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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不忍看你任雨湿青衫 ...

  •   接下来的几天里,茶树湾镇的学生们安静极了。
      任谁都能看出这几天许夫子的情绪不太对劲。
      怎么个不对劲儿呢?
      原本夫子也是冷冷的,并没有这种沉重压抑,这几天反倒忧伤萧索起来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人人都害怕许夫子的无名火一个倾斜浇到自己的头上来。
      一众人私下反复的臆测争论。
      有人号召大家好好做功课的,有人建议送些梅兰竹菊的,有人打算请孙夫子劝慰一下的……许是正经久了,各种五花八门稀奇古怪的想法全部被毛孩们捯饬了出来。
      可无论再好的想法,最终也还是像老鼠开会欲送铃铛给猫似的——只敢想不敢行动。
      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江小公子近几天也安静到诡异——上课不在夫子面前作妖,下课也不与旁人说笑。如果说以前活泼调皮、家境殷实的他如那绽开的红花一样鲜艳夺目,那么现在就像一棵铁树沉默倔强。
      思前想后毛孩们决定找一位代表去探探许夫子的情况。这帮孩子大多都很崇拜江弘文,所以大家对他充满信心和期待。只是江小公子素来和许夫子脾气不对盘,也不知他会不会应下……
      江弘文皱着眉头听大家七嘴八舌你一句我一句地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有点起鸡皮疙瘩。
      搞了半天,他才明白这些人的真实目的。
      出人意料的是,他不假思索就答应了。
      其实他一直因为那天的事忐忑不安,心有愧疚,还有想不明白明明自己幼小的心灵也受到了强烈的摧残他都没事为什么木槿偏偏郁郁寡欢。
      难道是因为自己脸皮比较厚抵挡进攻了?
      他偷偷摸摸自己那张温润俊朗的脸,咦,也不算是多厚嘛。
      那肯定就是夫子的原因了。
      这么想,心里的负罪感一下子就降低了好多。
      嗯,那好像……更难办了?
      谁人不知道我江弘文风流翩翩美少年,到处找事不会闲,干啥好像都不行,气人反而第一名……
      这要是让他去扁人怼人他都行,关心别人等于要他小命啊。
      “我太难了”这句感叹陪着他回家,吃饭,洗漱。
      直到入睡的前一刻,他才接受了这个不能推掉的麻烦事掉落自己头上的事实。
      翌日,他起了个大早。
      江南四月朝暮雨,愁兼杨柳一丝丝。
      他穿戴好蓑衣斗笠在马上坐稳,接过小厮递来的纸伞,正欲策马扬鞭,看了看迷蒙的天色,又将扬蹄的马喝止,让小厮再给他拿把伞过来,方才离去。
      泥泞路难行,江弘文到学堂的时候,许夫子已经端坐在了桌案旁,还是那袭干净的烟青色衣袍,只是因为淋雨的缘故颜色变得比以往都湿。
      愧疚再一次涌上江弘文的心头。
      本来许夫子是不用狼狈的淋雨的,都是因为他拿走了夫子的伞…
      正值春夏交替之际,寒气入身更易感风寒…
      于是,今日听学的时候江小少爷再次灵魂出窍…
      朝来寒雨晚来风,许瑾纯一出学堂,便有湿冷的风长驱直入灌进衣领。她打了个寒颤,向小屋子走去。
      背负着众人寄予厚望的“深情”凝视,江弘文浑身僵硬地拿着伞追着徐瑾纯跑了出去。
      空山烟雨朦胧,他手里的纸伞晕染了丹青。
      顾不上鞋底的厚泥和衣袍下摆溅上的点点泥浆,他就这么不管不顾地向许瑾纯奔去。
      风把细细的雨丝吹弯吹折,擦过许瑾纯的面颊,斜入身后紧随的江弘文的伞下。
      眼看他跑到了夫子的跟前,不料没看清脚下,忽的踩到一个填满泥水的小坑里。
      泥水浸入他的鞋子,也飞溅到许瑾纯的袍子上,那被雨浸润的青蓝色粗布上落下点点痕迹。
      江弘文:…
      此刻我的内心只有否认三连:
      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有看到!别骂我…
      江弘文将手里撑着的那把油纸伞不动神色地往许夫子头上挪了挪,在夫子的身后亦步亦趋。
      这不合常理的骤然的动作使她惊讶不已,许瑾纯转过身,艰难地睁大眼睛,就知道又是他!
