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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一片伤心画不成,一颗眼眵败感情 ...

  •   入夜挑灯坐,坐久忆昔时。水墨勾勒疏窗,孤影暗淡愁肠。
      丢失的纸伞触动了回忆的引线,大朵大朵的往事接连绽放,让人猝不及防。
      算一算,许瑾纯的记忆应该是从五岁开始的。不是因为五岁之前的事情不值得记忆,而是因为五岁那年的盛夏太冷太凉,将人心头绞的血肉模糊。
      太多太痛的往事历历在目,竟让人沉醉不知归处。
      家破人亡,被迫为奴。
      一夜血光之后,只剩她和奶娘吴嬷嬷相依为命。
      不敢大哭,也不敢微笑。不敢再有一点点的表情,只能学着为奴的礼仪规矩,学着为奴的低眉顺眼,学着为奴的小心翼翼。也学着将眼泪积蓄,留在深夜窝在吴嬷嬷的怀里低低啜泣时轰然决堤。
      吴嬷嬷见她哭,会讲故事哄她。但毕竟只是个未见过多少世面的奶娘,讲来讲去只会讲自己的故事。
      吴嬷嬷说,她之前也有一个幸福的家庭。相公是做纸伞的工匠,手艺精湛外加用料实在,做的油纸伞远近闻名。稚子自幼诵经读典,也端得一个儒雅之才。
      她想跟相公学做纸伞的手艺,给他分担些活计。丈夫却说这粗活会扎到手,不舍得让她干,又怕她不开心,便教她在纸伞上作画。
      从最简单的山水开始学,用墨浅淡,山峦形状,她足足用了一个月才学的有模有样。
      只是还未来得及学上色和其他图像,蛮夷的铁骑边挥师南下,那个小山村被洗劫一空。
      相公和稚子为保护她头颅落地、鲜血遍洒。正欲随之而去的她被本朝的援兵救了,后来阴差阳错地成了她的奶娘。

      吴嬷嬷原想着用自己的经历鼓励许瑾纯,想让她坚强。
      她说,你看,我现在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
      她说,你看,其实这个世上每个人都活得不容易,很多人的心就像是原本柔嫩的手心,被重活粗活,冷水热水伤得不成样子,会觉得疼。但若是一点点熬过去了,便会生出厚重的茧子。那些茧子呀就会变成一道名为坚强的屏障,守候着手心最后那点温热的柔软。
      明明是劝慰人的话,可是她说着说着,饱经风霜的眼角竟也生出滚烫的连绵的咸涩液体来。
      吴嬷嬷抱着小小的许瑾纯,在一个又一个无眠的夜里。
      只有霜华伴月明。应是夜寒凝。
      吴嬷嬷闭口不谈许瑾纯的家世,但五岁的人儿啊,怎么可能一点印象都没有。但许瑾纯知道,吴嬷嬷不说,她也绝不提。
      后来吴嬷嬷教她作画。
      没有笔墨,就偷偷捡书房丢弃的毛笔,用清水充当墨汁;
      没有纸砚,就俯身以地为纸,用破了个边角的茶碗做砚台;
      没有光亮,就悄悄将烛台上流下的蜡油一点点揩了攒起来,再埋一根线重新做成蜡烛。
      就这样,熬过了秋夜霜凉,抗住了冬夜冷长,五岁的许瑾纯已经学会了在油纸上勾画各式各样的山峦。

