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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千金富贵非吾愿 ...


  •   郁耀也惊异于自己对于一个一面之缘的小戏子竟然记得这么清楚。

      当时他被人邀请前往马场,汽车路过杏春园的时候,遇上堵车,忽然被一声美妙无比的声音所吸引。那一声声独具风韵,像潺潺流水般浅吟低唱着:“……有一日天雷响风吹云转,小孤儿长成人大报仇冤,问爹爹我的娘在也不在”。

      男人心中一顿,忍不住叫司机师傅停了车,自己冒着鹅毛碎雪,在仆人撑起的黑色纸伞下,步入了园内,沿着来声,看到了台上的小人仍在碎步挪移,红唇微吐出余音绕梁的戏词,小调字正腔圆:

      她如今在阴陵孤苦身单
      今夜晚,我要把亲娘见
      斩仇人除大患母子团圆
      怒冲冲拔出了青锋宝剑
      杀死了老奸贼大报仇怨

      男人驻足良久,看着被姹紫嫣红的布幕包围的小戏子,心下不知是何等思绪。

      虽然台上的小戏子粉黛浓重、不辨男女,可他凭直觉那是一个男孩。

      他本能地微微皱了皱眉,再想到自己父亲被戏子勾引最后染上花柳病,匆匆一眼就快步走出了戏园,驱车离去,直到坐在温暖的车厢里仍然心有余悸,心中惶惶有股子逃离之意。

      一路上那个勾起他心底晦涩思绪的声音在脑海里盘旋不散,直到赶到马场会晤,策马奔驰在雪原,那声音还久久回荡在他的胸腔,蚀骨销魂。

      如今那个台上的小男孩已经长成一个小小少年,还成了他的儿子,就在他双手触之可及的地方。

      羁绊深深,世事难料。

      男人再次听到了那熟悉的、清澈动听如空谷幽兰、宛如夜莺般的歌声。

      郁耀被眼前的一幕再次惊艳了:袅袅的兰花之中,亭亭的小少年,胜过了满园的幽兰骨朵。
      迟弦一开始唱起戏就浑然忘我,好像变了一个人,自信而耀阳,就如他骄阳一样热烈的五官,锋芒毕露。

      “感激你萍水两相逢,便能救我出牢笼。”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著湖山石边。”

      “……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

      “恨相见得迟,怨归去得疾。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此恨谁知?”

      间关莺语啊,端的是惊弦声声,悱恻缠绵。

      男人的坐在鱼白雕花的西洋椅上,眯着凤目,听着耳边传来的一声声悠扬的戏曲,难得在人唱完后打趣道:“弦儿这莫不是借着唱词向我表白?”

      迟弦只是一想到父亲在听他练唱,脑海里叽里咕噜就冒出来了这几句唱词,忍不住清唱出来,他有些不好意思:“爹爹不要取笑我了。”

      郁耀却是对着自己精致的小儿子温柔宠溺地笑了:“爹爹也恨不得弦儿一出生就陪着你啊……”

      说完这话,男人骤然一顿,竟是分不出这话里的真意,仅仅是附和,还是真有其意。

      就在满院的笑声之中,突然插入了一个尖细的女声:“ Daddy! 你昨晚为什么不回家,母亲等了你一夜没睡!你竟然在这里陪这个下贱的小戏子!”

      迟弦蓦然回首,只见一个和他差不多高的少女怒气冲冲地走进来,一身洋装,头上还带着一顶蕾丝的遮阳贝雷帽。

      迟弦心中有些迟疑的看着眼前像是一朵扎人玫瑰的小少女,难得有点儿发懵,他的国中的语言课必修的是俄语,因为是私立国中,学校顺便就把英语也列为了必修课,而他向来是个乖学生,单词背的很好,“Daddy”不就是父亲的意思吗?

      郁耀有些皱眉,好好的气氛被打断,他有些不快,脸色一下子耷拉了下来:“郁金香,你怎么和你哥哥说话的?这就是身为郁家千金的教养?那些礼仪课都喂了狗了?”这话说的是一点儿情分都没有。

      郁金香本来就有些畏惧自己的父亲,要不是她那个菟丝花一样的母亲昨晚一直对着她哭诉,她怎么会看不过眼,跑到这个威严的父亲面前,只是为了给没用的只知道哭的母亲出一口气。

      父亲只有在真生气的时候才会叫她中文名字,平时都是“Selina”的叫,为什么一个刚刚认回来的小戏子,还能比过她们11年的陪伴吗?

