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二 ...
-
心悦君兮君可知
上元佳节,我被恩准回家省亲,我是极不愿的,怕见到娘。
“皇上,你舍得碧篱离开?”我试图让他收回成命。
“我也不愿离开你,可这是恩典。”他环着我的肩,注视着我妩媚的眼。
他确实是喜欢我的,超越了一个君王能给一个妃子的最大程度的喜欢。他不是暴君,不似商纣;更不是昏君,不似周幽。当然,我也并非妲己或褒姒,我是他身边危险的妃子,而他,不过是个无助且无奈的众矢之的。
正月十五那天,宫轿送我至府门外,我便命他们回去了,我不想立刻见到娘,我要独自走走,慢慢去想要如何面对。
荣府的花园,比御花园也差不了几分。六年来,从未仔细地游过这园子,今天还是头遭知道,这后院还有这么多的空房子,乍看像下人住的地方,然而谁都知道下人不可能住在后花园中,何况是如此雅致的布置。这里应该无人居住的,却是一尘不染,就连盆中的水仙也是光鲜直挺,显然是有人精心照料的。
我从一间走进另一间,在一扇门前止步,隐约闻得门内人语声,附耳细听,一个熟悉的声音……
支撑着魂不附体的身子,艰难地走回皇宫,我不明了自己在干什么,只知道得赶快回到他的身边,我要保护他!这个三天前我还坚定地计划怎样结果了他性命的人,如今我要保护他,只有我能保护他!昨晚我还在犹豫,但此时,我已经决定,即使会挫骨扬灰,我也不能让他死!他不能死……
见了我他显然吃了一惊。
“碧篱?”他过来扶起跌在地上的我,大概从没见过这么狼狈、这么虚弱的我,他的眼中闪现出晶莹的东西,语带哽咽,“怎么弄成这副模样?”
我从铜镜中隐约看见形容憔悴的自己,使出最后的力气对他笑了一下,却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
“我要为你铸剑!”这是我醒来后对他说的第一句话,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一句话。
他伸手摩挲我的面庞,眉头深锁,“发生了什么?把你吓成这样?”
我欲言又止,不知如何说起,只好含糊地告诉他,无意中听到有人密谋行刺。
他凄然一笑,语气平静,“我早就不怕死了,全国上下怨声载道,早晚有一天,会有人行刺。可……你不想我死,是吗?”
我用力地点头。
“那如果刺客得手了你怎么办?”
“我随你去!”
“傻碧篱,”他细密而轻柔地抱住我,在我耳边低语:“那我宁愿去死……来世,我再不要这个孤悬的位子,我只要你做我的妻。”
他的泪滴在我的颈间,凉凉的,很舒服。
他要我做他的妻,只这一句,胜过千言万语。我暗暗打定主意,无论如何,我要为他铸成那把剑。
不禁抬起手臂拥抱他,若有来世,哪怕做一只夏蛩,我也要在他窗外的树上长鸣,陪伴在他左右。
我骗了他,说要回乡祭父,他虽不舍,但还是准了我的请求。我向他承诺百天后即可回来。
要铸一把好剑,若按寻常的技法,百天岂是够的?所以,我要铸的是一把普普通通的剑,然而,只要我所听之言属实,它就可以变成世上唯一可以斩断雄剑的宝剑。
我来到父亲当年炼剑的地方,已是荒宅,然建于地下,隐蔽而安静。我从熔炉内取出那本沾满炉灰的秘籍,花了一天时间仔细清理了大炉,又用去一天寻得足够多的柴薪,之后便封闭了大门,专心研读起这本书来。
书中写道,按常法锻剑,加入硫磺迸烧,在鼎温时以深层积雪摩擦剑身,使之猝冷而刚,再加一味引子,便可锐利无比,削铁成泥。
十天后,熊熊烈火开始孕育我的剑。
炼剑与烹饪同理,重在掌握火候,火急了,钢遇冷易折;火力不旺,就成不了型。因此,铸剑人必须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稍有疏忽,前功尽弃。
四十九天时,开炉取剑。又用了一月余一日精心打造,剑柄、剑锋,在一冷一热间钢水化为利刃,手上的伤口一层层结痂、成茧。
