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花》苏槿

2、春风吹得游人醉

　　弃船登州汴西郊，踏歌成曲春日谣。何言轻狂少年游，此时赤子尚过桥。

　　冬季最深的日子，随着那一场大理罕见的朔雪缓缓离去，微暖的春风开始吹拂，驾着白云、披着万紫千红的纱罗渐渐地来临。
　　原本应当是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却不知何故低调得很。虽然一行人衣着打扮均是不俗，但是到底还是弃了繁琐的仪仗队，便如此到了汴京城郊。
　　虽说是西郊荒凉地，可是景象到底与南诏大相径庭——才抽芽的柳条比大理的嫩得多，也绿得多，地上的野花自然比不上大理宫中奇花异草皆是名种，却也风致自然，十分的惹人喜爱。宋人摆起的小摊子做着各色不同的生意，与南诏人的活计很是不同。处处新奇的玩意儿，引得这个方才十五岁的公主眼里头几乎冒火，只觉得什么都有趣，什么都好玩有意思极了。
　　十六公主看着眼前的中原景色，明明并比不上大理宫中富丽堂皇，只是心中说不清的欢喜，像个孩子似的，没来由的就是对这片景色欢喜万分。
　　她手中轻轻拈着一枝杨柳枝条，轻轻把玩，脸上有些细密的汗珠，身边也换了一身汉人女子妆扮的孟楚左手中拿着粉色的罗帕，替十六公主拭去汗珠，右手摆弄着汗巾子上挂着的香袋儿，香袋儿在大理也很常见，但孟楚只觉着汉人女子的配饰如何佩戴如何绣成委实有趣无比。
　　身后远远跟着的，是常人打扮的小厮和装扮干净的仆婢，另有匹匹黑色勇武的高头大马，都佩着鲜红的缨子，煞是好看，虽然掩饰去了皇族身份，到底也气派非凡。
　　十六公主一边把玩着嫩绿柳枝，一边巧笑着看着身边的风景，此时初春已到，正是踏青时节，身边行走着的，也有大户人家共同出游的，也有寒门小户家眷零散的，沐浴在这醉人的春风里，个个脸上都挂着难以见到的笑容。
　　似乎也就忘记了宋金对峙，忘记了靖康之难，只记得，眼前醉人的暖风。
　　春风吹得游人醉，直把汴州作杭州。