      冷冷地瞥了一眼他手中的那把崭新的伞,懒得再与他废话,她转身又踏入密密的雨幕中。
      江弘文想再次追上前,但又想到自己弄脏了许夫子的衣袍,再加上那只浸了水的靴子让他难受极了。
      想他堂堂一个大少爷,什么时候把靴子弄湿了还不能立即换掉,不能忍!
      可这也怪不得许夫子,都怪自己没长眼睛。
      江弘文憋屈地深一脚浅一脚踏上回家的路。

      淅淅沥沥绵绵雨,缓缓浓浓愁。
      又是个雨天。
      天色像生宣纸,上面绘着的乌云片片轻轻淡淡,不住流转。
      许瑾纯淋雨到了学堂,江弘文拿了两把伞出门。
      许夫子又是一日的沉郁。
      江少爷又是一日的走神。
      无心用晚饭,许瑾纯去屋子的角落拿出一大壶酒,又去桌案上拿了一个素白的瓷酒杯,对门坐在席子上,望着屋檐边透明的滴滴串串。
      独饮无味。川光昼昏凝,空洞满厅堂。
      许是看厌了这一方天地,她站起身,独佩一壶一樽游。
      行至溪边,找一方大石坐定,将自己置身于这一片广袤之处,抬头任由密密的雨丝浇在脸上。忘却清寒,任湿气涌上衣衫。
      四周一片静谧,唯有滴滴点点不停歇。
      独酌人成狂态度,闲身惟有醉工夫,更听萧萧风雨哀。
      江弘文撑着伞战立在远处,静静地望着,内心急剧地翻涌。
      富贵人家的子弟自小就会被培养一种技能——阅人。他也不例外。
      初见时,他便知道木槿是个有故事的人,好像有股莫名的吸引力,所以他才纵着自己那脱缰的好奇心一遍遍地气他、呛他。
      现在他更想听听木槿离开相府之后的事。
      他想知道是怎样的经历,亦或是怎样的心情,促使人独坐茫茫雨中,一下又一下地举起酒杯,将雨和酒一并吞下肚。
      那低头抬手间,均是满满的低落啊。
      眼见许瑾纯的衣衫的颜色因为水的浸入而变得色泽深深,他心上不忍,再也顾不得其他,一步步走了过去。
      不知是周曹的雨声过大,还是微醺的听力变差,许瑾纯没有听到那木屐踏过泥水的声音。
      她低头再次将骨白的净瓷杯斟满,眸中只映出那杯深琥珀浓,脑里醉意先融融。
      一杯、又一杯。
      准备再斟酒的时候,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酒杯里不再有雨水坠入时起的小涟漪。
      是不下雨了吗?可是雨花依旧凄断不堪听。
      她有些吃力地抬头,在天上看到了一些竹木架子,还有一些隐隐约约的丹青。
      咦?有人会在天上作画吗?
      她眨眨微醺的眼,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她应该是在谁的伞下。
      嘿嘿,她痴痴地笑了两声。
      还有人给她撑伞,真好。
      她淋过很多很多场雨,但是从来没有人问她冷不冷,也从来没人会主动塞给她一把伞,更别说会有人给她撑伞了。
      她眯了眯眼又确认了一下,带着笑意边道谢边回头。
      话还没说完,边生生地僵在了嘴边——怎么又是他!
