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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香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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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人说话面面俱到、滴水不漏,饶是宋杳音心思缜密,也挑不出错处。宋杳音心道,这家主人不是圣人就是傻子,既然经常让人白住,又何必开客栈,直接开间善堂不是更好?
男子见她不语,径直将人迎进客栈里,喜笑颜开地吩咐伙计去将上房洒扫出来。
宋杳音惶恐得要跑,对方又拉住她衣袖,笑道:“女郎还是安心住下为好,郡城里所有客栈的房费均与我家无异,女郎不论去哪家,都讨不到便宜。”
强盗啊,强盗!宋杳音痛心疾首,心道这人嘴上说得好听,待她明日一早退房,定然强迫她留下巨额房费,到时候她不掏钱,肯定没有好果子吃!她这是遇到黑心店家了!
宋杳音千算万算也是白搭,被人堵在厅中想走都不行,见确实是个正经客栈,有人进出退房和入住,想想便妥协了。她实在困倦,也怕一晚上都找不到住处,就当自己是个冤大头,但愿佛祖当真照拂她。
上等房贵有贵的道理,宋杳音躺到柔软且泛着清香的床上,真是一下都不想再动。
“女郎,小的给您送茶点来了。”
宋杳音强自坐起来,应了声,伙计推门而入,手上端着四五碟精致点心,一一摆到桌案上,又沏好热茶,周到地说:“这是花果茶,喝了有助安眠,女郎多饮些也无妨。”
见宋杳音不答话,又道:“女郎可要沐浴,可要婢子来伺候?”
“不用了,多谢。”宋杳音已经回过神来,“请问,这些不收钱罢?”
伙计笑笑,“女郎放心,全不收钱。”宋杳音点点头,等人走后,坐下来吃点心,吃得正尽兴,忽然被一个想法惊得打嗝——话说,他说的是“全不收钱”,还是“全部收钱”?!
可真是太难了!宋杳音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挠心挠肝,攥着自己的荷包几番纠结,想着要不冲下楼去离开?可看看外面已然空无一人的街道……觉得还是保命要紧,贵些就贵些罢。
在不知第几回合天人交战之后,宋杳音总算入睡,梦中也不踏实,全是惊悚恐怖的画面,她虽睡着,也知道自己不停翻身,几乎要把床翻塌掉。
如此半睡半醒折腾一夜,天光大亮时,宋杳音顶着黑眼圈睁开眼,已然无欲无求。
她盯着轻纱帐顶看了会儿,稍微缓过来些,一侧头,隐约觉得眼睛昏黑,急忙晃晃头,便见一人立在床前,正弯腰打量她。
莫非青天白日也有贼子偷袭?宋杳音二话不说,抱起枕头就要扑打,那人却拍起手来,嘻嘻笑道:“杳音,你总算醒啦,你太能赖床啦!”
听到这似曾相识的天真话语,宋杳音头皮一阵发麻,她用力揉揉眼,看清面前之人,正是才数日不见的垣星月。
宋杳音差点将“呜呼哀哉”四字脱口而出,她百般躲着垣氏的人,只想偷偷地来、悄悄地走,怎么还是被人一大早堵在床上?
垣星月见她神情高深莫测,以为两人几日不见就生分了,不依地坐到床边,双手托腮,万分可爱地道:“你是见到我太惊喜,所以傻了吗?”
“算是罢。”宋杳音心想有客人在,就算不合自己心意,也不能一直躺着,实在不礼貌。她撑着身子坐起,不知碰到了哪处经脉,忽然咳个不停,血迹顺着嘴角流出来,滴在了垣星月雪白的衣裙上。
宋杳音忙用袖子去擦,抱歉道:“真是对不住,把你裙子弄脏了,你脱下来,我拿到后院去洗干净。”垣星月猛地握住她的手,惊骇异常:“杳音,你都咳血了!”
