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淤泥之上》boroboro

34、示范

　　月黑风高，飞砂走石。被车轮轧得破破烂烂的塑料袋，在路面翻滚几圈，终于乘上了狂风，向远方张牙舞爪地腾空而起。

　　月历上的某个数字被圈了起来，鲜明刺目的红色。女孩看着客厅中央的钟表，神情呆滞起来。

　　门铃忽然响起，“他又来了！”她痛苦地抱住头，母亲却催她赶紧去开门。

　　又是一样的鞋盒，里面沉睡着从前她喂过的流浪狗。它只剩了骨肉，眼球浑浊地瞪着她。

　　她强忍住想吐的生理反应，几乎是飞奔着把它带到后院，丢到昨天挖好的坑里，几乎是哭着用手把土掩上。

　　“它不再可爱的时候，你还爱它么？”

　　“卡——”

　　上午没白涟的戏份，他便在围观别的演员的拍摄。女孩好像还是第二次拍戏，是某个选秀节目未成团的落榜小爱豆。这条卡了好几次了，导演脸色都黑下来了。

　　“杨美美，让你惊恐得好像要哭出来，不是让你光瞪眼，你的泪光呢？实在不行让化妆师弄点眼药水啊。还有，你的悲伤呢，我只看到厌恶。”

　　“可是导演，这道具做得确实太恶心了吧。”杨美美拽着袖子，语气很弱。她知道自己演的不好，但是又不想坦率地承认。那样太丢面子了。

　　“怎么还是个小刺头。”面试的时候还看漏眼了？

　　导演刘唐环顾了一下四周，瞄到了角落里刷着手机的白涟，刚好对方似乎也发现了他的视线，抬头看向他。“小白，先过来一下。”

　　白涟无奈地摇了摇头，又来……

　　“导演，下次我要单独收费了。”

　　“行！要多少让江蓝去跟制片人说。这要是我表情生动点，我就自己来了。”不少导演自己示范的能力是一流的，偏偏刘唐是个十级面瘫。

　　白涟接过道具老师刚从土里扒拉出来的道具，瞅了一眼。呕，还真挺恶心……道具老师微微一笑，“逼真吧，做了老半天呢。”

　　平复了一下视觉冲击带来的心神震荡，伸手把鼻梁上的平光眼镜摘下。他来到土坑边，只见他缓慢地蹲下。捧着盒子的双手轻微地颤抖，双眼不知聚焦在何处，就是不敢看向盒子。眼眶渐渐地红了，情绪在眼眸里浮现。

　　他闭上眼，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再睁眼，又恢复了平常的神情，只是红着的眼眶还没恢复。

　　刘唐扯着杨美美在监视器前边逐帧看回放，“你看，这叫无助和怨恨。你要实在不知道怎么演，就多找些经典的片子看看，学习最开始也是需要模仿的。”

　　杨美美点头如捣蒜，她还是第一次知道，除了绿茶，原来真有人可以说哭就哭。之前她还以为只是坊间夸大了“演技”的神奇之处。

　　刚好到了饭点，送饭的小哥推着餐车招呼大家吃饭。白涟挑了一个鱼香茄子饭，回到原来围观的小凳子坐下。刚要开始干饭，杨美美捧着她的酸甜排骨凑了过来。

　　“白老师，能不能请教一下。您是怎么做到及时哭出来的。”

　　女孩眼睛亮闪闪的，白涟夹菜的手慢了半拍。这事他真不知道怎么解释，用现在的话来说，这是原生环境伴随的求生技能。

　　商女不一定真不知亡国恨，而是权贵不觉的时候，她也不能知道，不能扫了客人的雅兴。世俗里，多说她们靠卖笑为生。实际上，他们的喜怒哀乐，都早已被那一纸卖身契包揽。

　　别人爱她笑，她便多笑。他人愿看她哭，她便可以梨花带雨。哪怕所谓的“有个性”，也不过是重重算计下，浇筑起来的人设。

　　这点来看，世间营销手段，倒都是相通的。只是有的出卖的是商品，有的是在出卖□□和尊严。

　　“你多想想让你想哭的事情。”

　　“这么抽象的答案吗，我都记不起来我上一次哭是什么时候了。”女孩低头扒拉一口饭，语气有些失望。

　　不知道什么时候，在白涟另一边坐下来的男生，从包里掏出来一个饭盒。“咦？你是太坚强，还是太幸运。我都老是偷偷哭，就是在镜头下有点不好意思哭出来。”