      “Daddy~”郁金香开始撒娇。

      这时候,院子门口又走进来一个小少年,看起来比郁金香矮一点儿,他直接跑到郁耀的跟前,在离的很近的时候又停下来,语气沉稳:“爸爸,Selina也是想您了,所以有点儿冲动,您别放在心上。”

      郁耀皱眉,“你怎么也来了?”

      迟弦看看穿着华贵的少男少女,对自己新认的父亲一下子有了不一样的感觉,那感觉复杂极了,他看着撒娇撒得熟练的少女,还有进退有度的小男孩,突然觉得自己的存在很多余。

      原来,这个陌生的父亲早就已经儿女双全,那么他的母亲在他的心里算什么?

      他想为她早逝的母亲问上一句:您的心里有她一点儿位置吗?

      这是从昨晚认父开始就深埋在他心底的疑问。

      他看看自己身上的中式新衣,再看看对方的西洋服饰,忽然觉得自己之前有些可笑,父亲是救了他,但是那又怎样?

      迟弦的心底渐渐蔓延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像是愤恨,像是悲怨,又像是委屈,向来冷心冷情的他第一次产生如此复杂纠缠的情绪。

      他的面上却是更加冷淡了。

      郁耀看到了自己新认大儿子的脸色,那张锋利的脸此刻美得锐利无匹,让人惊诧,他仿佛听到了刀枪剑戟的声音在他耳侧响起。

      迟弦轻声对着两个少年少女说,“你们好~”不管任何时候他都不会失了礼数。

      郁金香这才看清这个小戏子的容貌,心中一突,说不清的惊悸和后怕,这人怎么长成了这幅贵人样子?难道戏子不都是婀娜妖娆的狐媚子脸吗?

      郁鸿也是,他本来就是郁家教养出来的下任继承人,他的样貌也是顶顶出色的,可是不论是他,还是姐姐,甚至是父亲,在此人的面前,都显得不够夺目,他就像是耀眼灼人的大日,几乎刺伤他的眼睛。

      郁鸿这一刻无比怀疑:这是?……小戏子?

      逗他呢吧,这浑身的贵气和气势,说他是清朝的太子都有人信!

      见两人没有和他打招呼,迟弦也不甚在意,这世界上能够引起他情绪人本来就没有几个,这个父亲是第三个。

      迟弦对着父亲说的有些不确定:“那我先进去了,父亲陪弟弟和妹妹?”

      郁耀语气缓和给他介绍起来:“这是你的妹妹郁金香,这是你的弟弟郁鸿,金香比鸿儿大一岁,你比鸿儿大两岁。”

      郁耀语气低沉:“还不快叫哥哥!”

      郁金香和郁鸿只得唤道:“哥哥!”

      迟弦对着两人淡淡一笑:“弟弟妹妹们好~”

      郁鸿原是郁家唯一的男丁,不管父亲如何对待大房和三房,他的母亲本来也有恃无恐,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哥哥却是打乱了他母亲一向的依仗,这个哥哥直接威胁到了他的继承者地位,她母亲之所以不爱和别人计较,就是因为她足够聪慧,知道到最后郁家都得是她儿子的。现在她们母子两个头上的天都变了!

      现在上海滩所有的权贵之家还都奉行长子继承制。

      这就意味着迟弦的出现,直接取代了他的继承者地位,而看父亲的态度也是对其非常认可的。

      这也难怪,父亲本就是难以猜度的幽深心思,会有怎么样的作为都不奇怪,奇怪的是这个小戏子!不是出身卑贱,成长在脏污之地吗?怎么出落的像是贵不可言的小太子,一交锋,只凭着一张脸就把他给比了下去。

      郁鸿到底是年纪小,此时没忍住,问了句:“大哥,可是名躁海内外的迟惊弦小先生?”

      迟弦微微颔首,“我本名迟弦,区区不才,是外界过誉了,”这一番话说的是滴水不露,“鸿儿叫我迟大哥也是可以的。”

      郁鸿笑着对父亲试探道,“大哥这刚刚认回来,这名字……”

      郁耀也在琢磨这件事,现在上海多数人都信奉旧风俗,这大儿子既然认回来还是改了姓氏比较好,“弦儿,肯定是要跟我姓的。”

      迟弦这时却是不愿意了,他本来就不是顾忌他人的良善性子,到底是说出:“父亲,我觉得迟姓更适合我,本来我的母亲和阿爷都是迟家的,弦儿自当也是迟家的,这改姓之事休要再提!”

