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2、第 22 章 ...

  •   荀彧回到大帐的时候,外面的雨还在下着。他在帐口停了停,再次抬头看看天空,春夏之交的一场绵雨带着尚未退尽寒凉的湿意,滋润着北方刚铺满地不久的草皮,在农夫眼里是无比的金贵,却让荀彧皱了眉。

      这雨下了一天,地面的泥土都被雨水浸透了,潮气弥漫,难以消散,不利养伤。

      雁门军自晋阳向东攻打冀州,在翻越太行山时,需取道“太行八陉”之一的井陉隘道。井陉关据太行之险而守,扼晋冀交通之咽喉,隘道两旁石壁峭狭,车不能方轨,马不能联辔,本是阻挡在雁门军面前的一道难关,但守关之将轻率骄横,素与副将不睦,白露等人奉郭嘉密令往冀州打探消息时,发现隘口的守军有隙可乘,便从中离间,混入守军之中,作为雁门军的内应。

      雁门军在晋阳停留了数日,而后向东进入太行山。张辽命陈挚点了两千精兵先至井陉口,在夜色的掩护下突袭关隘,与白露等人里应外合,将守关众将皆尽斩首。余下的守军听闻主将被斩,连夜溃逃下山,井陉口失守的消息随之传到太行以东,常山境内人心惶惶。雁门军主力随后通过隘口,转向东北,兵锋直指真定。

      张辽原打算速取真定以震慑袁军,但他身上带着伤,陈挚和荀彧都不赞同立刻攻城。张辽见两人一致反对,便没有坚持,让队伍在石邑附近扎营休整。谁知才过了一日,就下起雨来。

      荀彧是算着时辰赶回来的,脱去沾了雨的外袍走入内帐,果然见荀琬正为张辽换药。因天色昏暗,帐中点了灯烛,张辽袒露上身坐在榻边,包裹伤口的布条也已解开,向着烛光的伤口清晰可见,其余的都隐没在另一侧的阴影里。离榻不远的地上放着两个添了药末的小暖炉,聊胜于无地驱赶着不断渗入帐中的湿气,熏出淡淡的药香。

      荀彧找了个不会挡着亮的地方坐下来,目不转睛安安静静地看着。他们刚从埒县拔营时,张辽一动不动地躺在马车里,咬牙硬撑着不吭一声,静悄悄如同睡熟了一般。当时荀彧自己也因连日操劳而疲惫异常,很快就靠坐在一旁睡着了。可直到队伍停下休息时他才发现,张辽的贴身衣袍竟都已被冷汗湿透,如果他不过问,这种状况还会一直持续下去。

      自那之后,荀彧不敢再有丝毫松懈,除了必须由大夫完成的看诊用药之外,凡自己能做的,绝不假手他人。张辽从埒县一路躺到了晋阳,他便也一路同乘,不分昼夜地守在身边照料。但即便如此,由于山路颠簸,行军又比平常快些,有几处伤口的渗血还是没能彻底止住,张辽在途中烧昏迷了一次,苏醒后身上时常伴有低热,直到在晋阳安顿下来才有所好转。荀彧现在想起这些仍觉得后怕。其实他比谁都清楚那人身上有多少伤,每处伤的位置,伤势的轻重如何,但他也知道张辽不肯累自己担惊受怕,痛在身上的十分到了脸上往往还看不出一分,要想了解对方的真实情况,除了问荀琬,只能靠自己多加留意。因此,每天若不能亲眼确认伤口情况,他的心里便不能踏实。

      荀琬换好了药,重新包扎完毕,退到一旁叮嘱道:“多亏杜大人送来的药材,将军的伤口已无大碍了。不过伤口痊愈尚需时日,身体的损伤也非数日就能修补,此后还须好生休养,万万急不得。”

      雁门军抵达晋阳后,杜畿立刻送来一批药材,经荀琬之手用在张辽身上,伤势很快大有改观。但荀彧知道这实则是曹操率军东出之前就命人送到晋阳来的,其中还有西域使节献往宫中的疗伤圣药,因近年战事频繁,眼下搜遍洛阳皇宫也只得两小块。曹操将药材并军械物资一同发往晋阳,原是为表示对张辽的器重,却不料药材刚到晋阳就派上了用场。张辽用上此药的时候,报信胡人叛乱的快马尚未抵达曹操军中。

