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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 21 章 ...

  •   陈挚带兵离开大帐时,张辽还未醒来。陈挚见他来得这样快,知道必是金小满将他叫醒,向他禀报了此事,回头对金小满骂道:“吃里扒外的东西!”

      金小满上前行过礼,朗声道:“小满愚钝,不知自己错在何处?小满是将军府的仆人,将军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去岁荀大人遇袭后,将军便命我照看荀大人,留意大人的安危。这句话,将军从未说过不算数了,是以今日之事,小满不敢不报。小满自问无愧将军嘱托,倒是陈将军你,非但私自率兵封锁荀大人的营帐,还无故羁押荀大人的僚属。小满斗胆问一句,陈将军可是忘了,荀大人是圣上指给将军的妻子,亦是圣上钦点的监军,陈将军不经奏报便如此行事,究竟是想插手将军的家事,还是公然藐视朝廷?”

      “你——”陈挚被他当众质问却无可辩驳,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正待发作,张辽突然开口:“陈挚。”

      陈挚因较张辽年长,又与吕布、高顺是故交,平日听惯了张辽称他大哥,此时陡然听对方直呼自己的名字,心头一凛,纵有再多的恼怒与不甘也只能暂且压下,转身应道:“在!”

      “带着你的人回去。”

      张辽的声音犹带几分重伤后的虚软无力,可陈挚却听出他语气中的决然,急得三两步冲到他的马旁:“文远,事到如今你怎能如此心软!你让他一寸,他便会再进一尺,将来鸟尽弓藏之时,他可不会顾念你今日为他做了什么!”

      张辽眉头微蹙,只道:“你带着人,即刻回大帐去,我随后就到。这是军令。”

      当着众人,他说得隐晦,但陈挚连日来替他镇守中军,又怎会不明白他的意思。自从那日重伤归营,张辽一直在大帐中休养,今日终于露面,各部将领定会闻讯而来。关于雁门军今后何去何从,张辽必须给他们一个交代。

      陈挚原本只想摸清荀彧的底细,以防雁门军落入他手,沦为朝堂争斗的棋子,从未想过要害张辽。可他却没想到张辽与荀彧的密谈竟会是这样的结果。张辽伤势复发,陈挚知道自己亦有责任,十分懊悔当初没再等一等,等张辽伤愈之后再将荀彧所瞒之事揭穿。然而越是懊悔他就越记恨荀彧。若不是荀彧欺瞒在先,又令张辽对其一往情深,雁门军或许就不会踏入今日这进退两难的境地,而张辽在西凉军覆灭后所获得的一线生机与自由,也不会因为朝堂之争被封死了。

      眼下张辽虽出面替荀彧解了围,回到大帐后却势必要被众将围堵。陈挚原想速战速决将人带走,却不料金小满竟不顾张辽的处境把他搬来救人,而张辽竟然真的赶来了。陈挚一听他提到“军令”二字便意识到此刻迫在眉睫的危机是什么,一时不知是该怨恨荀彧和金小满,还是该恨自己失策,沉默片刻,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

      张辽在马背上微一摆手,营地内的亲兵也随着列队撤离的西河兵退到了营外。金小满见状,立刻到他的马旁单膝跪下。张辽侧过身体,左脚踏在金小满的肩上,借着支撑慢慢滑下马背。荀彧见他虚弱得要在别人的帮助下才能上下马背,想起往日他骑射游猎纵马驰骋,身轻如燕,矫健非常,心中酸痛难当,很想过去扶一扶他,却又担心他不愿让自己碰,不想再惹他生厌。正迟疑间,就见张辽扶着马鞍转过身来,向自己伸出一只手。

      荀彧不再犹豫,立刻上前扶住他。张辽微微倾身靠在他的肩上,轻声道:“让他们退开,帐内不要留人。”

      荀彧让周全吩咐下去,自己扶着张辽来到帐内,刚一进帐中,便感到张辽的身体往下一沉,险些将他压垮。荀彧勉强撑住他,见他气息沉重,唇角又开始渗血,忙将他扶到自己的榻上,让他靠着软枕:“你先歇一歇,我让阿琬来替你看看。”

