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故里》素千鸢

1、东城苏桓

　　六年前，北渊国丹阳城。

　　城门紧闭，城内是一众严阵以待的士兵，人人身上都或多或少的负了伤、挂了彩，但脊梁依旧个个挺的笔直，这支队伍为首的是一名看上去只有十八九岁的将军，身着轻甲，微颤地手紧握着一把染了血的弯刀。此刻，所有人的双眼都盯着那扇紧闭的门。

　　因为他们都知道，城外等着他们的是成百上千数不尽的敌军，与恨不得把他们将军扒皮吃肉的南楚皇子。一旦城门被破，这城里的所有人都要死。

　　“所有人，”那将军开口，声音还带着少年人独有的稚嫩，他手中的刀还在往下淌着鲜血，身上也处处是伤，显然是刚刚经历过一场苦战。他随意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有谁现在，想出去投降的。自己站出来，走出去，我不阻拦。”

　　没人动作，整个大军静寂无声。

　　“苏将军，咱兄弟们可不是方城那帮子吃着皇粮不干活的懦夫，您把我们当成什么人了！”一名断了一条腿的士兵拄着拐，艰难的从队伍里站了出来。他的腿就是前两天被敌军一箭射中，医治不及时才废的。“打就打，死就死，上战场哪里有不死人的？怕死谁来这儿啊？自家门口找棵树，还省事儿呢。”

　　他这话很俗气，若是放在平常定然可是逗得许多人笑出声来，但此刻，没人笑得出来。

　　苏桓的目光扫过眼前的所有人，这些随着他出生入死了近半年的人。他们最小的甚至才十二岁。十二岁，他十二岁时在干什么呢，有点久远，一时间想不起来了，但总归不会死在这里。

　　如果可以，他倒是真的希望这些人一个都不用死。这片土地上的鲜血与怨魂已经够多了。

　　他定了定心神，朗声道：“那就杀出去吧，和南楚人碰一碰！北渊的男儿，未必就会输！”

　　“杀——”

　　城门大开，苏桓带人杀出。二十万大军对七万人马，想赢，根本就不现实。丹阳城的粮草已经断了整整五日了，全军上下已经彻彻底底找不出一粒米，挖不出一颗菜。很多人都饿的开始啃树皮，说好的援军像是凭空消失，连影子都瞧不见。孤立无援，若不出城迎战，只怕这七万男儿会活活饿死在丹阳城内。

　　他别无选择……

　　苏桓一个侧身，堪堪躲过了南楚皇子飞身刺来的一剑。倒退几步站定，伸手狠狠擦掉了唇边溢出的鲜血。他本就体弱，过了半年风声鹤唳的日子，白日又是一场场恶战，早就将他的身体耗到了强弓之末。他知道，自己很有可能会死在这里。但在他死前，这个人，他撑着刀站起身，一双眸死死盯着眼前的南楚皇子——纳兰旭。

　　他必须，杀了他。

　　纳兰旭高傲地扬了扬自己的脖颈，用一种轻蔑的眼神看向他，“苏桓…”

　　他冷笑道：“季长岚就死在我手里了，看来你师兄的死还是没能让你长记性。”

　　他一刀劈下，苏桓刚刚那一躲正好牵动了旧伤，疼的五脏六腑像是揪成了一团，他浑身无力，想举刀抵挡却已经晚了。电光火石之间，他一个飞扑重重摔倒了一旁，一手撑着地面，另一只手紧握着刀柄，借着这一摔的力道狠狠一拉，一刀割伤了纳兰旭的小腿，使对方愣了几秒。他自己则趁着这尤为宝贵的几秒钟站了起来，强压下喉中腥甜。

　　他喘着粗气，看着纳兰旭站起身，刚刚那一刀的落空让他心中怒气大涨，他握着刀，朝他大步走来。

　　苏桓又看了眼周围，方才还和自己歃血为盟的战友早已死的死，伤的伤，所剩无几。他捂着肩膀上的伤，步步后退，一回头，就看到身后深不见底的悬崖。

　　看来这次，真的要没了。他苦笑着想。

　　“苏子卿，你的人都已经死的差不多了，只要你投降，我可以不杀你，还能给你高官厚禄。”纳兰旭得意洋洋的向他喊道。

　　他这话苏桓是信的，毕竟在他之前就有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半年前的方城统领李贵叛变，投降了北上而来的南楚人，开了北渊国的国门，让本来只是作为后援部队的丹阳城一下子陷入了困境。对方手中掌握着北渊国的布阵图和行军计划，这场仗，从一开始他们就是被动的。

　　他看着纳兰旭眼中的势在必得，心中暗暗觉得好笑。南楚人善战，但脑子似乎不是很好使，尤其是这位号称南楚第一战神的纳兰旭，他似乎觉得对付苏桓可以继续用对付李贵的方式。

　　但很显然，他想错了。

　　苏桓闷声咳了两声，望着离自己仅剩几步之遥的纳兰旭，脚下的步子悄悄向后退。表面上依旧与他周旋：“纳兰皇子，我想，你或许对我们北渊的习俗不是很了解。”

