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公寓》Kiraffey

93、应激

　　饕餮在病房停留的时间并不算久，慕容送完水果后就被拉着一道离开。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话起了作用，庄司看着二人离开的背影似乎是又多了几分亲近。

　　“嗯……怎么还没到？”庄司撑着腰在服务中心闲逛，顺便等秦言送饭，时钟显示接近一点。

　　按原日程来说，秦言应该已经被护士拖走去518帮黎思安抚情绪了。

　　可庄司把整个五层都兜了一圈，518的单人病房是空的，连床上的被子也被折成了方方正正的豆腐块，要不是床头的病人信息卡上“黎思”两个字写得太过飞扬，他都要以为这个世界压根儿就没有这个人了。

　　“难道时间回溯会改变世界线？”庄司托腮撑在服务中心的柜台上偷偷打量着安静的楼层，自言自语，心中甚至还因为这个猜想而有了些许的快乐。

　　坐班的护士一抬头就能看到这张阳光灿烂的小脸：“等你那个哥哥吗？”

　　“嗯！”庄司应得中气十足，伤口的缝合线都被肌肉用力地撑开细微的缝隙。

　　见这孩子乖巧又无聊，护士给了庄司一支笔和废纸打发时间。

　　“秦——言。”庄司用自己最认真的态度写出这个名字，紧接着在它的后面又添上了自己的名字，框了个圆润的心形把二人的名字圈在一起。

　　啧。幼稚小情侣热恋时期的酸臭把戏。

　　写完还是不太满意，庄司抬头看了一眼认真记录工作的护士，若无其事地把纸翻到背面开始欲盖弥彰地乱涂乱画。

　　笔尖刮擦的声音略重，护士下意识瞥了他一眼。

　　庄司立刻停笔，露出一个让人无法抗拒的微笑以表歉意。

　　护士点头：“没事，你画你的。”

　　再提笔时，这一页已经被涂得满满当当。庄司还想再找空白处落笔，却突然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写出了黎思的名字。

　　在那两个字上划了好几个叉，庄司忽然又想起黎思还是个重病患者，这种形式看起来未免太像小心眼的诅咒，于是又把他的名字给单独圈了出来，再小心地把那几个叉用波浪线涂掉。

　　看着欲盖弥彰的补救措施，庄司轻哼了一声：“这都是全新的世界了，我为什么还要做这么蠢的事。”

　　只要秦言和那个人接触得越少，说不定自己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就会更久。

　　庄司按着心口，努力朝着电梯口张望。

　　他想，秦言应该快出现了吧。

　　饕餮的话不是没有给庄司留下心理阴影，这次劫后余生也让他愈发珍惜和秦言在一起的时间。

　　电梯门打开，并不面熟的护士拎着饭盒朝服务中心走来，径直到了台后，随意和坐班的小护士打了个招呼就开始查询病房。

　　“小李，帮我查查507房有没有一个叫庄司的病人。”

　　庄司搁笔，撑在台子上举了举手：“啊，那个，我就是庄司，住在507。”

　　……

　　也许是为了证明的确重新开始了新的一天，这一次秦言特意换了套餐具，庄司端着小木碗细细摩挲着上面的纹理，并没有像阿拉丁神灯一样从里头再跳出来一个美人器灵。

　　只是，很多事情并不是重来一遍就可以被改变的。比如说秦言特意错开上一次的时间带饭还是碰见了突然昏厥的黎思，比如说沈琼年没有收到秦言的委托还是出现在了医院。

　　“这回的鸡蛋羹多诶！可惜了，那小丫头要是在的话咱们仨又可以打一圈儿了……”沈琼年对于时间重置这事倒是不以为意，破除灾星后，大被蒙头醒来又是同一天在他眼里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

　　看着因为不停往自己碗里添菜而低头露出后脑勺的沈琼年，庄司的眼前突然又闪回那天与之并肩作战的画面。

　　红的是血，黄的是脂肪，还有碎裂的骨头片……

　　淡黄的鸡蛋羹突然就和那些东西重合起来。

　　“呕——”干呕两声，牵扯到腹部的伤口，庄司又开始想象自己的肚子如果被破开会是什么模样。

　　沈琼年端着碗挡住自己的眼睛，嘴里还叼着半根油麦菜叶子，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样：“我还在吃呢，别扫兴啊！”

　　饭菜荤素搭配，色香味俱全。

　　可庄司看着就突然没了食欲，小碗一推，倒在枕头上用手臂遮着眼睛发没来由的牢骚：“吃吃吃！沈琼年你怎么就知道吃，我们昨天从死人堆里出来，难道你就一点也——”

　　“啊——”沈琼年舀了一勺鸡蛋羹。

　　庄司下意识张嘴，食物的味道丰盈又温暖。

　　“好吃吧？”沈琼年的声音就在耳边。

　　嘴型几度变化，庄司还是有些没骨气地“嗯”了一声。

　　沈琼年又问：“再来一口？”

　　鸡蛋的香气和热度已经贴至嘴边，庄司张嘴又被喂了一口，还没来得及咽下就开始控制不住地流起眼泪。

　　这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样，这顿午餐陪在他身边的应该是秦言，他也只希望是秦言。