      “不必了,”张辽按住他的手,把喉头的那点腥甜咽下去,“现下军心不稳,我不能离开大帐太久……我有话对你说,说完就走。”

      其实荀彧又何尝不知张辽今日露面后会面临什么,可张辽还是拖着一身的伤来替他解围,这才是最令他难过的地方。

      自胡人叛乱后,两人数日未见,昨日好容易见上一面,却反而添了裂痕,直至此刻再次独处,才终于找回几分往日的温情与宁静。张辽握着荀彧的手,将他拉向自己,让他靠在自己怀里。他昨天就想这么做了,只是当时心事太重,后又急怒攻心,心中再是不忍,也抵不过那一刻的伤心绝望。然而昨夜醒来后,他却发现自己终究硬不起心肠,更不用提对那人冷脸相待甚至与之为敌。此时望着对方憔悴的面容,想到连日来的种种凶险,便是一句怨言也说不出口,歉然道:“对不起,让你受苦了。”

      荀彧倚在他胸前,小心翼翼地留着力,生怕触动他的伤口。他本以为张辽即便不会翻脸无情,也不可能再接纳自己,却没想到对方竟先开口道歉。那贴在他面颊下的胸膛微微震动,字字都落在他的心尖。他合上眼,泪水无声无息地滑落在两人的衣襟上:“你何曾对不住我……是我害了你。”

      张辽抬手环住怀里的人,缓了口气,低声道:“文若,我已经想好了。我虽信不过曹操,但我相信你的判断。若你认定,他是值得追随的人……我答应你,终此一生都不会向他寻仇,从今以后,你也不必再为此事忧心。”

      经历昨日之变后,他已不敢奢望荀彧会全心全意地待自己,可他同样难以相信,曾经那些美好的点点滴滴都是假的。既不可能全心信任,却又无法彻底怀疑,昨夜将荀琬等人送走时,他的心里已有了决定。

      至少眼下,对于荀彧所表露出的关切与情意,哪怕其中掺杂着欺瞒和利用,他也甘之若饴。

      荀彧吃惊地抬起身来,张辽千金一诺,固然为他解除了后顾之忧,可这心结若不解开,定会成为张辽毕生的遗憾,忍不住道:“文远,当初切断西凉军粮草的不是司空,而是袁绍用计……”

      他话未说完就停住了。从张辽的眼神他能看出,对方并不相信他的解释。过去他总是顾虑重重,对张辽动心后又难免患得患失,加上手中并无证据,因此一直没能澄清此事。刚才未经思索便脱口而出,是因为他太清楚这份承诺对张辽来说意味着什么。然而此时再来申辩却已于事无补,反而显得他的说辞越发苍白。如果张辽的疑虑并未完全消除,恐怕这只会让对方更加怀疑他是为了能继续出兵冀州,才将这罪名推到袁绍身上。

      荀彧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人,原来从一开始他就错了方向,此后一错再错,用情越深,越难回头。信任的裂痕一旦产生便再难修补,身上的伤口尚能慢慢调养,心头的伤痕却如何才能愈合?现在的张辽既信他,又不信他,纵然对他仍有深情厚意,怜爱疼惜,却唯独没有了从前那般全心托付的信任。刚才的那番承诺,究其根本,也不是出于对他的信任,而是出于对他的成全。

      “你放心……我会说服众将,明日拔营。”

      张辽见他脸上犹带泪痕,心里也不好受。荀彧为曹操开脱乃人之常情,他愿意体谅,却做不到就这样相信,只能避开这件事,安慰道:“咱们虽耽误了几日,但只要加紧赶路,还是能如约抵达冀州。今日之后,军中不会再有人限制你的行动,你可传讯曹操,一切按计划行事,不必更改。”

      “可是,你的伤——”

      “我可以在路上休息。到晋阳后,还能在那多休整一日。只要路上快些,就不会误事。”张辽说着,又将他揽进怀里,在他的鬓角亲了亲,“你……你多陪陪我就好。”

