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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垣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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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杳音在家时连山都少下,虽则偶尔和宋弘微的弟子们打个照面,但那些学生碍于颜面,加之各个以君子自居,便是觉得她夺目非常,也决不会露出一丝一毫不轨之心。
所以,宋杳音从未把自己的长相放在心上过,要知道学馆里的杂事琐事一箩筐,忙都忙不过来,她根本没时间起这些小女儿心思。
她头回被这么多别有用心的目光盯住,难免慌神,以为自己脸上沾了脏东西。好在有人走过来给她解围,正是那一晚诱使宋杳音入住的掌柜,他拱拱手,笑容比那晚灿烂了些,像是同熟人说话般随和:“晨食已备好了,女郎请随我来。”
这人虽然嘴上喊她为女郎,态度却像对朋友,宋杳音跟他走到雅间里,见桌上摆的全是家常小菜和热粥,便觉此人妥帖,笑道:“多谢子义郎君,麻烦了。”
若没记错,垣星月说过这位掌柜名叫子义的。
听她如是称呼,掌柜顿了顿,神色不卑不亢,而后轻轻搅动起瓷碗里的热粥,似是在帮她吹凉,“女郎不必客气,有宗主的吩咐,我等必然恪尽职守。”
宋杳音无言片刻,觉得心中那股别扭又开始发作,顿了顿问:“你是说垣崇?”
“哎呀!”男子忽然像被粥烫到一样咋呼起来,看宋杳音一脸尴尬,笑着解释道:“女郎别见怪,在下只是太过惊讶,我见识浅薄,头一回听到别人直呼我家宗主大名。”
他这样说,宋杳音也知道自己逾矩了,“是我失礼,该称垣宗主才对。”
那男子不置可否,只将粥碗推了推,示意宋杳音用餐,随后便静静退了出去。
他走得利落,宋杳音却食不知味。听他方才所言,她在南海所受的一切优待竟不是因为垣星月,而是垣崇亲自吩咐过……如此,她那个不习惯白拿人家东西的豪言壮语又该往哪放?从垣崇救起她开始,何止白拿东西,换个普通人家,家底都要被她拖累得掏空了。
宋杳音哀鸣一声,委实不知该如何报答,对着满桌晨食难以下咽。还吃什么吃?多吃一粒米,就要多还一份情啊!
但是好像也不差这一桌晨食……反正她欠得够多,一时半会儿还不完,不如放过自己,给自己一个好好活下去的机会!正是如此!于是方才还实难下咽的人开始风卷残云,很快便填饱了肚子。
之后便要去街上闲逛,看哪些铺子招工。宋杳音拉开房门,被守在门外的掌柜吓得打嗝,于女子而言,在一不熟男子面前做出此等举动,实在太不雅观……宋杳音涨得脸颊通红,跟擦了胭脂似的,磕磕巴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对方却跟没听见一样,只是眉毛微挑,像是在极力忍耐某种情绪,面上仍旧温和,“女郎接下来要做什么?”
好半晌,宋杳音才道:“出去逛逛。”
“好,我这就去安排车马和随从。”
“不必!”宋杳音连忙叫停,不自在地盯着某处虚空道:“子义郎君,我不是什么女郎,只是平白受了垣宗主的搭救,报答都来不及,正所谓无功不受禄,还是不要麻烦了,我一个人就好。”
“好,那你小心。”男子倒是不拖拉,直接闪开,给宋杳音让路。
宋杳音福了福,快步出了客栈,当真是一刻都不敢再待下去。她边走边琢磨,实在无法用常理解释垣崇对她的关照,凡人都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那般拖累垣崇,任谁都会不耐烦,他却相反,持之以恒地关照她,若非他是圣人,便是他上辈子造了孽,这辈子还她来了。
虽则命理之说不足为信,但当下佛教盛行,信佛者何止千万,宋杳音虽整日在山上,但也不是完全地不闻世事。宋弘微的学生中就有许多信佛者,下了课无事可做,有时便在前厅论经,一言不合很可能恶言相向,二言不合便可能血溅当场。
宋杳音偷偷瞧过几回,心道这群人全是假信佛,就跟书生学子追捧三玄一样,有人可能连三玄是什么都说不清,却开口闭口就是玄学当道。
这一想便想得远了,明明就是不久前日日可见的光景,此时竟遥远得仿佛前世。宋杳音恍惚起来,心道若那些真是前世也好,她便少了许多烦恼与愁苦。
可能是在山上住了太久,她身边只有一对父母,有什么说不出口的心事,宋杳音也习惯一个人藏着,以致于养成了今日这般不显山不露水的性格。就算此刻她心里焦灼疼痛,脸上仍旧淡淡的,只是眉头蹙着,藏在宽袖下的手也不由自主攥紧。
“娘子留步!娘子留步啊!”
