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童话》富美

12、无人争。

　　名义上是补课一下午，实际的学习时间绝对不超过一小时。随便拎出一道数学题分析，就能发散成昨晚的球赛得分；讲一个地理知识点，都能讲到地理老师和化学老师刚刚分手的八卦新闻。等到吴美芳去银行办事，更是一个比一个猖狂，三台电脑还不够他们分。

　　成年之后偶尔回头望，在那个年代做学生似乎还是很幸福的。那时候还不流行内卷，没那么多补习班来抢钱、抢时间，家长们的赛跑意识也没完全破土，孩子们仍旧可以做很长一段时间的烂漫人类，不用从幼儿园开始就被当成标准精英修剪，一分一秒都不能出差错。
　　于是俞舟欢还能在高一的寒假心安理得地发发少女梦、煲煲无脑韩剧。甚至做完这一切，吴美芳还会体恤地给她零钱二十，让她和同学们一起去吃顿麻辣烫。

　　俞舟欢挽着姜泛泛的胳膊走在前面，她大概自己都不知道，只要和关系亲近的人走在一起，她便会走出弯弯扭扭蚯蚓一样的小路。
　　三个男生在后面跟得好辛苦。
　　“最后一个到的人请客！”杨宵受不了，推着詹意，毫不留情地超了过去。
　　“我妈就给了我二十！反正我不请！” 俞舟欢冲他喊，作势还想冲过去踹他一脚。
　　“好了，他肯定是在跟你开玩笑。”姜泛泛看俞舟欢和杨宵，就如同俞舟欢看她和范嘉杰，不能更清晰。只是杨宵和俞舟欢哪怕针锋相对都是有来有往，范嘉杰却很少与她有两人独处的情节。
　　很多时候，她只能做贼似地望一眼，要不着痕迹、要无关痛痒，不能让更多人发现。

　　“你怎么都拿素菜啊？”结账的时候，俞舟欢往姜泛泛的篮子里看了一眼，又问，“你是要减肥了吗？”
　　对于一个微胖的女生而言，这个问题是敏感的。
　　姜泛泛难得露怯：“舟舟，我是不是应该减肥啊？”
　　“我觉得你现在挺好的。”然后她附在姜泛泛的耳边蚊子叫一般补了一句，“胸大屁股大，不错不错。”
　　姜泛泛被她说得一下子圆脸通红，要她少看点黄/颜色的小说。
　　“泛泛，你不会是为了哪个特别的人要减肥吧。 ”
　　“不要胡说八道。”
　　“要是你瘦了他就喜欢你，那还挺肤浅的。不过嘛，我算是看穿了，人就是肤浅庸俗、见色起意、视觉动物！否则学校里会有那么多人追星吗。你要是爱得深，就试试呗。”
　　听她越扯越远，姜泛泛连连摇头，恨不得自己刚才没有开口。
　　“既然你要减肥，那我陪你一起减！”说着，俞舟欢撤掉了两串丸子。
　　“你是为了……”
　　“当然是为了我自己！其他人才不值得呢。”

　　两个女生磨磨蹭蹭，找座位的时候才发现杨宵他们被其他班的女生纠缠住了。
　　真酷！
　　俞舟欢对其中一位露腿穿短裙的女同学感到由衷地钦佩。就是吴美芳大发慈悲，替她将短裙短靴买齐，她也未必敢这样穿出门。
　　她怕冷，一到冬天就靠棉毛衫棉毛裤过活，出门必定裹上长到脚踝的土鳖款羽绒服。她更怕在寒潮里受凉生病，那需要支付一笔笔医药费、更需要吴美芳费神的照顾。吴美芳已经很累了，她不能再雪上加霜。
　　所以此时此刻，她有些嫉妒这位万事无忧的幸运儿。

　　俞舟欢正想过去看看发生了什么，短裙女生身边的那一位女生已经坐了下来，就在杨宵对面的位置上。俞舟欢记不得她的脸、她的发型，却记得那天她穿了一件奶白色的大衣，衣服背后的纹理像是牛奶结成的冰淇淋，绵软又细腻。
　　很多年后俞舟欢的衣柜里也有了Burberry、Maxmara之流的羊绒大衣，但它们都没有发出与它相似的柔美光泽。
　　也许是因为得到了，一旦得到，它不过就是件衣服而已。

　　短裙女生替杨宵拆了一双一次性筷子，又给他递了两张纸巾。杨宵和她的关系似乎很好，比和俞舟欢的还要好。
　　要不要冲上前，要不要挤走她，要不要宣示主权。
　　可是——凭什么呢？
　　俞舟欢的脑海中闪过好多好多，一秒过后，她对自己说不要。她太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不如不争不抢。
　　抬头时，俞舟欢正对上杨宵有些无措的眼神，不知怎么她忽然笑得很体贴，然后指了指自己身旁的空位，示意他，她可以坐在这里，和姜泛泛一起。
　　哪怕没有姜泛泛，她也不可怜不孤独。

　　重新回到书店的俞舟欢脸色不佳，吴美芳形容她是在冰箱里吃的麻辣烫，一点儿热气都没有。她难得没有回嘴，难得一上楼就打开了作业本。
　　英译中的作业，她才写到一半，又停在那句王尔德的，“Many things will be thrown away if they are not afraid of being picked up by others.” 杨宵的声音犹在耳边，连清音浊音都分毫不差。
　　俞舟欢下笔如有神，轻轻松松写下六个字——“无人争，不可惜。”
　　不知道英语老师看了会不会赏她一个“信达雅”的评语。