      那人站在她身后约摸一尺的地方,素雅的袍子上刺绣精致,大半个身子在伞外,纸伞边缘滑下来的水一股脑儿落在他肩侧的锦缎上。
      江弘文怔愣着目视前方。
      刚刚那声醉里道谢的呢喃在他耳边一遍遍地回响,竟然有莫名的微微的娇憨,尾音有一点点转着弯的上扬,好像一只素白的手忽然间狠厉地撩拨过他的心弦。
      雨水落在纸伞上,在伞面边下滑边汇聚,在边缘处折了原来的轨迹,直直地落下。
      他肩上的雨滴一点点注入锦缎,往下沉淀——从外袍到中衣,再从中衣到里衣。
      直到那凉意贴上了皮肤,江小公子才惊觉,瞬间回神。
      再低头,就是木槿那张冷若冰霜的脸。
      他想解释,说是大家举荐他来问候夫子的,说他愧疚伞的事情,说他不是故意跟着夫子的。
      他试了试,终究还是不知道怎么开口——他在夫子身旁,感受到了浓浓的无言的哀伤。
      自诩能言善道的他第一次觉得语言的苍白无力。
      劝慰人的话,江小公子从没说过,也不会说。
      两人就共同窝在一把不算大的纸伞下,以这样奇怪的姿势对视着。
      最后还是许瑾纯先从他的伞下钻了出去。她愣愣地看着眼前这和那人眉眼有几分相似的人,依旧一言不发,身上湿透的衣物裹着微微颤抖的单薄身骨。
      四周一片静谧,唯有滴滴点点不停歇。
      江弘文将油纸伞随手扔在了地上,一撩衣摆坐在了邻着许瑾纯的另一块石头上。
      他伸长手,拿过许瑾纯搁在身旁的那个偏大的酒壶。
      酒壶没有盖盖子,里面的酒和雨已经搅为一潭,约摸着还有少半壶的重量。
      他对许瑾纯笑了笑,一手堪堪握着大酒壶,朝许瑾纯的方向举了举。“夫子这便是不厚道了,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的,虽不比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但有了好酒怎么着也不能独享吧,来,受江某一敬!”
      他的笑怪异容映在许瑾纯的眸子里。
      她猜不透他的想法。
      只见那人微微抬头,将壶中的酒一下又一下倾倒进嘴里。
      神色辨不出晦明,只有利落的动作划破雨幕。
      他没敢说什么。她也不好问什么。
      酒意微醺的许瑾纯的意识倒还有点略略的清明,但是身体已经有些不太听话了。
      她看着他夺走,喝光她的酒,却没法再抢回来。
      感觉自己就像回到了那个清晨。
      那群人把她的吴嬷嬷抢走的时候,她也是这样。
      这样的无力,这样的动弹不得。
      淅淅沥沥的雨中,她脸上的雨水和泪水也不分明,一片似醒非醒。
      江弘文饮尽了杯中的酒,大量的酒味一股脑儿涌上喉间,呛得人不由自主有些哽咽。
      他江小少爷自幼极爱繁华,好精舍,好鲜衣,好骏马,好华灯,好美食,好珍酒。
      这是他第一次喝这么粗制的浊酒。
      许是掺杂了不少雨水的缘故,这酒……更难喝了。
      雨还在下,将他因为酒味差矣向上皱起的眉头又浇平。
      穷愁千万端。浊酒入愁肠。
      愁多虽酒少。酒倾愁不退。
      任点滴不停歇地湿衣衫,任冷意侵入冷硬的肢干。
      谁也没有再出声。
      溪里的涟漪还是小小的,一圈圈漾开。
      偶尔有顽皮的鱼儿以为四下无人,悄悄将嘴伸出水面吐上一个泡泡。
      他们就这样互相陪伴,一起抵御孤寒。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许瑾纯睁开眼看着熟悉的帐顶,头有些昏沉。
      她记起来那个人夺了她的酒。
      记起来那个人无声地陪伴。
      记起来了冷雨紧贴肉身的寒。
      却独独记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回到这一方小院,怎么安然无恙地躺在床上的。
      扶着似有千钧沉重的头,她出了屋门准备洗漱。
      拉开门,门口竟然站着一个人!
      受惊的她差点被门槛绊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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