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西尔》未尽千欢

4、第三章

　　“一天，上帝来到亚伯拉罕的家中说，所多玛和蛾摩拉的罪恶深重，他将把全城剿灭。但是亚伯拉罕问上帝，假若那城里有五十个义人，您还会剿灭全城吗？上帝说，若在所多玛城里有五十个义人，我就为他们，饶恕那地方的众人。
　　亚伯拉罕接着问，假若这五十个义人短了五个，您会因为短了五个而毁灭全城吗？上帝表示并不会因为短了五个人就毁灭那城。
　　亚伯拉罕继续问了三十个、二十个，直至问到十个。上帝的回答都是一样的，上帝说不会毁灭全城……”
　　空气中一直回荡着德怀尔无休无止地讲着的圣经故事，连尘埃都仿佛随着他的激情演讲不停地来回浮动。德怀尔是当地一个有名的神学者，他崇尚宗教教育，经常被一些贵族请来做子女的家庭教师。然而无论德怀尔讲得多么激情昂扬都丝毫没有影响到莫蒂的走神，莫蒂坐在黑板正前方的书桌上，桌上摊着一本圣经故事和一本他平时用作笔记的本子，但是今日的这页笔记上除却日期，就空无一物了。
　　莫蒂手里攥着一枚徽章，他总是不经意地来回用手抚摩徽章上的纹路。这是上次埃布尔从军校回来时带给莫蒂的，埃布尔说这是他在军校得到的第一枚荣誉勋章，徽章的正面是皇家军校的校徽，背后是埃布尔的名字，但就在埃布尔名字的正下方刻着莫蒂的名字，‘To Moti’，埃布尔知道莫蒂没能参加皇家军事学院，心有遗憾，因此才将这枚勋章送给他。莫蒂一直十分珍惜地收着它，每次莫蒂拿着徽章，都能感觉到埃布尔付出的努力，总是与有荣焉。
　　‘笃笃笃’伴随着敲门声，进来的是老管家里欧，“打扰了，德怀尔先生，莫蒂少爷，真的很抱歉。莫蒂少爷明天要出远门，今天必须做好相应的准备，所以没有办法继续上课了。”
　　“莫蒂少爷要出远门，那真的是很可惜啊，没有办法再为您讲解了。”
　　“什么？明天就要走？”莫蒂乍一听到这个消息，激动地站了起来。
　　“莫蒂少爷是有什么难处吗？”德怀尔开口问道。
　　“德怀尔先生，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感觉有些不安。”
　　“莫蒂少爷，不要为明天忧虑。看天空中的飞鸟，它们既不播种也不收获，天父照样养活它们；野地里的百合花从来不纺织，天父还打扮它们，给它们美丽的衣裳；地上的小草今天还在，明天就被扔进炉子里烧了，天父还给它们青翠的外衣，更何况你呢？你岂不比它们贵重得多吗？神会保佑你。”
　　“谢谢你，德怀尔先生。”德怀尔先生果然活得透彻，莫蒂得到他的宽慰，也能按下了心头浮起的不安。

　　第二日清晨，
　　“走吧。”子爵拍拍莫蒂瘦削的肩膀，催促他上马车，言语之间似乎带着十分的松快洒脱。
　　莫蒂跟着弗雷德上了马车，一上车，莫蒂就忍不住从车厢窗口内探出头，回望古堡。大门前，米歇尔一只手捂着脸哽咽，另一只手高高地挥舞着，她在莫蒂上马车时就忍不住痛哭了起来，米歇尔虽然一直照顾着莫蒂，但碍于米歇尔是女仆，不方便待在外面照顾莫蒂，这才另外指派了一名男仆。
　　奥德兰庄园其他的人也都在大门前，老管家挥着手，与莫蒂告别，只有子爵默默地看着，没有一丝动作，甚至没有任何表情。
　　马车缓缓启动，渐渐地，古堡前人们的身影越变越小。
　　“父亲——”莫蒂一时没有忍住，高声呼喊。
　　莫蒂没有看见，古堡前，子爵忍不住向前踏了一步。
　　终于，连奥德兰古堡都小地只剩下一个小黑点，逐渐消失在地平线下。一滴眼泪砸到莫蒂扒在窗口的手上，接着又是一滴，莫蒂再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伤心，仅仅只是离开这个他深深依恋的家吗？
　　弗雷德坐在莫蒂旁边，默默叹了口气，说道：“莫蒂，我们坐马车离开科雷亚，就坐船南下，马上就能到王都旁边的弗兰德斯，然后我们坐马车进王都，好吗？”
　　莫蒂听得浑浑噩噩，只随口应承了一下。