      荀彧感受到他微凉的嘴唇,那熟悉的亲昵却丝毫未能缓解心中的煎熬。张辽的信香本就清淡,现在更是一点也闻不到了,即使靠在他怀里,也只能闻到浓重的血腥味和药味。荀彧本想告诉他,待军中的戒严解除,自己会传信曹操,再多给雁门军一些时间,或是另调得力将领前来协助,好让他多休养些日子。官渡再难,这种程度的腾挪总还是能办到的。且中原的攻城战与对付胡人不同,自己还可以设法尽量减少雁门军的消耗。只要张辽能继续坐镇中军,稳住军心,抵达冀州后他依然可以休息,不必亲上战场。这些想法本已到了嘴边,可对方眼中流露的不信任又让他心生怯意。张辽为了成全他,连仇恨都可以放下,若他执意暂缓出兵,或是让别部将领加入,是否反会让张辽疑心?张辽会不会认为,他是为了架空主帅之位,以便日后彻底掌控雁门军,所以才这样做的?

      如果按原计划赶往冀州,势必会加重张辽的负担。可是今日张辽来替他解围,已是意料之外的转机,若任由两人间的隔阂继续加深,只怕一切就真的无法挽回了。

      迟疑之下,荀彧终究把话咽了回去,轻轻点了点头:“好。”

      ***

      张辽回到大帐的时候,不出所料望见众将聚在帐前,不少人面带怒容,似乎起了争执。过去几日他一直在大帐养伤,众将为陈挚的军令所限,不能自由出入各自的营地。今天他出面走这一趟,各部将领也终于按捺不住了,他们不顾军令也要守在这里,为的就是能见他一面。

      军心不齐,人心生变,意见相左的双方都担心被对方占了先机和上风,谁也不肯让步,此前已经针锋相对了好一阵子,直到看见张辽,才终于住了嘴。

      张辽因昨日伤势加重,夜里断断续续咳血不止,幸而今早退了热,却还远远没恢复到能下地走动的程度。刚才骑马去荀彧的营帐,完全是靠意志在撑,此刻只觉身上的伤口疼得更厉害了,每走一步都如同在刀丛中滚过一遍,贴身的衣料上很快传来黏湿的感觉,也不知是伤口渗出的血水还是身上冒出的冷汗。他知道现在无论如何不能示弱,因此面上丝毫未露痕迹,连眉头都没抖一下,穿过人群向大帐走去。

      主帅升帐,众将依次列队鱼贯而入。张辽不动声色地坐在帅位上,待各营的人都到齐后,先看向唯一不在队列之中,按着腰刀站在一旁的貂蝉。

      貂蝉会意,上前禀道:“军中可疑之人都逐一审过了,确实是袁绍在背后挑唆。鲜卑余下各部族的头领多少知情,因顾念同族情谊,虽未参与行动,却也不曾及时揭发。此外还在叛兵的营帐内搜出未及焚毁的通袁书信及其他证物,皆已扣下,随时可供将军验看。”

      张辽微一点头,目光扫向众人:“你们都听到了。”

      一将便道:“幽州各郡与雁门同为边郡,守军素来井水不犯河水。袁绍为何要将手伸到咱们这儿来,挑唆咱们军中的胡人作乱,还不是因为听说了咱们要去攻打冀州!说什么讨伐逆贼,不过是为某些人升官晋爵铺路罢了!”

      他这话显是意有所指,可当着张辽的面,却没有胆量提荀彧的名字。一些持同样想法的将领见有人出头,都蠢蠢欲动地等着张辽的反应,可张辽却只是看了那人一眼,脸色平静得出奇:“你既替袁绍不平,为何洛阳来使宣旨之时却不上奏?乱臣贼子的罪名可不是谁都担得起的。圣旨既下,若袁绍不是逆贼,难不成你想做这逆贼?”

      那人一听,吓得额上直冒冷汗:“末将不敢!”

      帐中静了一静,另一人却道:“话虽如此,咱们雁门军在关外待得好好的,凭什么要入关替朝廷收拾烂摊子!咱们为了保护百姓不受胡人侵扰,拿命换胜仗,死了也值得,可洛阳那些当官的算什么玩意儿,咱们凭什么给他们卖命!”

