小算盘，比如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万一这个二附中的天才未来发迹，兴许会丢个百十来万投资吴美芳的书店。然后一家变两家，两家变十家，她和吴美芳就能昂首挺胸做生活的主人了。
　　俞舟欢以为吴美芳也是这么想的。毕竟吴美芳对程道声特别好，只收一个上网费，馄饨啊茶水啊统统免费。
　　谁知吴美芳难得感性：“同是天涯沦落人。”吴美芳有个爱当甩手掌柜还要百般挑剔的丈夫，离了婚，从此挣钱、挣名声全部要靠自己；程道声也一样，他有一个嗜赌还手气烂到不行的父亲，别人担心成绩，他却要担心学费，才高一年级就老成地将未来十年统统规划完毕。
　　“我要是有个这样的儿子，肯定砸锅卖铁都要给他提供最好的条件！”
　　“妈，你是不是在暗示我什么。”
　　“舟舟也不错。”吴美芳笑着抱了抱她，“比你妈强多了。”
　　其实吴美芳每回说这句话，俞舟欢都觉得有一丝心酸。除了教育水平不高、看男人的眼光有问题，吴美芳样样事情都做得很好。她有许多生活智慧，知道哪个牌子的抹布最好用，哪家菜场的东西最新鲜，她也扛得住变故，离婚期间夜夜失眠，却不耽误哪怕一天的营业，可她受了太多打压，总以为自己不够聪明、不够美丽、不如别人。

　　俞舟欢不能保证自己会比吴美芳强，但她知道自己一定比吴美芳自爱，或者说自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