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谅》朱和

8、玥灵其人（二）

　　月光温柔缱绻，流泻在雪山之巅，入目一片晶莹。山顶有一小亭，亭中有一男一女。男子身着青袍，衣摆处绘有三十六朵梅花。女子身穿红裙，发间别着一枝寒梅。二人坐在石桌旁。
　　男子抚琴，一曲终了。
　　他倒了一杯酒，递了过去，见她不接，只是愣愣的看着他，便不禁轻笑出声：“喂，呆了吗？”
　　染玥灵回过神来，吐了吐舌头：“是啊，神君绝色倾城，实在令我等凡人望尘莫及。”
　　梅傲寒伸手敲了敲她的额头，目光是他自己都不曾发觉的温柔：“你呀……小孩子心性！”
　　染玥灵又是一怔。
　　他的确是绝色倾城。墨发束起，一丝不苟，眉如剑，眸如深渊，恍若有不可预知的危险，又有点点流光连转，鼻峰高耸，双唇红润，肤如凝脂，双颊略显消瘦，却多一分病态美，气质高贵凛冽如梅，身上散发的寒梅清香，与月霜缠绵染了青丝，更显不可侵犯。此时的他温柔浅笑，惊若寒梅盛于初春，扰乱凡尘。
　　如此之人，实难将他与火之神尊司战神君联系在一起。不过，他的确是杀神。
　　神界共有五位神尊，其中司华神卿梅华是司战神君梅傲寒的孪生姐姐，已经陨落。
　　待她反应过来，他已经在细细品酒，边品边赞叹：“玥灵酿酒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尤其是这观子贪，真是世间罕见。”
　　染玥灵面上微红：“谢神君夸奖，承蒙神君不弃，能为神君酿酒乃是小女之幸。”
　　梅傲寒忍俊不禁：“你害羞的时候真可爱，竟然能把人界那套烂规矩完美搬出来，啧啧，真不像你。”
　　染玥灵瞪了他一眼，却惹得美人哈哈大笑。
　　“你再笑我就生气了！”染玥灵恼怒道。
　　梅傲寒堪堪停了下来，打趣道：“好了，好了，不笑了，不然惹恼了你，可就没人给我酿酒了。”
　　染玥灵嘟了嘟嘴，决定放过他了！她不与某些人斤斤计较！
　　梅傲寒起身道：“夜已深，玥灵，走吧？”
　　染玥灵乖巧的跟了上去：“好的，神君。”
　　染玥灵本来是一个乞丐，自幼父母双亡，偶然与他相遇，他道是机缘，便收留她进了司战神殿。神殿内还有一男一女两个侍仆，男子唤作离曜，女子唤作云鸯，都是一样的沉默寡言。如今二人都贴身伺候于她，据他说他们太烦了。
　　染玥灵心想，这都成冰块了还嫌烦，那她岂不是更烦？
　　次日，梅傲寒带她去参加仙界小公主的诞辰宴。
　　上天似乎偏爱美好的事物，除了已经陨落的木之神尊司华神卿梅华，其余四位尊主统统都是一等一的绝世，估计司华神卿梅华也是绝色美女。
　　染玥灵表示她已经看花了眼！不过她依旧觉得还是她家司战神君梅傲寒最好看了！
　　众仙家望向染玥灵的眼神也是略显古怪，染玥灵猜测估计是她家神君的身边从来不曾有过女子随侍的缘故！
　　为此她还偷偷激动了一会儿！
　　不过再多的八卦也不如美酒更加吸引人。染玥灵心想。
　　能参加仙界小公主的诞辰宴的都是各大名流贵族以及四海强者，所备之酒乃是各种琼浆玉露！
　　她最喜欢的就是那雪华酿，甘甜之至，入喉微辣，下肚之后口中一片清凉，真真是美酒。
　　不多时，她就醉了个七七八八。
　　“神君，呃……我去上一趟茅厕，乖乖的等我啊！”染玥灵拍了拍梅傲寒的肩膀，转身就走。
　　梅傲寒有些担忧。
　　果不其然，染玥灵完全没有问路的意识，只知道一路瞎晃。
　　不知何时，红梅漫天，寒风夹杂着箫声传至耳畔，寻声望去，只见一抹黑色的人影遗立在世间。
　　“谁？”黑衣男子猛然回头，箫声戛然而止。
　　染玥灵眯了眯眼，看清了眼前之人的脸。