      这话引起帐内一阵骚动,有人点头称是,有人摇头叹气。当初圣旨被送到马邑时,众将对于出兵冀州虽有不满,却还不至于如此反对。张辽知道是近日的变故令军心动荡,让那些原本赞成的也开始有些动摇了,才会出现眼下的局面。他没有立刻回答,直到众将平复下来,才对那人说道:“我军虽驻扎关外,拿的却是朝廷的俸禄,吃的是中原的百姓种出来的军粮。你既知道要保护百姓,为何不想想倘若中原生乱,百姓同样会受苦,就算我们能将胡人挡在关外,那又有什么意义?这次的冀州之乱确因朝堂而起,但若对其坐视不理,任由战火绵延,你又怎知这战事不会祸及你的家乡,伤及你的父母妻小?我军若为了自保而拒不奉召,岂非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纵然能得一时苟安,咱们能在关外躲一辈子吗?”

      众人听他说完,一时不再言语。陈挚便道:“文远,我向来有话直说,你是知道的。我心里有什么不痛快,也从不瞒你。此次去冀州,我原也不赞成,但咱们西河军从前就与西凉军是兄弟,稚叔让我跟着你,我没有二话。你带着我们打跑了胡人,稚叔和奉先都没办到的事,你办到了,我陈挚也打心眼儿里佩服!凭此两条,我定与你共同进退,绝无异心!”

      他先前在帐外已和人吵过一回,此时脸上余怒未消,一边说着一边又转向众人:“咱们西北的汉子最讲一个义字。今天我把话放在这里,谁要想趁机兴风作浪,谣言惑众,动摇中军,觊觎帅位,先问过我们西河军同不同意!”

      “陈将军说得对!”

      “我等誓死追随将军!”

      帐中不少人因刚才的反对之声憋着一股劲,但见张辽亲自开了口,就没多嘴。这时听了陈挚所言,终于不再忍耐,纷纷站了出来。其中一人道:“我们是跟着将军从洛阳来的,原本是司隶各部没人要的残兵弃卒。将军不嫌弃我们,教我们练本事,带我们建功立业,现在我们有了军功,将来回到家乡,也能挺起胸膛做人!即使战死,家中妻小也能得朝廷抚恤。将军的大恩,我等无以为报,唯有誓死追随!管他是关外的胡人还是冀州的叛军,只要将军一声令下,我等定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你们去冀州挣军功,那我们呢?我们幽冀二部的将士,怎能去屠戮自己家乡的兄弟父老!”

      此次发兵冀州,幽冀二部的反对最为激烈,且两部人马中曾埋有袁绍的线人,又令局面更为复杂。但张辽并未用线人一事拿捏对方,只淡淡地道:“我军是奉旨剿灭叛军,并非要屠戮冀州百姓。你与其在此犹豫怯战,动摇军心,不如趁早传信回去,让你的兄弟不要追随袁绍。幽冀二部若有难处,想要解甲归田的,我军按律发放抚恤银两及路资,皆可自行回乡。但若你们回到冀州后改投袁绍,从此便与我雁门军再无瓜葛,将来战场相见,我不会手下留情。我张辽在战场上不曾怕过谁,一旦我军到了冀州,便不是袁绍想拦就能拦得住的。到时你们背着叛军的恶名去死,可不要怨我今日没有提醒过你们。”

      他说到这里,再次缓缓扫视帐内:“今日我再问最后一次。其余诸部,有不想建功立业,只想留在关外种地的,现在就说。我雁门军只要勇往直前的战士,不要临阵退缩的懦夫。”

      众将为了今日能升帐议事,皆是披坚执锐有备而来,此时帐内唯张辽一人因伤口未愈而没有披甲。可是众人被他的目光一扫,便如同被一抹利刃抵在眉心,帐内自此鸦雀无声,无论是刚才出来说话的,还是原本准备说话的,谁也没有再说一个字。

      “既然如此,传我军令。”

      张辽不再多言,站起身来。

      “明日拔营,去晋阳。”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第 2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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