      这些内情荀彧并未告诉张辽,他担心对方知道后,即使愿意用药,心中也多少会感到不快。其实以张辽的为人未必会介意此事,但荀彧终究还是怕了。尽管那人已许诺不会向曹操寻仇,他依然会下意识地在对方面前回避这个名字。这些日子以来,张辽待他与从前并无不同,受伤后也和过去一样喜欢粘人,可荀彧却已不复当初的从容,每逢两人独处,总忍不住去揣摩张辽的心思。他并非担心张辽有朝一日会背诺食言,而是深知张辽为他放弃了什么,因此觉得亏欠。不久前曾险些失去的一切,如今又添了份量回到他的手中,让他再无可能坦然接受,患得患失之感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更胜往昔。

      今日他从早忙到现在,连水也没顾上喝一口,裹着一身雨雾与疲惫赶回来,就是为了换药时能陪在这儿。当初为等白露的消息,队伍在晋阳多停留了几天,杜畿在郡府旁腾出一片清静院落,派郡兵把守,一来供张辽养伤,二来也方便荀彧出入郡府。荀彧为避免外人出入住地,打扰张辽休息,在队伍驻扎的数日间都是带着荀笺前往郡府议事。只是他心里总惦记着张辽说过的那句“多陪陪我”,每日午时和酉时都会从侧门出郡府,回去守着他换药,再陪他吃点东西。从那时起直到他们进入冀州,无论手头正在处理何等要事,每次换药他必按时赶到,一次也没有耽误。

      荀琬一面收拾药箱一面又交代了几句。荀彧上前替张辽披好衣袍,在近处就着烛光把人细细打量了一会儿,待荀琬出去了,才柔声问:“你觉得怎么样?”

      张辽边穿衣服边对上他的目光,见他眉间隐隐一抹忧色,把他揽到身边坐下:“她是大夫,自然会这样说,不必担心。外面有消息?”

      荀彧心头压着刚刚接到的军报,本不想在这时候拿出来扰他,听他问起,伸手轻轻握住他的手掌:“袁绍调兵两万协守真定,昨日已经到了。”

      袁军主力南下黎阳,留在冀北的兵不多,但袁绍仍派重兵把守真定,是料定此地将首当其冲,成为雁门军进入冀州后的必争之地,因而想在此挫一挫雁门军的锐气。从时间上推算,即使雁门军一出井陉便立刻攻打真定,也同样会遭遇这批援军,可见其调度及时。既然如此,倒也没什么可惋惜的,张辽知道在冀州迟早会有硬仗要打,不在真定也会在其他地方,他并不意外,只问:“带兵的是谁?”

      “鞠义。”荀彧微微一顿,抬头望着他的侧脸,“听闻此人骁勇,精通羌人战法,袁绍命他驰援真定,只怕是冲你来的。”

      张辽点了点头:“凉州人,从前是韩馥的部将,与张大哥有些过节。”

      荀彧并不关心鞠义与张杨之间的恩怨。他忧心的是这么多天过去,袁军的线人已有足够的时间将张辽重伤的消息传回冀州。鞠义和张辽一样,过去常与胡人交战,他比真定的守军更能适应雁门军的战法。袁绍调他前来自然也有这方面的考虑,但此外恐怕还有一个目的,那便是要逼张辽出手。

      无论是夺取真定还是迎战鞠义,荀彧本都对雁门军充满信心,可一想到张辽的伤,想到战场上那些未知的凶险,笼在他心头的阴云便不能散去。虽说张辽现在的状态已经比受伤之初好了许多,但带伤行军的疲劳与消耗还是延缓了伤口的愈合。入夏时节的一场雨就能迫使他用炉子驱寒,这在过去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真定一战是雁门军入井陉关后的第一场战斗,荀彧知道哪怕只是做做样子,张辽也必然是要出战的,不由将他的手握紧了些:“文远,你……你不要去冲阵。”

      张辽低头看看他,温声道:“对付此人,我有把握。”

      见荀彧默不作声,又道:“何况现下军心不稳,此乃首战,若我畏死不前,如何服众。”

      荀彧垂下眼帘,心中愈发煎熬,犹豫片刻,慢慢说道:“从前咱们在关外演练的战阵,若能做到应变灵活,亦能用于攻城对阵。但你身在阵中,又带着伤,临战时恐难以兼顾,还需有人替你调度才好。你若信……信得过我,我愿担当此任,助我军旗开得胜,护你平安。”