宋杳音抿抿唇,擦裙子的手慢下来,微笑道:“无妨的,只是伤了肺腑,多养几日便好了。”
垣星月简直听不得这话,反问道:“什么叫只是伤了肺腑?难道你的肺是铁打的不成?你可真是太气人了!”
宋杳音愕然无语,她也知道自己过于乐观,但眼下这时节,她又能怎样?像以前一样找父母撒娇吗?说自己心疼肺疼哪哪都疼吗?以前的她的确会这样,但如今不同了,她没有父母在身边,纵然疼,也只能忍着,连哭都不哭,因为就算哭,也没人为她擦眼泪。
宋杳音也是这几日才懂了这些道理,她有些羡慕地望着气急败坏的垣星月,随即掀开被子站起来,忍住双腿的颤抖,勉强道:“你看我好得很,没什么大碍。”
垣星月一把将她按回床上躺下,气呼呼用被子把她捂严实,又是愤慨又是委屈地说:“分别时我说过,要你有难处就来寻我,我知你收下玉佩只是敷衍,所以将你的画像给了各处掌柜,要他们务必盯紧了,果然,你来了也不找我,宁愿在街上徘徊也不住我垣氏的客栈,要不是子义阿兄拦住了你,你必然又要走掉!宋杳音,你没拿我当朋友!”
原来小白兔生气起来也是会骂人的啊。
垣星月话说得狠,生气的样子却半点唬不住人,双颊红红的,宋杳音想怕都怕不起来,可也知她当真恼了,也知道自己的躲避确实伤人,于是主动拉住她的手,安抚道:“是我小人之心了,星月是真君子,是我的错。”
“什么君子?我才不是君子,我就是气你不把我当朋友!”垣星月仍旧愤愤,下一刻却握住宋杳音的手,关心道:“去我家中养病罢,我阿父医术高明,一定能治好你!”
这却是不行。宋杳音摇头,“还是不了,我在这里多养几日便好,就不去府上叨扰了,再说,我过几日必要走的,在南海郡不会久留。”
怕垣星月再说什么,她故意转移话题,问道:“你方才说找人画了我的画像,那位……子义,既然能依照画像拦住我,想来那画像必然十分传神了?”
垣星月果然被她引得忘了前话,骄傲地抬起下巴道:“那是自然,我宗主阿兄的丹青千金难求,若不是阿兄摒弃仕途,恐怕威名早就传遍大宋了!”
这话,很有些自吹自擂的嫌疑。宋杳音感受复杂,听是垣崇画的,总觉得哪里别扭,一想到他竟还画得有几分传神,那别扭就跟条活鱼般在心里不停扑腾。
“女郎,宗主问您何时归家。”门外有婢子轻声道。垣星月不太高兴地嘀咕起来:“阿兄真是的,人不来就算了,又催我作甚。”
宋杳音没听清,只当她闹小孩子脾气,也愿意她早些回去,便道:“既然这里是星月家里的客栈,我就厚脸皮多住几日,星月今日先回去,明日若有空,再来寻我可好?”