　　接下来的几天弗雷德、莫蒂一行人就坐船南下，但是天气一直不好，行船的速度自然也就慢了，十几天后他们终于快要抵达弗兰德斯，但不知何故，船又中途绕行了莫里斯，一个大型的货物集散地，取了一大批货品囤在甲板上，耗费了半日的光景，导致船到弗兰德斯时，已是傍晚了。莫蒂所坐的原本就是一艘客船，这一番动作引起了好些客人的不满，他们纷纷扬言要投诉，但船上的负责人没有一点表示，似乎对客人的态度毫不在意。
　　船靠了岸，莫蒂从奥德兰庄园带来的贴身男仆就前来告知莫蒂可以下船了，出了船舱就能看到弗兰德斯的大型港口。此时的天空灰暗阴沉，空气里透着股湿润，不知是即将下雨还是刚下过雨。整个码头都有大型客船进进出出，岸边的人群攘攘熙熙，在潮湿的空气里愈显得哄闹凌乱。

　　弗雷德与莫蒂商量在弗兰德斯，弗雷德的一处私宅住一晚，第二日再启程前往王都。于是，莫蒂就随着弗雷德去了私宅。晚饭过后，莫蒂与弗雷德道了别，就在弗雷德安排的仆人的带领下，来到自己的房间，准备休息。
　　但是，刚一走进房间，莫蒂就不禁喃喃道：“这房间……”
　　这个房间的装修风格和外边截然不同，或者说，根本就没有装修。这整个房间都是石砌的，地上没有铺木地板或大理石地板，也没有铺上绒毯，走在上边很费力，墙壁上没有装点壁画，也没有一些雕刻或镂空的花纹，甚至没有一扇窗户。唯一的光源就是墙上点的几只蜡烛。
　　整个房间看上去很空旷，只房间正中央放着一张床，另外什么都没有，房间高度倒是要比外边走廊高得多了，起码是走廊高度的两倍，但这更让人感受到这个房间的空荡。
　　房间的灰暗让莫蒂感觉很压抑，他甚至感觉有些呼吸困难。
　　莫蒂身边的仆人很机敏，一下子就扶住了莫蒂：“你没事吧？”
　　莫蒂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什么事，但扶着莫蒂的仆人仍然坚持让莫蒂到床前坐下，说道：“你先休息一下吧。”
　　“这里其他的房间也是这样的吗？”
　　“不是的，这个房间是主人特意为您安排的。”
　　莫蒂不禁有些生气：“特意为我安排的？牢房吗？”
　　说着莫蒂就起身打算去找弗雷德理论。
　　仆人试图安抚他：“您且不要动气，先在这儿休息一阵，我帮您去问问弗雷德老爷的意思。”
　　听到仆人这样说了，莫蒂也只好暂且呆在这个房间里了，但等了一阵，那仆人左右也不来，莫蒂扛不住整日坐船的疲倦感，竟在这硬邦邦的床上睡着了。