　　纳兰旭冷笑：“我与你们作战多年，杀过的北渊人比你杀的南楚人还多，怎么不了解。”

　　苏桓面上依旧浅笑，手悄悄伸到身后，摸到了一包包装的很好的小包裹，旁若无人的拿到身前摆弄了一阵，“我们北渊人，可以被敌军所杀，可以被仇人暗算，可以死于意外，可以死于算计，甚至可以死于自刎。啊，简单来说，我们可以死，但——”

　　“不会降。”

　　说完，手上也停下的摆弄，趁着纳兰旭还没从他这一番长篇大论中回过神，擦开了火匣子，点燃了小包裹上的导火线，朝他抛去，自己则顺势向后倒下，在落入悬崖的最后一刻，纳兰旭隐隐听到他说——

　　“不好意思，第一次用火药，我下辈子炸你的时候一定注意点，给你……”

　　后面的纳兰旭听不清了，他也来不及听清了。伴随着轰的一声巨响，一切终究归于沉默。

　　“公子？公子！苏桓！”耳边一阵嘈杂。

　　他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不再是硝烟与鲜血，而是普普通通的房梁。他也并没有落入悬崖，而是好端端的躺在自己的床榻上，至于耳边的嘈杂声……

　　“怎么了？”苏桓一扭头就看到了蹲在床边眼巴巴望着他的魏希。他揉了揉眉心，似乎是还没从刚刚那个梦中脱离出来。

　　一切早就过去了六年，但每每做梦他还是能梦见当初的事情。当年他是真的抱着必死的心跳下去的，未曾想他前脚刚跳，后脚援军赶到，硬是把他的命救了回来。

　　魏希见他清醒，站了起来，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我是看你又做噩梦了，想把你叫醒。”

　　“我没事，现在几时了？”他翻了个身，坐了起来。

　　魏希：“还早呢，要不要先喝药？”

　　他摇了摇头，魏希见他满脸的疲惫，也不多打扰，帮他掩上门出去了。只留苏桓独自望着天出神。

　　洛阳城外十余里，有一名叫东城的小城，城内鱼龙混杂，人群熙攘。尽管这名字听上去着实不太起眼，记性不好的，转眼就能忘个干净，但对于某些特殊的人，这座城有它特殊的意义所在。

　　东城平日里没什么人，城里也就那么几家住户，掰着手指头都能算过来，每日热闹的，都是外来的人。有的是从洛阳城来的，有的是别的城池过来的，也有的就是别的国的，总之那地方最不缺的就是人，各种人。

　　此刻天色渐晚，有的店铺早早的就挂上了灯笼，点起了灯，也有的正收拾着铺子内最后的东西，等着迎来夜晚。在一条略显萧条的巷子内，开着一家门面不小的铺子，足有两层，正门口贴着副对联，此刻大门紧闭。

　　又是一会，待那日头落的只剩下最后的余光，那扇闭了一天的门，终于被人从里面拉开了一道缝隙，一名瘦高的少年探出头，望了下四周，确认无人，这才鬼祟的走出来，快速将门面上贴着的对联翻了个面，只露出红色的底面，将上面题的字结实扣住。然后再次确定无人后，缩了回去。

　　魏希缩回后，就将门关严实，还从里面落了锁。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似乎已经做了无数遍。他关好门，长舒了口气，朝屋里面嚷道：“门锁好了，一会记得吃药。”

　　隔着老远，里面的人嗯了一声，紧接着就看见一只指节修长，指甲圆润的手推开了门。

　　“你怎么出来了？”

　　苏桓随意的摆了摆手，“没事儿，我加了衣裳。”他披着一件厚重的御寒披风，如墨般的头发随意的披散着，水蓝色的披风更是衬得他皮肤白皙，脆弱的像个精致的瓷娃娃。

　　“这两日就不必了，把黑字翻出来吧。”

　　住在东城的人都知道，东城与其说是个城，倒不如说是一个大家心照不宣的黑市。来这儿的人都有所求，找到一年四季门口都贴着红底黑字对联的门户，天黑之后，只要黑字朝外，便是开张之意，入内即可。若是红底朝外，便是闭门，任何人不得入内打扰。

　　魏希心中一惊，抬眼去看他，见他眸中没有半分玩笑的意思，心中也大致能猜到他的想法，不情不愿的走到门口，拉开了门。

　　一开门，一阵寒风便涌了进来，吹的院内落叶纷飞，他伸手拢了拢肩上被吹的有些滑落的披风，脚不自觉的向后退了一步，侧过头闷声咳了起来。

　　就在此刻，外头响起了凌乱的脚步声。

---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支持！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