垣星月听她肯留下了,开心得拍拍手,“那我明日再来,你好生歇着,我回去便派医匠过来给你诊治!”宋杳音点头,半靠半坐地倚在床上,目送她离开。
门一关,她便一个跟头跌回去,蒙着被子闷声咳个不停。好在没再吐血,但也几乎把肺咳出来了。她本想今日逛逛,看城中可有需要织锦工匠的铺子作坊,若有,她便停留几日挣些手工钱,若没有,那明日就离开。
今日不知为何咳得这般严重,宋杳音犹豫再三,决定先卧床休息一日,真将身体拖垮了,别的什么都不用做了。
她胸前原本青紫色的脚印已有发黑的趋势,宋杳音安慰自己这是将要痊愈的迹象,以往她不小心磕到膝盖,也是先青紫再发黑,最后就好了。
快中午的时候,门外有人问她可要用些吃食,宋杳音睡了小半天,不仅没觉得身子爽利,反而更加懒怠动弹,想稍微大声回人家一句,一张嘴发出的却是极其嘶哑的声音。
伙计听她声音不对,又问可要找医匠来瞧瞧。宋杳音哪好意思麻烦人家,白吃白住已经够过分了。她道无事,伙计也没再说什么,听脚步声当是下楼去忙别的事了。宋杳音便又睡,几乎可用昏天黑地来形容。
睡梦中总觉得有东西在她额头轻轻拂过,宋杳音不愿醒,以为是床帐扫在脸上,迷迷糊糊抬起手往额头那里蹭了蹭,好像蹭掉了,以为可以安心继续睡,那东西又在她额头轻拂,比刚才力度还重些,几乎要把她弄醒。
但宋杳音就是不愿醒,她好不容易狠下心来休息一日,不能无端被个床帐扫了兴致。于是她又抬手,这回不是蹭,而是用力扇了扇,她隐约听到啪的一声,心道这次该没事了。
果然,之后再没东西拂过她的额头,在她即将陷入沉睡前,好似有人推门走了出去。宋杳音只当自己鬼压床,不太努力地挣扎片刻,便又睡了过去。
等她再醒过来已是第二日清晨,睁开眼的一瞬,以为自己尚在梦中,倒不是真睡得不知今夕何夕,而是房间里萦绕着一股清甜香气,是她从来没闻过的味道。
香气不浓重,却几乎弥漫整个房间,宋杳音一偏头,揉揉眼,看到不远处的条案上不知何时摆上一鼎青黄釉彩香炉,五片莲花瓣拱起的顶端有三个细小香孔,正飘飘逸逸地散着白丝雾般的浅淡香气。
她不知是什么香,深觉好闻,闻了片刻,感到心神放松下来,连眨眼的速度都放慢,差点又睡过去。
宋杳音在宋弘微的教导下,琴棋书画学得还算透彻,却唯独没有学过识香、品香这等高雅功课,若不是今日闻到此等好香,靠她自己,决计不会闲来无事买个香炉回来燃香玩儿的。
她感叹半晌,撑着身体坐起来,晃了晃头,心道整整睡了一天一夜果然奏效,不仅心神放松,连胸口的伤都不太疼了。她侧过身,掀开衣服,见原本发黑的脚印已变浅,真正如她所料,该是要好了。
连日来倒了血霉的人总算扯着嘴角笑了笑,恰好窗外日光洒进来,照在她身上的薄被上,暖和得让人不想动弹。
门外响起脚步声,伙计敲门道:“女郎可醒了?可要用晨食?”
宋杳音清清嗓子,“我自己去楼下吃,多谢了。”听到她的回应,伙计便下了楼。
人家对她这般事无巨细地关照,皆因垣星月的吩咐。宋杳音本就想今日出去走走,便不麻烦人家再将晨食端到屋里来。借着昨日剩下的清水洗漱一番,只将头发松松挽住,换上一套最平常不过的秋香色襦裙下楼去了。
垣星月给她的那两套好衣裳被她放在了家里,她本想着自己外出寻找父母,必然舟车劳顿,身穿那样精致的衣裳一是不方便,二怕弄脏弄坏,待到归还时多难为情。
虽然垣星月说送她,但宋杳音从来没有白拿人家东西的习惯,无论如何都要还回去的。想到这,宋杳音微微郁闷,如果早知道去建康须得从南海乘船北上,她就把衣裳带过来了,毕竟她这一去不知何时回来,还衣裳也是遥遥无期。
因她病好了许多,连着脸色也比先前红润,整个人气色提振,又换了干净衣裳,之前被灰尘掩盖住的好颜色又见光亮,是以她一下楼,虽然浑身上下没一处值钱首饰,素面朝天得连润肤的香脂都没擦,还是惹得大厅中的许多人偷偷打量,个别胆大的,竟是毫不遮掩,直接盯着她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