　　“不……”，莫蒂是从梦中惊醒的。
　　他做了一个梦，也许算是噩梦。他梦见了一只鸟，好像在很努力地学飞，却不知道被哪儿来的弓箭射中，立时毙命，直直地从空中往下坠。这在生活中挺常见的，但那只鸟生生死在他面前的时候，莫蒂感觉自己一瞬间失去了呼吸。
　　他甚至感觉梦里的窒息感一直延续着。
　　彻底清醒过来后，莫蒂发现那名仆人还没有折返回来，他甚至不知道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因为没有窗户。
　　气愤之下，莫蒂醒了醒神，打算自己去找那个弗雷德要个说法。
　　这座私宅并不大，但是内里却多有曲折，莫蒂循着记忆往回摸索，他现在只认得回餐厅的路，就先往那个方向走。
　　莫蒂走了一路都没有碰到一个佣人，他本想随便揪一个仆人带他去见弗雷德。但这种空无一人的情况让莫蒂不禁害怕了起来，他安慰自己也许是太晚了，仆人们也都睡觉了，但还是走得小心了一些。
　　终于回到餐厅，但餐厅也是漆黑一片，并不像是有人在。正值踌躇之际，从大门方向依稀传来开门的声音，莫蒂观察了一下，悄悄地走进大门通向餐厅的甬道，躲在最接近门口的柱子后的阴影里，从这儿偷看门口的情况。
　　私宅的门大开着，在莫蒂这儿都能清楚地听到门外狂暴的风雨声，果然是下大雨了。门边没有像来时那样点着烛火，只有站在门边的一个人手上持着一柄照明用的烛台，因此门边显得十分昏暗。莫蒂总感觉站在门边那人的身形很熟悉，像是弗雷德先生，但由于光线昏暗，隔得又太远，他不敢轻易确定，就想着要是能再近前看得仔细些就好了。
　　就在这时，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响起，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那人带着一顶黑色的礼帽，一袭黑色长袍将整个身体盖得严严实实，顿时，莫蒂感觉有些紧张，他应该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莫蒂再往回缩了一点，小心地张望着。
　　“来了。”站在门口，持着烛火的人说道，那人的声音显得飘忽，甚至有些被门外的风雨声盖住了。但那人一开口，莫蒂就听了出来，这就是弗雷德的声音：“怎么样？”
　　那个人没有直接回应弗雷德，而是转向了莫蒂站的方向，说了一句让莫蒂入坠地狱的话：“奥德兰子爵死了。”这时，一道闪电和着雷声炸响在门外，也将门内照得清清楚楚。莫蒂再想不到要躲避，麻木地保持着原有的姿势，一瞬间他似乎和那个人对视了，莫蒂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个人的脸上戴着一个银质的面具，狰狞如鬼，几乎遮住整个面庞，只余一半的嘴角露在外边，依稀勾着一丝笑。
　　“动手了？”弗雷德的声音很平静，只比平常的声音略低了一些。
　　“嗯。”淡淡地回应了弗雷德，那个人继而问道：“那个孩子呢？”
　　“关在房间里。”莫蒂意识到他们开始谈论自己，害怕地哆嗦了起来。
　　得到回复，那人只是点了点头，两人便往莫蒂所在的反方向离开了。

　　“父亲，父亲……”无助的泪水划过脸颊，莫蒂靠着墙壁滑坐在了地上，他不禁想起与父亲的最后一面，父亲就那样站在那儿，他根本就没有和父亲好好道别。
　　莫蒂扑倒在地，无声地哭泣着，攥紧拳头狠狠地按在原地。这时哥哥给的勋章滑落了出来，圆形的勋章在地上旋了几圈，发出了细微的声响，莫蒂惊了一下，马上把勋章紧攥在手心，所幸并没有惊动私宅里的人。
　　攥着哥哥的勋章，莫蒂心里立刻有了决断，他摸了把眼泪，起身迅速地离开了私宅，外面滂沱的大雨似泼似倒，莫蒂就在雨中狂奔着，泪水夹杂着雨水一起落下，他告诉自己一定不能被那些人抓住。
　　莫蒂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跑了多远，他不知道自己是害怕身后会有人追赶他，还是内心的痛苦内疚在鞭笞他，直至失去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