　　墨发张扬，随意散于肩上，却有凌乱之美，眉头紧锁，丹凤眼中有股邪气，一颦一笑间勾魂摄魄，鼻峰挺立，殷唇微抿，皮肤白皙，吹弹可破，浑身散发着浑然天成的王者之气，不曾被那瑰丽的容颜所影响，反而如罂粟花般危险。眉心一道紫色王者印记，证明了他的身份——魔界君王，冷夜云。
　　冷夜云的双眸中闪过一丝震惊，随即隐匿起来。
　　染玥灵歪了歪头，目露深思，良久才道：“想起来了，我是染玥灵。”
　　冷夜云闻言，嘴角一抽，这么长时间，只是在想自己是谁？
　　染玥灵又思考了一会儿，说：“对了，我是出来上茅厕的，神君还在等我，我该走了。”
　　冷夜云嘴角一抽，见染玥灵转身要走，开口道：“你知道茅厕在哪里吗？”
　　染玥灵立即问：“你知道吗？”
　　冷夜云无言以对，向她招了招手：“你过来，我带你去。”
　　染玥灵一摇三晃地凑了过去，任由他打横抱起，完全不知反抗。
　　只见染玥灵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全然忘记了梅傲寒的警告。
　　魔界，魔宫。
　　冷夜云一脸嫌弃地将染玥灵扔到床上。
　　染玥灵翻了个身，继续做她的春秋大梦。
　　冷夜云吩咐侍女：“给她换洗一下，本王先走了。”
　　惊得一地下巴！
　　……
　　尚在仙界的梅傲寒发现染玥灵迟迟未归，心中不免担忧，于是，他提前离席。
　　……
　　“姑娘，醒一醒……别睡了……”
　　“别吵，烦不烦？”迷迷糊糊落下一句，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睡。
　　“姑娘，司战神君亲临，指名要见你。奴婢求您了，别睡了。”侍女满心苦楚，这天下怎么有这么嗜睡的人？
　　“神君来了？”染玥灵一听“司战神君亲临”六个字，立即从床上跳下，穿鞋，不待侍女反应过来，已然没了影子，她甚至没注意衣服已经换了。
　　不多时，一颗脑袋探了出来：“神君在哪儿？”
　　侍女好笑：“姑娘随奴婢来吧。”
　　“她是本尊的侍女，貌似陛下无权将她带走。”梅傲寒的声音传到应事大殿门外。
　　她知道这只是他带她离开的借口，只是一个事实让她无法逃避。
　　他是那般高高在上，她却卑微如蝼蚁。
　　昔日的温柔相待，几乎让她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可是，毕竟她是那样低到尘埃里的人。自卑的情绪像一张大网，牢牢锁住她的心，让她无法挣扎。
　　梅傲寒发觉她衣服换了，心中感到不悦，便没注意到她的情绪。
　　她忘了自己如何回去的，只记得，她缩在房间的角落里，裹紧了被子。
　　心，疼。
　　第二日，清晨。
　　院子里，漫天梅花不分季节地纷飞，蔓延了淡淡的化不开的愁。晨曦朦胧，美景似幻，仿佛不堪一击。
　　染玥灵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前往梅傲寒的院子。
　　门大敞着，她走了进去。
　　心动无声，心碎有声，何况碎得那般彻底。
　　梅傲寒守在一口冰棺边。
　　冰棺里的女子，生得极美，眉如远黛，墨发如瀑，竟然与染玥灵有七分相似！
　　原来，竟是这样……
　　她只是一个替身！
　　遍体生寒。
　　她只是一个替身，他的温柔，是给另一个人的……
　　她情愿他的温柔、他的微笑，只是同情，也不希望这是属于别人的！
　　他从来不曾真正见到他对她笑，他的笑容，只是给另一个人看的……
　　撕心裂肺莫过于此。
　　他是那样认真，那女子一定对他很重要吧？
　　敛下心神，艰难扬起一抹微笑：“神君……”
　　她又无法继续说下去了，像是再说一句话，一切伪装都会破裂，让她无所遁形。
　　这一切就像晴天霹雳，来得突兀，又让她避无可避。