　　病号服的袖子很快被浸透，泪水从眼睛两侧滑进耳道，微弱的水声被耳膜无限扩大，晃得他的脑袋也哗啦作响。

　　“庄司，你知道吗？你现在特别像吃不到糖就发脾气的小孩儿。”

　　掏了掏耳朵眼，庄司特意字正腔圆地回了沈琼年一句：“你放屁！”

　　“你还是第一次见到那么多死人吧？年纪小嘛，太平盛世的，可以理解。”

　　“说得好像你就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一样。”话一出，庄司立刻放下手抠着床单，眼睛不自然地避开沈琼年的视线，“对不起。”

　　庄司怼起人来实在是口不择言，就在刚刚，他甚至都忘了沈琼年已经不是一个活人了。

　　“你这样委屈巴巴地认错，说你是小孩还真没错。”

　　沈琼年说完这句话，像是触发了某种回忆，耳边又响起租界外的轰炸声和哀嚎，逐渐聚集起悲痛的神色。

　　“沈琼年？”

　　庄司重重掐了走神的沈琼年一下，对方才龇牙咧嘴地怪叫着变得正常起来。

　　“好家伙，你下手还真是狠啊。”

　　“死究竟是什么感觉？”

　　沈琼年端起菜碟往就嘴里拨：“我哪儿知道？”

　　“你不是死过一回吗？在教堂。”

　　“嗐，不记得了。”沈琼年捧着汤碗吹了吹热气，“反正还是活着好，没有什么比活着更好了。对了，这汤你再不喝我就喝了啊？”

　　庄司开口：“给我留点儿。”

　　倒出一小碗，沈琼年一口气把肉汤喝了个精光，满足地后倚着床栏：“我记着在网上看到过，你这叫什么来着？PTSD？在这事之前你也经历过不少人死在你眼前吧？我看你一直都像个没事人一样，还以为你是秦言2.0呢……”

　　“秦言2.0？”

　　沈琼年搂着庄司的肩膀把人又带回小桌边，用着哄小孩的语气劝他吃饭：“还好你不像秦言，这一次总算是让我看到了你的人性，正常人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死在自己眼前却无动于衷呢，不过你也别总想着这事了，那些人现在不是都活得好好的嘛，来来来，咱们把这汤给喝了……”

　　518病房。

　　黎思嘴唇微张，神情茫然地躺在床上，身上连着电极片在监护仪上绘制出稳定的心电图，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紧紧盯着病房门上的小窗。

　　秦言站在和之前相同的位置，垂眼俯视着他。

　　就在秦言上楼来时，黎思从楼梯拐角处突然出现，接着就当场昏厥扑进他的怀里。

　　这是全新的一天，虽然地点原因发生了变化，但他还是不可避免地和这个黎思在相同的时间段有了交集。

　　思及此，男人罕见地“啧”了一声。

　　这一啧连秦言自己都有些意外。

　　当然，秦言还是保持着冷淡的神色，简直像是对着床上的病号重拳出击发泄着不满。

　　黎思撕开粘连的嘴唇，露出一个无害的微笑：“真的非常抱歉，但还是要说声谢谢，又是你救了我的命，如果你有事要忙的话就不用特意就在这儿陪我了，麻烦你了。”

　　秦言点头：“嗯，那我走了。”

　　黎思动了动手指，把夹在上头的传感器一点点顶开，笑得平和而羸弱：“真的……非常感谢。”

　　“不用谢。”秦言头也不回地走出病房。

　　不知为何，这张脸越看越叫他心生躁郁。

　　春分日后，昼长夜短。

　　可在从518到507这段极短的时间里，天空就完全褪去了太阳的光亮。夜色温柔，甚至早早出现了月亮。

　　507病房的门没关拢，秦言站在门外还能听见里面电视剧的声音，他感觉到庄司的心跳很平稳，这孩子吃完饭也许是睡着了。

　　故而秦言连推门的动作都小心翼翼，生怕自己将他吵醒。

　　庄司的手里还握着遥控器，歪头躺在枕头上，窗帘没拉，月光洒满了他的大半个身子。

　　秦言直接拔了电视机的电源，整个病房瞬间没有半点声响。

　　庄司被这种突然降临的安静惊醒，迷茫地看着俯身而至的男人，眼皮甚至还来不及扑闪几下就因为接吻而自然合上。

　　良久，秦言托着庄司的下巴，近距离看着他的眼睛，庄司的眼眶周边还有着被重重揉搓的痕迹，一看就知道他不久前才哭过。

　　“好好吃饭了吗？”秦言碰了碰庄司眼尾红肿的地方。

　　庄司吃痛地连眨了好几下眼睛：“吃了。”

　　沈琼年吃完饭就走了，庄司的饭后午觉睡得并不安生，那些残破的尸体画面好几次打破他的美梦，而在这些梦里，他甚至还梦到了自己的死状。

　　——山河剑贯穿他的胸口，而他甚至能感受到自己的血浸润锋刃的锈迹。

　　“哭了？”秦言汇力至指尖，点在庄司那几处被擦破皮的地方，悄悄地促使其愈合。

　　庄司舒服地闭上眼睛：“嗯，做噩梦了，看到了好多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