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匣子》冒冒

1、黑夜

　　一 黑夜
　　有很多个夜晚，我总是会无声地哭泣。哭到第二天肿着眼去上课。别人总说，看，你的眼睛又浮肿了，晚上睡觉前还是不要喝水的好。我总是笑着满口答应。一日的眼肿，别人尚且能够怀疑是因为昨夜的哭泣。但终日的眼肿，却是没人能够怀疑的了。
　　那个时候，我想我应该是病了，但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知道没有人能够理解你的痛苦，即使理解了，也不能感同身受。他们只会说，你的遭遇听起来确实挺不幸的，可事情已经过去了，你为什么不忘记它向前看呢？你要活得坚强，你要向别人证明你活得很好！这是这个世界固有的定论，每个活得痛苦的人都不应该沉溺于其中，要早日走出来向别人证明你过得很幸福。可我常想，事实已经发生了，我为什么要忘记那些真实发生过的事情？为什么不能展示我的脆弱和苦楚？世界为什么要催着我必须得积极快乐的活下去呢？
　　在挣扎于痛苦之中时，我从未想过走自杀这一条路。因为我很能明白，那样的离去所带来的绝望绝不是我母亲再能承受的了。其实想想，跟我的母亲相比，我的痛又能算些什么呢？她年幼时丧母，中年时丧夫。我不过是失去了一个父亲，又有什么资格顾影自怜？
　　二零零七年五月一日的那个晚上，我的父亲自杀去世了。那时，我十二岁。
　　白天的一切都很混乱，当我们三人接到父亲在医院的消息时，我们还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母亲说，你爸爸肯定不会死的，他就是在吓我。那个时候的我，也理所当然的以为只要清洗了胃，一切都会没事。而后很多年，我在大学的课堂上才知道，敌敌畏被喝下去的那一刻起，就意味着我们再也无法在一起了。
　　我们三人在冰冷的客厅里坐着等待，一位伯母陪着我们。墙头的圆钟滴答滴答地响着，而我就那样浑浑噩噩地在昏黄的灯光下等待。不知道过了多久，柜台上的有线电话终于响了起来，伯母站起来去接。她很平静，表现的像是在接一般的家常电话，微微点头，回答也是轻言细语。我猜大抵是在说人马上就要回来了吧。伯母嗯了几声，放下电话，转过身用很平静的语气说，家贵没了，待会儿就运回来，说准备准备。我没明白那是什么？十二岁应该不小了，可我从没有近距离观察过死亡是什么模样。兀自发呆的我看着面前的母亲从椅子上摔倒下去，那一刻我才开始害怕起来。我们去扶母亲，看起来格外瘦弱的母亲像是沉入了地狱般，任谁也无法拉回来，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伯母喊着，你们两个赶紧去太爷爷家，告诉他们你爸爸死了，让他们赶紧派人过来。
　　我呜咽着跑出去。整个湾里没有几户人家，无论走去哪里都要走过那条父亲几年前辛辛苦苦修缮的泥土宽路。我以前特别喜欢坐在家门口，听那条路拐过弯后传来的摩托声，声音一响，我就知道是爸爸回来了，然后蹦蹦跳跳的去端菜，准备开始吃晚饭。走在这条我不知道走过多少遍，熟悉地不能再熟悉的泥路上，我从没有像现在这么害怕过。我慌不择路，我哭着呼喊。我忘记了月光照着白的地方是可以踩的干路，月光照着黑的地方是该躲避的雨水坑。我忘记了从我家走到太爷爷家还有很长一段距离，没有人能够听见我的呼救。回应我的只有呼啸的风，飒飒摇晃的草丛，张牙舞爪的树林。人在脆弱的时候，谁都可以来欺负了。我踉跄着向前，已然忘记了身后的姐姐，那一刻，只感觉无比的孤独和绝望。
　　再怎么回到家的，我已经忘了。母亲躺在卧室里，床边坐着村里唯一的医生。医生看见我站在门口，招手让我过去。
　　你帮个忙，我要给你母亲打针，他对我说。
　　我帮着他把母亲翻过去，在母亲的屁股上打了一针。如果是在平常，我肯定会嬉笑着大喊，哈哈，妈也打屁股针喽。但那一刻，世界都很沉默。
　　我走出了卧室，父亲已经被接回来了，放在客厅的地上，身下垫着床单，上衣和裤子都已被脱掉，腰间搭着一块布。村里的很多人都围着他，看着，说着，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而我就像个被人遗忘的孤魂野鬼，没有任何感情地推搡在人堆里，忘记了哭，忘记了喊，就那样麻木地看着。一个正准备给父亲换衣服的叔叔终于看见了我。他对我说，你在这儿干什么，回屋看着你妈。
　　天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我套上了白色孝服，系上了红绳，而父亲躺在了我面前的棺木里。冷，冷得很。有人在哭，也有人在笑。我随着呜呜咽咽的奏乐围着棺木走走停停，站起跪下。一整夜，似乎就是那么过去了。
　　这是我永不能忘记的黑夜。随着时间的流逝被淡化成一帧一帧的画面，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我常常会怀疑，那真的是我经历过的吗？还是，只是我看过的一个电影，却因为一个不小心，把自己代入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