　　这样温暖的春风，与一个人的冷漠格格不入。
　　十六公主的前头，走着一个紫袍男子，正是紫朔无疑了。
　　他一袭紫袍难掩清贵之气，丰神俊朗，无人能较。银色面具遮去了如玉温润的脸，他的右手中牵着一匹白马，白马名为“浣尘”，倒真是马如其名，浑身上下一色如雪，目光神炯，非后头那些黑马所能企及。然而如此出色的一匹白马，全身却没有一丁点的繁杂装饰。只是浣尘的身侧背着一架古琴，并没有用琴套包好，光华流转，气质出尘。
　　紫朔丝毫没有融入这温暖的春风，好似一块被冰雪包裹着的绝世美玉，虽然有难以描摹的光华，然而知者甚少，只是在见到冰雪的凌厉之后敬而远之。
　　“紫朔公子，驿馆到了。”
　　紫朔回头，才发现却是小步跑上来的孟楚。
　　紫朔定睛一看，原来这设立在西郊的驿馆已经到达，他未言语，然而浣尘见到主人停步，也立即便停下了脚步，十分通晓紫朔的心意。
　　紫朔微笑，尽管看不到表情，却让人觉得这块冰雪包裹的美玉稍稍褪去了一点凛冽的气势，令人觉得心口一暖。
　　紫朔笑道：“孟楚，请十六公主来吧。走了一路，她虽高兴，只怕乏了，这驿馆女真贵族完颜部只怕已经打点好了，请十六公主来休息吧。”
　　孟楚点头，随即便回转身去，将十六公主请来，十六公主到底年纪尚小，身量未足，走的倒是比众人都快些，这驿馆地方宽阔敞亮，十六公主与孟楚先行上了楼，到了驿馆之中，一派小孩天真也收敛了不少。
　　那些用度不凡的仆婢纷纷跟上服侍，小厮打扮的一行人正准备将一匹匹黑马牵进马厩里去，紫朔牵着浣尘站在原地未动，楼上的窗户“吱”地打开，却是十六公主坐着，孟楚站着，两个方当韶龄的少女打开了窗子，迎着春风，观赏着西郊的杨柳烟绿，黛瓦粉墙。
　　正当紫朔准备转身时，忽听得那一群黑马的嘶鸣，黑马匹匹想要挣脱小厮们的手，红色缨子也杂乱了，唯有紫朔身边的浣尘不做声，只是动了动脑袋，前蹄在地上擦了擦，目光也渐渐深邃起来。
　　紫朔眼力极佳，略微看到远方十几个金兵追逐着一匹枣红色的马，那马奔得飞快，似乎是受了惊吓，虽然后面金兵个个均是马术的好手，但也仍然追不上那匹受惊的马，众小厮见了，才知晓这些训练有素的黑马显然是因这才受了惊，是以步伐才乱了些。
　　小厮们个个释然，原本提到了嗓子眼的心也落回了原位，只是银色面具后的翠羽眉蹙了起来，面具的主人思虑远远周详得多：那匹枣红马儿并非名种，受惊了却跑得如此之快，且又有跑的规律方向，丝毫不乱，身后十几个好手如此狂奔只为了追这么一匹平平无奇的马实在令人费解。
　　蓦地，后面那十几个金兵拉开长弓，便向着马腹射去，那箭的准头极好，都射向马腹，然而枣红马却丝毫没有什么异常，紫朔正自犹豫，忽听得楼上十六公主惊呼：“天呐，那马……怎么没事？莫不是没有射到？马腹下头有什么东西？”
　　紫朔闻言，当真有如大梦初醒，那马群原本便离的很远，此时更是远去，紫朔其实完全可以不用理会，然而他却定睛细看，下定决心要把这极常见的景象看得清清楚楚。
　　突然，紫朔一愣，旋即银色面具后的俊脸溢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看清楚了，他看的清清楚楚——后头那些金兵急切追逐，跑得有些脱力，然后却不敢有丝毫松懈，前边那匹枣红马儿看似受惊了，却实际上是因有人驾驭才跑得风快，箭没有伤到那匹马一分一毫，马腹之下一袭白衣红裙在风中猎猎飞扬，显然是女子裙裳，依稀中，紫朔看出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去的一支支羽箭全都被女子咬在了口唇之中。
　　枣红马儿越跑越快，他略微看见白衣红裙的女子眼中闪过的精光，和蹬着马腹的双脚，那个女子的面貌他看不清楚，脑中却浮现出“强大、美丽、智慧、高傲”这一系列的词。那女子虽然就位置而言身处下方，然而她的气势却无人能挡，好似从九霄之高飞下的鹰，以傲视天地的姿态直指长空。
　　其实，身后那些金兵应当早就折服于她的强大和力量，然而却还是不停的追逐着。
　　“紫朔师傅，马腹之下有人么？我们要不要帮帮那个人？”
　　楼上，十六公主带着少女纯净的善良，轻轻地开口问道，身后站着的孟楚一言不发，微眯着眼睛看着远方，好似看到了什么，又好似什么也没有看到。
　　紫朔令浣尘随意小跑，取下古琴抱在手中，随意弹拨，流溢出一串犹如流风回雪的清音，虽没有曲调，却格外动人，好似清波。
　　紫朔慢慢地走上楼去，站在十六公主的门外，轻笑着说道：“十六公主，早些歇着吧。马腹之下是否有人，紫朔看得并不真切。”
　　话音刚落，紫朔没有理会十六公主继续的发问，抱着古琴，随意的用手抚摸过琴弦，身影随着袅袅清音的消失，也湮灭在楼梯的尽头。
　　在出尘脱俗的琴音之中，紫朔银色面具后的嘴角，泛出了浅淡的笑容，他轻轻呢喃着：“在这样的乱世之中，只有最坚强的生命，才能够好好的活下去……坚强的生命，一定能够活下去，无须担心。”
　　他转身走进这夜即将暂居的房屋，楼梯上除了清波之音袅袅婷婷，再无其他。
　　连那一句话，也随着主人的转身而完全消失，好像，从未存在过这个世间，好像，从未被吐露。
　　汴京西郊的这个夜晚，静谧无比，恬淡万分。
　　所有张扬却又低调的热烈，所有如夏花一般绚烂的惊鸿，随着那白衣红裙的绝世女子一同，绝尘而去，难以复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