      这个提议他已反复考虑了很久,迟迟不敢说出来,是因为担心张辽的反应。虽然他知道自己不该再对张辽有任何的隐瞒,可决断之时依然会遭遇诸般无奈。白露等人从冀州往军中传递消息,他不能再将郭嘉牵扯进来,为保万无一失,只好告诉张辽一切皆是曹操的安排,往来消息也都由杜畿转达。张辽始终不曾追问,可荀彧却不确定他是否真的信了。事到如今他们似乎都已无法回头,当战事与私情纠缠难分,荀彧才发现自己方寸已乱,无论怎么做,都得不到他真正想要的结果。

      他好一会儿等不到张辽的回答,只好又抬眼望去,却发现张辽正目光沉沉地注视着自己,那眼神中甚至带着几分探究:“文若,我没那么容易死。我也不会让你输的。”

      荀彧嘴唇一颤,脸上血色退尽。张辽的反应无疑是最糟糕的那一种,可荀彧却不知要如何才能让他毫无芥蒂地接受自己的想法。过去从他口中说出的每一句话,张辽都不假思索地相信,可眼下要让对方相信自己的真心实意却已是如此艰难。他焦急地张了张口:“我……我是真的担心你,你不能再受伤了——”

      说到这里他又突然顿住。诚然他不舍得再让张辽身陷险境,可不在乎冀州胜败这样的话,他也同样说不出口。是他太贪婪,心上人的平安与天下的安定他都想要,也是他太自私,为了自己的那一点贪心,张辽此生最想要的东西他却一直不能给他。他愣愣地望着眼前的虚空,只觉手脚冰凉,解释的话全哽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张辽见荀彧脸色惨白,眼里好不容易燃起的一点小心翼翼的光芒也迅速黯淡下去,便知道是自己失态,让对方难过了。这些日子以来荀彧既要照顾他,又有军务要忙,眼看着人都瘦了一圈,他本不该再增加他的烦恼。可是刚才有那么一瞬间,他竟还是忍不住去想对方究竟是真的担心自己的安危,还是由于担心雁门军战败会危及官渡,才会关心自己。

      其实这答案对他来说早已变得不再重要。是他的心里还残留着些许不甘,是他的意志太软弱,才会为了让自己心安而伤害对方。

      或许在荀彧心里二者皆有,又或许这根本就没有一个确定的答案,可那又如何?他能为荀彧做的已经不多了。不论怎样,在与曹操合军之前他都不能倒下,他必须将荀彧平安送回那个本属于他的位置。

      张辽把身边的人抱进怀里,不忍再看对方痛苦的神色。他知道自己不能再流露出任何犹疑,为了今后不再发生这样的事,他必须克制自己,把那些妄念与奢求统统埋葬在心底。

      “好,都听你的。”

      ***

      数日后,两军在真定城外列阵。张辽陪荀彧来到事先选好的一处视野开阔的缓坡,再次叮嘱随行的亲卫:“战车停在这里,不可再往前去。若是中军失利,会有洛阳部的人马掩护你们撤离。切勿自乱阵脚,误入散兵之中。”

      同样的话他此前已经交代过很多遍,倒不是真的担心会输,实在是因为放心不下。其实那天答应荀彧之后他就后悔了。与其让荀彧亲临战场,以身犯险,还不如让荀彧怨他。

      他说着便看向一旁的玄朱和金小满,两人皆着戎装,立于车下。玄朱伤得虽不及张辽重,却也没有全好,只因职责所在,加上荀笺就在荀彧身边,所以执意要来。张辽的目光掠过他落在金小满的身上,后者神色一凛,转身还以军礼道:“请将军放心,小满不会让他们动荀大人一根头发。”

      张辽这才又望向荀彧,两人视线交汇,都将各自的心事藏得一丝不露。荀彧见他坐在高高的马背上,铠甲掩去了身上与心上的伤痕,只让人看见他的英气与锋芒,仿佛他真的可以不知疲倦地征战沙场,仿佛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将他击倒。荀彧抬头望着他,将对方的性命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感觉并不能如预想中那样令人心安。可是还不等他定下心来开口,就听张辽说道:“我去了。你只管放手布阵就好,勿要多虑。”说罢便驱马向坡下驰去。

      荀彧注视着他的身影迅速远去,驰入阵中,只觉一线心神也被他牵引,越绷越紧。直到荀笺在一旁轻轻唤了声“兄长”,才猛然回过神来,不动声色地将视线移向远处的守军。

      荀笺见状,不再言语。毕竟关心则乱的道理,荀彧是该比谁都懂得的。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第 22 章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