      京城的倒春寒来的很快。密雨随风,一夜檐声溜。惊蛰过后的第一场冷雨,吴嬷嬷病了。
      其实风寒算不上是什么大病,连寻常人家也能请得起医者,开几方药养上几天就好了,更别说在以前还未覆灭的许家。
      但此时她们已是奴籍。
      许家的高墙深院,永远地塌了。
      在另一处高墙深院里为奴,她们受排挤,受冷眼,受欺凌,甚至受虐待。
      嬷嬷病了,两人却无可奈何。别说请医和养病了,他们连菜都吃不到,仅有稀稀的米粥和干硬的馒头果腹。有的时候干活过了饭点,那就只能生生地捱到下一顿,而下一顿,不是万年不变的稀米粥,就是略微发霉的大米饭。
      日子还是一天天的缓缓流逝,吴嬷嬷的风寒反反复复,不见好转。
      病中还要连轴转的吴嬷嬷终究还是没抗住。积年累月劳作落下的病根和风寒还有再次家破人亡的打击使她身心交病,一病不起。
      许瑾纯永远忘不了那天,那个夏至的夜。
      傍晚的时候,许瑾纯摆好碗筷,和往常一样等着吴嬷嬷回来一起吃饭。左等右等不见人影,好一会儿过去了,才看到伙计将做事时晕倒的吴嬷嬷抬回来。
      吴嬷嬷在床上歇息了一会儿,让许瑾纯先去盛饭吃,不要等她。
      小小的许瑾纯含着泪摇头,搬来小板凳站在上面够桌上的粥,准备端给吴嬷嬷吃。
      泪眼朦胧间,一个不小心踩到了板凳边缘,就直愣愣的栽了下去,一碗粥尽数浇在了手上。吴嬷嬷见状,拖着病躯连忙从床上下来,将自己敷额头的湿毛巾给许瑾纯敷了手。
      那晚,两人分了另一碗凉透的粥。
      那晚,吴嬷嬷拉着许瑾纯的手,絮絮叨叨到了夜半。
      她说自己的遗憾。她说千万不要活在仇恨里。
      她说希望许瑾纯坚强地好好活下去。
      她说她去做活时在京城西郊的江南绸缎庄的店后埋了一个小木匣,让许瑾纯有朝一日离开这里时,一定要将它取出来带走。
      ……

      不放心的再三叮嘱后,吴嬷嬷去了。
      她走的时候很平静,面上没有过多的悲喜,只是嘴里还在念叨:“世间无限丹青手……”
      许瑾纯不知道吴嬷嬷念叨的是什么,但却牢牢记住了吴嬷嬷所有的话。
      四周一片冷冥冥,无边的静谧和恐惧袭来,却再无处话凄凉。
      她给吴嬷嬷盖上被子,坐在床前,望着窗外光芒暗淡的月牙。
      月牙弯弯,好像嬷嬷笑起来时的嘴角。
      过往的一幕幕在脑中、在眼前、在耳边一点点、一遍遍地重复,眼角绵延而下的液体不间断地流淌。
      只影凄清残烛下,离魂缥缈月夜里。
      那晚,本应是一年中最短的夜,本应伴着微微燥热的风。
      可许瑾纯却分明感觉到空气的凝滞,入骨的寒凉,和无尽的漫长。
      第二天早上,那群人用将吴嬷嬷抬回来的破门板,又将吴嬷嬷抬了出去。
      许瑾纯压抑着哭喊声跟随,可腿脚一夜未动竟麻木了,僵硬无法起身。
      抬走吴嬷嬷的两个人嫌她碍事,还踹了她一脚。小小的许瑾纯被踹到了地上,在“晦气”的咒骂声中麻木了。
      夏至的第二天,是她的六岁生辰。
      她年长了一岁,却失去了最后一个至亲的人。

      后来,许瑾纯读到了那句诗。
      “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
      再后来,许瑾纯走出了那个牢笼,找到了木匣子。
      匣子烤过漆,并未腐烂。匣子里面空空的,只有一支毛笔。
      九成新的一支笔,普普通通偏又兼纳乾坤。

      看又别,物是人非,不忍回眸。空剩当时月。
      月也异当时,凄清照浅光,宛若鬓丝落新霜。
      许瑾纯从匣子中摸出那支笔,就着月光再一次细细地端量。
      狼毫圆满如枣核之形,笔杆光滑色泽鲜亮。
      虽样式普通,甚至没有刻一个字上去,但不难看出它是由精工巧制。
      无意识地用指关节一下一下地轻扣笔杆,发出的声音并不厚,反而有点稍稍的清脆。
      许瑾纯不曾用过这支笔,但她有想象过手握这支笔挥毫时的样子——
      纤毫力透纸背,出尖奇圆健之德;墨迹气撼山河,收刀枪剑戟之风。
      长长的喟叹后,她再次坚定了自己的心,将这支笔妥帖安放。

