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故里》素千鸢

40、对弈

　　“心中有坚定信念的人，不论旁人说什么，他都不会动摇自己的初心。”

　　段诚不是傻子，一下就听出了苏桓的醉翁之意不在酒，不紧不慢道：“苏卿心中有数就好。”

　　苏桓被他这诡异的态度刺激的头皮发麻，“陛下不是想问战报吗？不知战报出了什么问题？”

　　“哦，那是朕编的。朕不过是找个借口支开端王罢了。”段诚的手漫不经心的抚过玉玺上的纹路，“你不好奇吗？好端端的朕为什么要支开他？”

　　苏桓拱手作揖。“臣还不敢逾矩，陛下会如此决定，自然是有自己的道理。”

　　他的表现并无不妥，从走进这殿内，到和他对答如流。一言一行，抬手低头间一派恭敬之态。可就是那副低眉顺眼的模样却在段诚的眼里显得越发碍眼。

　　阴晴不定的年轻君王显然极为不满意眼前的景象。他走下高台，站在苏桓面前，抬手扶起他，扣住苏桓双臂的手微微收紧，却不改笑意：“不敢逾矩？那可未必。”

　　苏桓不言语，但心中不由得升起些疑惑。就像他不明白段诚为何单独把他留下 ，他更不明白段诚话里的句句深意。

　　大殿外，最后的余晖湮灭殆尽，阴沉的天空中下起了雷雨。殿门关得不严，风从缝隙内灌进来将罗帷吹得聚散飘飞。苏桓怕寒，寒气涌入最是他受不住的，这一点段诚心知肚明却不出言关门。

　　苏桓坐在殿下，脊背挺直，抬起头直视起端坐回座上的人。“陛下言重了。”

　　“言重？”段诚不置可否，他手边放着一盘棋，黑子与白子交错纵横排列，两盒棋子都放在顾诚手边。

　　他这是在自弈？

　　苏桓瞥眼，黑方节节败退，被白子逼至死路，棋也被吃的差不多了，这局棋胜负已定。

　　“会下棋吗？”他问。

　　苏桓道：“臣要是说不会呢？”

　　“不信，朕听先帝说过你与季长岚对弈的趣事。”段诚道。他指了指棋盘对面的位置，示意他坐过去。

　　苏桓道：“不过是些老掉牙的陈年旧事罢了”

　　他坐过去，段诚将黑子递给他。“方寸朕在自弈，一个人下棋怪没趣的，你来了刚好能陪陪朕。”

　　还没等苏桓说话，段诚就冷不丁问：“苏桓，朕问你，你恨朕吗？”

　　苏桓拿着棋盒的手猛得一顿。片刻，才开口：“陛下又是何出此言呢？”

　　“当年夺嫡之争闹得惨烈，全是因当时的皇祖父无心立太子，这才给了先帝手足相残的由头。”

　　他顿了顿，继续道：“皇帝的一念之差，便闹得皇子死伤，大将投敌。更是连累得你弃官，连累得七万将士惨死丹城。如今我也是靠着夺嫡之机成了新帝，你曾恨皇祖父，恨先帝，那现在呢，你也一样恨朕吗？”

　　“……”

　　苏桓沉默须臾，道：“重要吗？陛下今日特意将我留下来，就是为了说这些吗？”

　　殿外电闪雷鸣，烛台上的火苗吹得摇摆，微弱得仿佛随时会熄灭。段诚落下一子，白玉棋子落盘，发出叮铛脆响。

　　他道：“是，也不全是。朕找你一则是说这些个私事，二则是想帮你一个忙。”

　　这话如一颗打破平静水面的小石子，让苏桓始终维持冷漠淡然的脸庞出现了破裂。那些早就埋在心里的怀疑的种子在这一刻终于得到了发芽的契机。

　　苏桓发干的唇轻启，一开一合道：“什么忙？”