      字字铿锵,斩钉截铁,落地有声。

      郁耀眯起眼,“弦儿可知道自己这话意味着什么?又放弃了什么?”

      迟弦不惊不慌,“自是知道的,父亲,你并不了解我……千金富贵非吾愿,弦儿所求的不过是自由和平安。”这世界上可有那么一个人只在乎我脑袋里的思绪,这世界上可会出现一个人想要了解我脑海里的每个想法,无人了解该是多么寂寞……

      郁鸿此时却是不敢再开口,这话毕竟是他引出来,父亲明显是不高兴极了。

      郁耀反问,“没有权势财富何来的自由平安?”不过是见识浅薄的少年子,终究是小地方出来的,他就不信这世界上真的有不被权势金钱诱惑之人,他只是还没尝到过权势金钱的甜头,罢了。

      “我所求的自由平安自会亲手去取,我所要的权势自然由我亲自来拿,”这时郁耀眼里纯净的少年终于露出了他的锋芒,他自然而然地说出了这样一番话,旁边的两个弟妹和其余仆人听得也是心惊不已,他们以为少年只不过是年轻气盛,不懂得生活的苦楚,才会这样自信的斩钉截铁,他们以为少年只不过是逞一时意气,放弃了这郁家的姓氏,就等于放弃了郁家滔天的权势富贵,少年终究是会后悔自己的一时之言。

      就连郁金香都心中嗤笑:小小戏子,怎忒得张狂!
      郁鸿心中窃喜之余,也有隐忧:这般相貌脾性,不像是个好相与的。

      郁耀却是隐隐感到自己的大儿子是真的这样以为的,从他的了解来看,迟弦不是个会说空话的性子,就连练功唱戏的苦差事都能一忍就是八年,可见其性格之坚韧,非常人所能比,是个惯会忍耐的性子,这样的性子又怎么会逞一时意气?

      郁耀见迟弦无话,只好往回说,“这改姓不改姓的,不着急,迟弦这名字很是悦耳,这改姓入家谱之事就给弦儿留着,待哪天弦儿改变主意了,再说也不迟。”

      郁耀说完,心里不禁惴惴起来,这新认的大儿子似乎是个宁折不弯的性子,也是,还年少呢,总能被他给调教回来。不过,看大儿子那样认真的样子,郁耀都有些怀疑起自己隐忍十多年,最终弑父上位,将整个郁家牢牢把控在自己手里,这样的追求是否在大儿子眼里看来毫无意义……

      等弦儿大开眼界,了解了权势金钱的好处,想法肯定会变的。

      这些人哪里知道,迟弦并非年轻气盛,也非一时意气,他是真的如此想法,也在毕生践行着如此的信念。
      他如果有所求,就会自己努力去争取,他如果想要权势,就会一心一意心无旁骛的去追寻。
      这是他八年如一日的苦修得来的经验——实力代表着与其匹配的资源与地位,而权势和富贵不过是实力的附庸品,并无特别之处。

      世人皆道富贵难求,不过是世人懒惰,没有付出努力和心思。

      在他看来,如果他真的汲汲营营的追求权势,他就一定会得到,这是他的自信。但是问题是,他所求不过是自由和平安,他所求不过是所爱之人的幸福喜乐,他在4岁那年丧母,选择学戏也不是一时意气,而是因为他自己真的很喜欢戏曲艺术。

      他的母亲在儿时为他打开了一扇门,她每每为他唱起摇篮的小调戏曲之时,一声声,一句句,婉转悠扬,动人心扉,能勾起人心底最深的共鸣。
      小小的迟弦还记得自己当时的目眩神迷和欢喜,他是真的很喜欢啊,他的选择不是因为外人或者亲人。

      仅仅只是因为他喜欢,所以他愿意八年如一日地苦练不休;仅仅是因为他喜欢,他愿意投身戏门,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即使明知戏子低贱也要为了喜欢而坚持。

      如果他仅仅因为戏子地位低下,就放弃了,这样的喜欢未免也太廉价了,称不上是“喜欢”二字。

      自己的选择即使跪着也要坚持到底,他选择唱戏的初衷,不过是小小的孩童初次接触戏曲之际,心里萌生出的无限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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