      翌日辰时,许瑾纯早早的来到学堂,坐在桌案旁低头看手里的书。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一如往常的冷淡声线,“此句意为河边芦苇青苍苍,秋深露水结成霜。”
      “该诗乃追寻之作,追寻何物不得而知,追寻终似水月镜花……”
      每章八句韵律和谐,三章之间韵律参差。
      在字句的往复推进里,一众人随着夫子的讲解进入到茫茫芦苇丛里,看白露凝成霜花,融为露水,光下蒸发。
      突然一道戏谑的声音将他们带出那颇有美感的世界。
      “江某有疑”,只见那人懒散地举起手中的书卷晃了晃,“此诗定为追寻美人之作。”
      果然这江某不加戏日子过不去啊,许瑾纯暗暗地咬了咬后槽牙,面上不见丝毫波动,等着他开口。
      “任谁看一眼就知道这首诗以景衬情,写追求所爱而不及的惆怅与苦闷,为何夫子偏偏却要说追寻之物不得而知误人子弟呢?”
      那人一身倨傲,眉眼间有着轻佻。
      锦袍上光华流转,玉冠高束尽显风流韵致。
      许瑾纯做出思忖的表情,慢悠悠地开口:“不知江公子身上的衣服上可有绣上你的名?”
      江弘文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下意识回到:“并无。”
      只是看着夫子嘴角微动,眸里隐隐闪着狡黠,有种不好的预感。
      “衣袍并未署名,就算你穿着也不能说明就是你的;这首诗也没有明言追寻美人,你说它是它就是了?”
      趁江弘文还未还嘴,接着道:“老子云:‘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即自我表现的人眼睛不明,自以为是的人视物不显。江公子好生厉害,一下子两个都占全了。要我说,上课之前记得把眼旁的污秽之物揩掉,虽然你看清楚了也不一定能明辨是非。”
      江弘文面上一怔,内心早已方寸大乱。
      他今晨确实起迟了,迅速穿衣洗漱就纵马飞奔来了学堂,还揣着一身起床气无处发泄。
      好不容易机会来了,万万没想到一颗眼眵坏了一出好戏。
      可是,自己不会……真的没洗干净脸吧……
      众目睽睽之下他心里更觉堵了,万一……
      万一真的有怎么办?
      自己好不容易塑造起来的玉面雅痞,哦不,翩翩公子形象,就真的这么毁于一旦了吗?
      不,他不信!他不信!
      他强压下心中的阵阵挫败的呐喊,却不知原本白净的耳朵早已浮上了羞耻愤懑的红。
      眼看原本缥缈的诗意就这样半途而废,许瑾纯便随意讲了几句,放任众人去摇头晃脑吟诵了。
      江弘文环顾四周,待终于无人看过来,偷偷以卷掩面,迅速地摸了摸眼角。
      左眼角干干净净,他还没松一口气,手就停留在右眼角的眼眵上,狠狠地僵了一下。
      飞快地解决掉放下手,他的心里只有四个字——
      揉眵抹泪。
      他的一世英名啊!
      阳光那么暖,心里这么凉!
      后面许瑾纯又讲了什么,他压根没听进去。
      一会儿气恼自己的鲁莽大意,一会儿暗恨许瑾纯如此不给面子的在人前指出。
      他严重怀疑自己跟这座破屋子命格相冲,要么就是和许夫子八字不合!
      当然,江小少爷想得更多的还是如何拯救自己的形象。
      午时课毕的时候,他第一个冲出学堂跨上马,如辰时一样急匆匆地跑远。
      临近午后开课,江小少爷大步流星地踏入学堂。
      他的局促似乎少了几分,时不时地瞥向手里拎着的锦袋,眼角飘过着些邪气的笑意。
      这一晌他自然是也没有听学,但神情和午前有些差别。
      置身桌案前手执毛笔,却如握着敲木鱼的锤一样。
      许瑾纯当然也发现了这一点。
      孩子静悄悄,肯定在作妖。
      这小纨绔,怎么就一点都不让人省心呢。
      平素里像一只小公鸡,哪里有事儿啄哪里,哪里没事儿找事皮。挑事儿的时候来势汹汹理直气壮的,斗败了就蔫不拉几垂头丧气灰溜溜地走开。
      你别说,麻烦是麻烦了些,但那傻样还是挺有趣儿的。
      课毕,江小公子踏着欢愉轻快的步伐越过人群,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许瑾纯见他没再找事,边也合上书卷,拂袖离开。
      她回到小院,将昨日穿的玄袍装入木盆,拿去溪边浣洗。
      溪水缥碧,水底细石直视无碍。
      花瓣零落,如雪般片片点点,漂浮在水面上。
      刚刚打了一盆水,将玄袍置入浸泡,便听见了一串脚步声。
      许瑾纯心下诧异,回头望。
      果然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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