　　梅傲寒回头，眼中闪过一抹惊讶，又见她神色如常，便悄悄松了一口气，她或许没有看见。施法将冰棺封回地底，才道：“你来是有什么事？之前我在想一些事，没察觉你来了，很抱歉。”
　　平日里，她不睡到日上三竿是不起床的，除非有人叫她，今日怎起这般早？断然有事。
　　染玥灵压抑着心里的苦涩，笑了笑：“神君不必道歉。我……我来只是想让您教我仙术，所以……打扰了。”这是他曾答应她的。
　　梅傲寒只是淡淡的点点头。
　　她忽然决定，她一定要成为强者，她不要一昧躲在他身后！她不要这般软弱！她不要他看不起！
　　即使……他心里不会住下自己，至少也是能入他眼的。
　　五个月后，就有百年一度的仙剑大会，第一名可以羽化成仙。
　　五个月的时间，转瞬即逝。
　　如她所愿，在仙剑大会上一举夺魁。
　　只是，他好陌生。
　　“恭喜仙子在仙剑大会上获胜，若无它事，本尊就先走了。”梅傲寒冷冷的道。
　　染玥灵垂着头，看不清神色：“恭送神君。”
　　梅傲寒有些心烦意乱，一言不发，当真徒留背影。
　　良久，她无力跌坐在地。
　　她竭尽全力在仙剑大会上夺魁，羽化成仙，还获得了司器神君清夜亲手打造的冰魄剑一把，而他却如此冷漠。
　　可是，如她所愿，她不再是替代品了。
　　可为何？为何她的心会如此痛？
　　视线渐渐模糊，脸上一片冰凉，伸手一摸竟然是泪水。便再也忍不住，和着一切心痛与哀伤，染湿了衣襟，也打湿了她的心。
　　“玥灵。”一个眉目间与染玥灵有几分相似的少女目露担忧，疾步走了过来，蹲在她身侧。
　　染玥灵把头埋在少女怀中，放声大哭起来。
　　寒梅依旧，却充斥着心碎。
　　这个少女名唤茉雪露，是她的朋友，乃是司华神卿梅华与魔君冷夜云的私生女，后因梅华私自与冷夜云相爱，梅华自尽在五雷劫之下，魂飞魄散。而茉雪露被司器神君清夜收留。
　　此后，他对她一直冷淡。
　　日月轮回，春去秋来，转眼之间，已经过去十年。
　　终于，他怒了：“你够了没有！”
　　桌子被拍得粉碎，一株鲜活的被好好栽种在琉璃花盆里的紫花滚落到地下。
　　染玥灵吓得跪在地上，连连磕头道歉：“对不起，神君，我知道错了，对不起，神君莫要生气……”她只知道自己要认错，殊不知自己“错”在何处？
　　梅傲寒看着瑟瑟发抖的她，越发心痛，终是叹了口气。
　　这些年，她变得越来越对他低眉顺眼，笑容渐少。
　　他上前将她扶起来：“玥灵，我只是……”“担心你”三个字怎么都无法出口。
　　担心她？那她受伤是他又在哪里？！担心她？那她痛苦时他为何视而不见？！担心她？他有什么资格担心她？！
　　这紫君花有多难寻来他不是不知道，且不说其生长之地为极寒之地，仅仅是花中精灵便极难对付。传言紫君花是天生具有灵性，性情诡谲，非常危险。而且那株花有上万年花龄，花中精灵足以与他匹敌。
　　而染玥灵找来这株花，不过是因为有人传言，说梅傲寒境界卡在了瓶颈上，需要奇花异植来辅助他参悟大道。
　　这根本就是胡扯！偏生她就信了！
　　染玥灵对他突如其来的温柔感到手足无措：“我……你……神君……我没事……”
　　梅傲寒抿了抿嘴，一把抓住她的手，用精神力为她探伤。
　　竟是这样！无尽怒火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不知是恨她如此不爱惜自己，还是在恨他对她如此冷淡将她逼成这样？但在看见她卑微而祈求的神色时，瞬间只剩下满心的怜惜与内疚。
　　她经脉尽碎，内力散乱，五脏六腑皆有不同程度的损伤，只凭一粒玉丹护住心脉，不使她的伤口恶化，亦不使她的灵魂脱离躯壳。只要药效一过，她随时有生命危险。
　　梅傲寒不由分说抱起了她，将她送回她十年前居住的院落。
　　他一直一面对她冷漠，另一面却在挽留她曾经留下的痕迹，即使她搬了出去，这院子他也一直在打扫，亲自动手，说不清是为了什么。
　　染玥灵被吓了一跳：“神君……”