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妇人的呼喊声,人群里起了一阵骚|乱,好似有人在拉拉扯扯。
宋杳音最不喜欢往人多的地方凑,因此避之不及地拐到人少的小路上,才走两步,听那妇人急急说道:“真不是我不给您面子,实在是阿潘她摔断了手,动一下就吱哇乱叫,当真织不了锦了啊!”
宋杳音立刻回头,深呼吸几口气,转身挤进了人群里。
她费力挤到最前排,见一肥硕大婶涕泪交加,与对面的娘子诉苦情:“您能找上我郭氏,是您抬举我,公子及冠要穿的礼服能落到我头上,简直是天大的荣耀!我哪敢给脸不要脸地找借口搪塞您啊!”说完呜呜哭起来,鬓边的大红花跟着一颤一颤。
她对面的娘子背对着宋杳音,看不出长相,只从背影瞧也知道是大户人家出身。
此人身穿藕荷色的上襦和紫靛色的墨竹绣裙,虽细腰不盈一握,腰背却挺直,平生一股清冽高贵之气,听郭氏说完,女子发出轻轻一笑,虽无嘲讽之意,也让人心底发凉,“郭夫人,我只要你一句话,阿潘她到底织不织,若她不织,你可有别的人顶替?”
郭氏脸色变了变,没了言语,想来是那阿潘确实不能织锦,她手下也无别人可用。
这岂非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宋杳音从没给人做过工,一时踌躇,可见那娘子要走,也顾不得许多,腾地一下举起手来,高声道:“这位娘子,我会织锦,什么花样的我都会织!”
那娘子听到平地一声响,先是怔住,随后转过身来,在人群里搜索一番,目光定在举手的宋杳音身上。见她面貌,宋杳音却是迟疑起来,心道这人瞧着好生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
她还在回忆,那人已快步冲过来,一把擒住宋杳音的两条胳膊,哪还有一丝不悦与冷漠,几乎是喜笑颜开、神采飞扬地道:“我的好阿音,你这是回来啦!”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对宋杳音心心念念的玉娘子。自垣崇送走宋杳音,她这几日都不爽快,连带着瞅谁都不顺眼,今日出来散心,又遇到糟心事,她紧紧抓着宋杳音,心下闪过两个念头,一是老天终于开眼,二就是绝不能让煮熟的鸭子再飞走!
宋杳音却没有她这番喜悦,恨不得给自己两个耳刮子。南海郡很小吗?南海郡只有垣氏一户人家吗?她怎么走哪里都能遇到垣氏的人!
郭氏想凑过来瞧个究竟,玉娘子哪还理她,拥着呆住的宋杳音往外走,身后的阿张笑嘻嘻和宋杳音问好:“宋小娘子,许久不见呢!”
有很久吗?才几天而已罢……宋杳音挣挣手臂,发现玉娘子手劲儿忒大,不仅纹丝不动,还更紧了几分,几乎是毫不费力地揪着她往人群里走。
今天的热闹有点意思,人们嗡嗡嗡地议论,所有声音聚在一起,比钟声还震人,宋杳音目光涣散地看了几眼乌泱泱的人头,只觉得有东西在她耳中和心头重击,顷刻便失去知觉。
好在玉娘子一把捞住她的腰,不等身后奴婢反应,反手一抄将人抱起,火速上了马车。阿张跟在身后,惊道:“娘子,宋小娘子她怎么了?”
玉娘子也是担忧,将宋杳音放平,手往她脉上一搭,“有内伤没好利索,带回去让垣庄瞧瞧。”
阿张却是紧张起来,“娘子,庄先生从不给外人瞧病的。”玉娘子又乐了,理所当然道:“阿音才不是外人,阿音是我家荣谢未过门的妻子!”