　　“然后师傅让我想想哭的时候，眼睛会有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杨美美抱着饭盒又换了个位置。

　　“我什么时候答应当你师傅了？”白涟迷惑。这小子是上星期，他围观的时候被刘唐抓过去当示范的教导对象。“你应该喊刘导师傅。”

　　“师傅，你就别矫情了，老郑，别绕关子了快说。”

　　“都一个公司的，你急啥。就是你鼻子呼气的时候，把空气尽量往上压，就会有要哭那种鼻子酸酸的感觉。”
　　郑智打开饭盒，里面是三个烤鸡腿。“你们嫂子做的，杨美的份也准备了。”

　　“你这，不怕被老板开除吗。”

　　“没事，我又不红。而且早报备过了。”

　　“你们如果谈恋爱，被知道会怎么样？”一直静静吃饭的白涟忽然来了兴趣，他以前目睹过一个奇怪的现象。

　　越是被传有情郎的花魁舞女，越是能够激起某些大老爷的胜负欲。或许是像某个著名的人物那般，喜好人妻。或许是因为，他们很自信自己的不凡，觉得自己是那个能够和白月光制衡的朱砂痣。

　　结果，却把自己的真心与理性绕了进去。爱而不得，足以逼疯一个人，足以他倾家荡产。以为这样便能在那人心头刻下一道疤。殊不知，最后也只是杜十娘宝箱里的一部分珠宝。

　　她会为了命中那人沉箱，可却不是谁都曾在上辈子为她立碑，所以今生孽缘深重。

　　“如果是杨美美的话，她可能要注意一下人身安全，出机场的时候可能被泼硫酸。”郑智啃了一口鸡腿。“我的话，没什么问题。我铁粉就几个，我都认识，不是太小，就是已婚。对我估计没那方面的想法，而且我一早就意会过她们了。”

　　“你别吓我啊，我好歹是正经舞蹈学院的。实在混不下去，我就回家乡教小朋友跳舞。”

　　“主要，虽然公司不支持你出道成团，但你粉丝数量挺多的。没榨干你的使用价值之前，公司也不会放你走的。”

　　“没事，我没有感情生活也行。”杨美美叹了口气，当年中学的时候，姐也是个恋爱达人。这就是成长吧。还好以前的对象人也还行，没有出来爆料的。她也没红到会有八卦记者去当地采访的地步。

　　“你们好难噢。”白涟对他们表示了同情。

　　“师傅，时代背景就是这样。你要混得好，必然也会经历这些。哪怕你不是爱豆流水线出来的艺人，一旦你身上有利可图，你就很难脱身。”

　　“但实际上，大家都盼着能红。不然前期投入都打水漂了，拿不出违约金还脱不了身，只能坐着冷板凳虚度光阴。”杨美美也吃完了，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身体。

　　谁的青春不宝贵？可这个世界，出卖青春的人只能得到廉价的报酬，或者去赌那百万分之一的机会。她已经算是幸运了，至少有了起步的机会，她见过太多被逼到只能去出卖身体，甚至郁郁寡欢走向死亡的同行了，说不害怕是假的。

　　白涟没说话，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难，活的最好的不一定是最富有的人，但一定是最平静的人。在物质条件尚不能保证的情况下，去谈精神文明是耍流氓。当代来讲，其实是有条件去谈“心之所向”了。

　　只是，战乱的时候，人们只是想着和平；和平的年代，人们就也敢去看看金字塔顶端了。但金字塔爬的越高，可供人立足之处就越窄。大家都不停往上爬，势必有人会摔下来。势必会有人心存不甘，困于迷局无法脱身。

　　陶渊明说，心远地自偏。可现代人的生活更加讲究合作分工，远离了喧嚣，也就远离了便捷的生活。心里的迷茫，很多时候倒是种甜蜜的负担。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陈澄晃晃手里的保温杯，那两跟屁虫已经不知道跑哪里去了。“给你打包了汤，正好补补。”

　　“我壮得像头牛，不过谢谢啦。”

　　“你再瘦下去，颧骨都凸出来了。变丑了就没小姑娘喜欢了。”

　　“不要紧啊。”

　　“嗯？”只见那人也没解释为什么不要紧，只是低着头喝汤。

　　天气渐冷的时候，喝着热汤，幸福感随着温度蔓延。其实，无论在哪个时代，最能让他平静下来，感受生活的美好的。都只不过是，知道有一个人在喜欢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