　　梅傲寒低声呵斥：“别动，都不看看自己伤成了什么样子！”
　　染玥灵微微失神，鼻尖萦绕着一股寒梅清香，令她心安。她将头轻轻靠在他的怀里，贪恋的望着他的脸。
　　真好。她这般想。
　　梅傲寒将她放在床上，输送内力给她修复经脉，又小心翼翼给她上药，取来丹药喂她服下，又叮嘱她好好休息，方才离开。
　　已经傍晚，梅傲寒久久伫立在院中。梅花一如十年前般开得正好。
　　这院子里四季如春，梅花常开不败，却是物是人非。
　　十年前，她一心修炼而忽视了他，他竟然甚至想要她眼里只有自己，这才惊觉自己已经动情，于是便冷漠以对，想要割断这情丝。他是司战神君梅傲寒，所以最好不要有私情。
　　可如今看来……也许是他错了，竟然将她逼到了这般地步。只愿往后，能够补偿她的痛。
　　然，天不遂人愿。
　　七日后。
　　染玥灵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她只想再找一株紫君花。
　　仅仅一株就能让她重新住进这院子里，如果再有一株呢？
　　上一次茉雪露与她同去，大伤元气，险些丧命。她也意识到，紫君花非她所能掌控，只有诚意才能打动对方。可是，她已经有一株了，再要的话就是贪婪……
　　她不知道该如何找到能说服对方的借口，但是，她知道她想要。那么，竭尽全力也必须拿到！
　　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
　　她已经无法忍受他眼中没有自己的感觉了！
　　她没有那么好的运气。
　　寒风刺骨，直往衣服里窜。她运转全部内力，脸依旧冻得通红。
　　时间拖得越久，情况就越不妙，而她只是傻撑着。
　　如果不是凭借强大的意志力，恐怕她都无法撑到找到花的那一刻。
　　竭力挥动冰魄剑，身体早已虚脱，不到几个回合，便再也使不上力。
　　四肢逐渐变冷，鲜血汩汩往外流，映出一片刺眼的猩红，在雪地里显得格格不入。
　　待他寻来时，那里只剩一具尸体，僵硬而没有丝毫暖意与生机的尸体！
　　“不——”他发了疯般冲上前剧烈摇晃着她，只希望她能多看他一眼，哪怕一眼也好！
　　不要死！不要死！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死了就没有那个乖巧的女孩了！死了就没有那个一心只爱他的玥灵了！死了就没有谁会记得那些时日了！
　　难怪，难怪他今天一整天都心神不宁！
　　好不容易找到她的踪迹，尚来不及欣喜，就陷入了无边的绝望。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疲惫不堪，放弃摇晃她，褪去衣衫，紧紧拥她入怀，希望可以用体温让她回暖，即使明知不可能·，即使明知是徒劳，也想紧紧抓住那渺茫的希望。
　　或许，不是希望，而是奢望，渺茫的奢望。
　　眼前一片模糊，唯有一株紫色的花在不远处摇曳，血红色的茎叶格外醒目。
　　他呆呆的坐着，将头埋在她的颈边。
　　又是十个日月轮回，祭奠她为他付出的十个春去秋来。
　　一个老人现身，在不远处看着他。
　　梅傲寒艰难的抬起头，声音沙哑，仅仅是十天便憔悴得不成样：“求求您救救她。”
　　老人摇了摇头：“于她，死亡才是最好的解脱。”
　　“那您就是不愿救她。”
　　“可以这么理解。”但其实，不久她才是在救她。
　　“我该离开了。”他闭了闭眼，给自己扯着披上衣衫，站起身，一步一步向外走去，早已干枯的血迹停留在原地。
　　老婆婆久久凝视着他们的背影，长叹一声，消失在原地。
　　她就是紫君花的精灵，拥有足以让染玥灵起死回生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