　　“就是你想的那件事，它困扰你很久了吧？只是苦于没有证据，你始终找不到理由去当面向他质问。可是你好奇极了真相，也讨厌极了这种被人蒙在鼓里支配的感觉。”外面雨声渐大，他说话的声音混在嘈杂的雨声中显得忽近忽远。

　　“朕可以给你答案，一个合适的，真正的答案。”

　　“一个端王殿下为何要让你向朕投诚的答案。”

　　一瞬间的寒气入骨让苏桓脊背发凉，彻骨的寒意漫至全身，让他难以维持从容自如。

　　他……知道这件事？

　　可是他怎么会知道呢？

　　他不该知道的……

　　一道闪电破空，苍白的亮光照彻了殿内的每一个角落，也照彻了同塌而坐的二人的脸庞。苏桓脸色苍白得有些可怕，指尖明明冰凉异常，手心里却冒出了汗。

　　他怔愣了半晌，才缓缓回神，嘴角勉强扯出一个笑，一字一顿道：“陛下……是从哪儿听来这种荒谬之事。”

　　段诚道：“是吗？朕倒不觉得它荒谬。”

　　“……”

　　“苏卿是聪明的，自然知晓朕在说什么。朕既敢提，自然是对来龙去脉已经心知肚明了，你也无需再和我兜圈子了，朕的皇弟，朕比谁都了解。”

　　苏桓此刻心潮起伏，如翻江倒海一般。他深吸一口气，维持住冷静，直视着段诚的眼睛：“那陛下想如何处置我？”

　　“你觉得呢？让朕猜猜，你是不是觉得朕今天叫你来就是为了戳破你们的计谋，让你难堪，然后随手给你治个罪拉出去斩了。又或者像父皇那样贬你出京都，再让你蹉跎六年岁月？”

　　段诚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苏桓，见他脸色难看，手攥成拳。拿起桌旁的一个瓷杯为他斟了杯热茶，放在苏桓手边。“我不会那么做的，我要是那样，你又何其无辜？”

　　“自古便说帝王家无情，但帝王也是人，有血有肉，怎会无情？有时瞧上去无情不过是因为事不关己罢了。与己无关的事儿谁又愿意多管呢，人都自私，你说是吗？”

　　段诚没等苏桓回话，又自顾自说道：“你被贬那年，我也只不过比你小两岁。站在先帝身边，看着你跪在他面前求公道。那场面我至今记得清楚，你从丹城回来时衣袍盔甲上染了大片的血，他就以你身上血腥气重当托辞，第二日你梳洗后穿着一身的丧衣就又来了，那几日你莫约是在为你的兄弟们服丧，吃不了东西，跪在殿前脸色白得吓人。可他那天又以侧妃，也就是后来的贵妃腹痛难耐为由头把你赶了出去。”

　　他不急不慌地说着，可每说一句苏桓就如同被打了一棍，咬紧了后牙，手指的指甲扣进肉里，这种时候也只有疼痛可以让他保持些许理智，不至于情绪上涌。

　　“两天，一连两天。直到第三天你闹上了朝堂他才正视了你的话。但那又如何，你是先帝提拔上来的，还与季长岚情同手足，一同投靠四皇子。等到尘埃落地，四皇子倒台，他没杀了你便是好，又怎么会帮你讨回那些由他一手促成的事的公道呢？”

　　“苏桓，人都自私，在这一点上无人可以免俗。”

　　苏桓：“那你呢？陛下，人都是自私的，那你又为何要与我说这些白费口舌，我与端王殿下的事情你既已经知晓何不就此杀了我，打压了他，这对稳固你的位置有益无害。”

　　段诚见他没有被情绪影响，仍然有心思揣摩质问他，不怒反笑：“朕果然没有看错你苏桓，这六年对你来说真的是一场极好的磨练。你说的很对，朕诚然可以现在就叫人把你拉出去，段景淮哪怕再贵为摄政王也会面临着责罚，但这还不够。朕不止要他受罚......”

　　他拿起煎茶用的红泥小火炉为苏桓添满了杯中的茶，语气淡淡道：

　　“朕还要他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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