阿张掩嘴偷笑,“娘子,您当真要替宗主定下这门亲事吗?”
“有何不可?”玉娘子哼了哼,“要他自己做主,怕是我入土了也等不来。”
这话倒是不假,阿张十分认同:“也对,宗主他肯定自己找不到的。”
马车在郡城中行了半晌,最终停在城南一处占地约五十亩的宅院前。院落中规中矩,看上去只是一般富庶人家,并无特别显耀之处。乌黑色大门缓缓打开,一人迎上前,扶玉娘子下车,笑道:“姑姑怎么才去就回了?”
玉娘子拍拍他的手,“有事便回了,子义,你阿兄在家吗?”
垣子义搀扶着她,见车中除了阿张还有一女子,奇道:“这位是?”
阿张笑嘻嘻地说:“子义郎君,这是咱们宗主未过门的妻子。”玉娘子一听便笑了,很是赞赏地看了阿张一眼。
垣子义却是不敢置信,“妻子?姑姑,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玉娘子心道,别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你那位将要娶妻的阿兄也是什么都不知道呢!
一行人边走边说地进了院落,虽然宅邸从外面看很是寻常,内里却十分精致,亭台楼阁俱全,用色也十分考究,没有寻常人家喜用的红紫之色,反而以白灰木色为主,浅浅地串联起各处景致,仿佛数不清的氤氲雾气交织在一起,透着隐约朦胧之美,像是凭空从江南水乡移来的一般。
“垣庄,过来瞧瞧这孩子。”玉娘子踏进一处名为不了阁的院子,冲里面的人喊道。
院中种满药草,西南角还有一汪池塘,里面几尾锦鲤游来游去,池塘边横放着一张软塌,榻上躺着头发花白的男子,他以左手遮阳,右手执鱼竿,看上去很是悠闲。
听到玉娘子的声音,他放下左手看了眼,却不起身,只道:“她是谁?”声音低哑,是十足的老者之音。
玉娘子且行且道:“这是荣谢未过门的妻子。”抱着宋杳音的垣子义手一抖,恨不能将人扔到地上。他一个小叔抱着未过门的嫂嫂,也太难看了!
垣庄眼睛睁大了些,这才动动,放下右手鱼竿,拿起靠在一旁的拐杖站起来,缓缓向阁中走去。他的左脚微不可见地点在地上,不敢用力,明显是个跛脚。
一行人进入阁内,垣子义将宋杳音放到榻上,总算松了口气。
垣庄略略把了脉,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出现一抹奇异的笑,“怪哉,原来是给她用了。”
众人不明就里,玉娘子问道:“到底如何?”
垣庄抚着胡须道:“你的好侄子将回生丸都给了她,自然死不掉。”
此话一出,在场之人无不惊讶。回生丸是垣庄花费数十年心力才钻研出的一种药丸,用的全是当世极宝贵的药材,炼制起来也极费工夫,成丸一颗便要前后花费两年时间,垣庄这里有五颗,垣崇手中有三颗,全是留来给族中亲人救命用的。
吃了回生丸的人浑身上下会散发出清甜之气,要三个月才能散尽,药是垣庄亲手炼制的,他早就闻到了宋杳音身上的味道,因此才不急不缓,待到把完脉便更是确信她服了回生丸,一时又是惊奇又是生气,不知是该欢喜垣崇开了窍,还是可惜自己的宝贵丸子。
不管他如何想,玉娘子已然乐得找不到北,右手在左手掌心摔了好几下,喜不自禁道:“当真是极好!我原以为荣谢对阿音无意,没想到偷偷摸摸早就动了心思,真真是极好!”
她少有这般激动的时候,众人见她如此,皆默默为垣崇捏了把汗,因为照以往的经验来看,但凡玉娘子一激动,那便是到了付诸行动的时候了。
果然,玉娘子自言自语之后又朗声笑道:“子义,去把子奉叫来,我要和他谈谈婚礼筹备的事!”
垣子义擦着汗去了,飞快遣人去账房叫垣子奉过来,又派家奴通知尚在莲花山上与人论佛的垣崇……我的好阿兄,你可自求多福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