　　争，她能争什么，她该争什么。
　　争一个全年级第一名还是争一个保送名额。
　　高中生俞舟欢的字典里，有浪漫主义，但更多的都是循规蹈矩。

　　Windows的关机声音让她回过神。她顺着看过去，才发现一直坐在角落里的那个男生准备走了。
　　那个男生算是个怪咖，几次撞见，他都在黑白屏幕前写着看起来很厉害的东西。听詹意说，他是二附中理科班的学生，俞舟欢直接将他和天才画了等号。
　　希望他的未来真的能大有作为吧，那样还能当当吴美芳的活字招牌。

　　男生好像也注意到了俞舟欢，眼神闪烁了一下。
　　俞舟欢有一丝尴尬，她有这么可怕吗。
　　“你好。”她语气尽量温和，以免他再露出受惊的表情，“那个，我是老板的女儿，有一次给你送过罗宋汤的。”
　　“我记得，谢谢你。”
　　对啊，人家可是天才呢，肯定过目不忘，怎么会忘记。空气静止了一会儿，俞舟欢怕冷场，又问：“你一直在写的是什么啊？”
　　“一些小程序。”
　　“哦，是为了参加高三自主考试吗？你是不是已经被提前录取了啊。我听说你们学校的人到了高二就被各个大学订完了。”
　　“好像是的。不过我才高一，具体不太了解。”
　　唔，同龄人啊，怎么气质比她稳重这么多。
　　天才太罕见，俞舟欢对着他很快陷入了聊天困境，索性憨憨一笑、速速埋头，继续钻研作业。
　　没想到他竟背着书包径直走了过来。他应该比杨宵还要高，坐在椅子上的俞舟欢需要很费力地昂头。

　　“有什么事吗？”
　　“我来的时候看见这本本子掉在地上，应该是你的吧。”
　　“噢，这是我的随笔本！”俞舟欢激动地站了起来。她最宝贝自己的随笔本了，从前往后看是她一本正经的作文杂记，从后往前翻还有她写的小说啊诗歌啊，只是字迹比较潦草，还夹杂了一些乱涂乱画。
　　她连声说“谢谢”。
　　男生“嗯”了一声，然后学雷锋不留名，转身下楼。
　　“等等！”俞舟欢叫住了他，或许是出于好奇，或许是因为本能地慕强，她追着问了一句，“我叫俞舟欢，你叫什么名字啊？”
　　“程道声。”他回过头，五官在楼梯灯的直射下显得棱角分明。
　　是一张看起来就很有自制力的脸。

　　寒假总是过得很快，抓也抓不住，似乎还没睡上几个懒觉就被拉回了教室。
　　讲台上，班主任吴均正在讲评寒假作业。他是那种比学生更尊重作业的老师，加班加点，终于将班上所有同学的随笔细细读过一遍。
　　“詹意同学写的这顿年夜饭真不错，色香味，写透了，看完我都想吃点什么……杨宵同学是不是在欺负老师对篮球不感兴趣，你这一段段都直接抄的体育频道的解说词吧……”
　　“解说都是英文，我是自己翻译的！”杨宵不怕死的声音从最后一排传来，引得哄堂大笑。
　　撑着脑袋正在看窗外的俞舟欢也跟着弯了弯嘴角。
　　这一周，她这一排刚好轮到靠窗位置，一只耳朵里装着春雨淅沥，一只耳朵里传来师生拌嘴，偶尔还会钻进几声白鸽饱食的“咕咕”声。
　　要是每节课都能这样惬意就好了。

　　“俞舟欢。”可惜被点到名，惬意只好速速抛去九霄云外。
　　俞舟欢不自觉地正襟危坐，等待语文老师的评讲。
　　“你居然交了篇小说上来。不错啊，起承转合自然，人物个性也立得住，结尾留白使人遐想，喜欢看小说的同学之后可以问她借来看看。”吴老师和春华中学的大多数老师一样，在意素质教育、个体培养，布置寒假作业的时候并没有给学生框定随笔的主题与体裁，可学生们待在教育体制里太久了，像俞舟欢一样直接交上短篇小说作为作业的，他带的几个班级里就那么一个独苗。
　　更剑走偏锋的是，她没有整出一位祝英台或者朱丽叶，反而写了一段孩子试图逃脱却仍旧重复了父母人生的悲剧。

　　下了课，俞舟欢在走廊上再次被点名。那时她正拉着姜泛泛要去操场做课间操，回头一看是吴老师，立马刹车，生机恣意的小圆脸也跟着变得乖巧、恭敬。
　　哪里像是能写出宿命惆怅的人。
　　“看见我在你随笔本上的留言了吗？”
　　俞舟欢重重点头。随笔本发下来的时候，她一下子就翻到了扉页，想必老师用心良苦，一定也在那一页停留过很久，才写下苍劲有力的四个大字：“发愤著书。”再没有任何一个多余的符号字眼，却足以让俞舟欢心生波澜。

　　“要好好努力啊。我的学生里要是能出一个作家，目前也只有你了。”吴老师语重心长，拍了拍她的肩膀，便抱着教案缓缓离去。
　　俞舟欢被突然抬高，紧张得说不出话。她猜不透吴老师是鸡汤鼓励还是真心祝福，但坦白对自己讲，这也不算是痴人说梦吧。
　　她一向喜欢幻想、喜欢创造，每天一躺到床上，随随便便就能想出五六七八个剧本供自己代入，但幻想与创造究竟能给她的未来带去什么，她还不太清晰。直到那天，吴老师使出十数年的教育功力为她在迷途岔路上点了一个点，人生似乎有了一个方向。
　　可惜的是，她没有非它不可的决心，之后忙忙碌碌迂回打转了许多年，才明白那是最好的一条路。
　　所以说，人类的本质都是一个模子。
　　她可以怪那些男人不懂珍惜，但也不该忘了自己有着一样的缺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