炉内的火苗高高低低地跳跃,仿若我起伏不定的心情。
回想起省亲那晚在花园听到的那席谈话,我停住了加柴的手,全身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虽然守着熊熊燃烧的火炉,但是还是觉得来自内心的冷,冷得绝望。
六年前我的生母轻信了别人,于是荣夫人借为我父亲报仇之名拿走了那把雄剑,并母亲的性命。而此前她带着始龀之子嫁入荣府,她用美貌征服了荣老爷,让他葬身于自己的温柔乡里,从那时起她便是荣家说一不二的当家人,母子二人开始阴谋篡反。
收留我,不过是她棋局中的一步,然而在他们察觉了我对秦二世的感情时,我已成了一枚弃子,我贴身带入宫里的雄剑,也早已被悄然掉包。
他们决定亲自动手,在百日之后,秦二世的寿辰上。
因此我只有百日之期。
终于九九归一,良剑既成。
我如期回宫,他早已等在城门外,握住我的手时,眼中掠过一丝诧异,但随即变成疼惜,他一定以为我是为祭父之事操劳过度,但当我柔软的腰肢盘桓在他的臂上,飘逸的长发游走在他的胸前的时候,他又认定我还是他的碧篱,柔弱多情的的妃。对于我,他永远无法自拔。
我把剑交给了他,告诉他这是父亲的一个世交送与我的,只要浸入二八女子的血,它便锋利无双。
“哦?果真如此?”他将信将疑地问,似带玩笑。
“皇上,如果有一天谁都保护不了你,你一定要用这把剑。”我用从未有过的认真的口吻对他说。
他蓦地神色肃然,问道:“碧篱,你有事瞒着我是吗?”他收起剑,一手抬起我的下颌,眉头深锁,“碧篱……”他再次呼唤我,深情,温柔,令人陶醉。
忽然流出泪,不知这样的声音,我还能听见几次。
再次缠绵,他的手心温暖如故,唇齿相依时,能尝到隐隐的甜意。
“你爱我吗?”第一次这样问他。此刻,我很想听他亲口说爱我,只要他说,接下来我将为他做的一切都值得了。
然而,他没有,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接着吻住我。
最终,在他眼中我还只是一个妃,他不会对我说爱。
我的心绞痛。感觉有什么东西,碎了。
除却巫山不是云
万寿宴上,荣夫人偕子同来,荣少爷眉稍有一颗与二世、与始皇一模一样的痣——嬴氏之标记,独一无二。
“王兄,可还认得我?”
“你怎么来了?”他的声音尽失往日的庄严镇静,尽泄心中的波澜。
荣少爷蔑笑道:“我来要回本应属于我的东西!”说罢,手一挥,赵高带一队人马闯进大殿,尖声道:“陛下,还是识趣一点主动让贤吧,动起手来,你不会占什么便宜,哈哈……”
荣少爷挥剑向我,“碧篱,跟着我,保你荣华,如若不从,哼,别怪我不客气!”
“就凭你?”我鄙夷道,“你的剑能比得过我手中的吗?”我“咻”地从袖中抽出荣夫人给我所谓雄剑。
“你这忘恩负义的丫头!你真的以为你手中的那把是真的雄剑吗?早就知道你会背叛我,”她指着荣少爷手里的剑,“这把才是真的!”
终于听到她亲口告诉我她一直都不信任我,终于可以肯定真剑已经出现了,如此,一切都要结束了,要结束了。
我转身看向悲愤难当的秦二世,他曾经那么相信我,那么宠爱我,那么迁就我,生怕哪时一个不小心伤害了我,对于他,或许永远都无法开口说爱,但是我是他的至宝,一旦碎了,他将痛不欲生。
可此时,我要向他坦白,我要让他恨我。
“我本是被派来杀你的刺客,我迟迟不动手就是在等待时机,看来今天是个良辰吉日啊,要取你性命的不止我一个呦。你这个无道昏君,多行不义终自毙,我不杀你自有人杀你!”我故意说得咬牙切齿,勉强忍住呼之欲出的眼泪。
“碧篱!”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手握上腰间我为他铸成的佩剑,指节青白。
他曾说过喜欢我的名字,总在月明星稀的夜晚一遍一遍地轻唤“碧篱”。而今,他的语气中充满伤心和仇恨,他恨我了。再深刻的感情也经不住欺骗和背叛,尤其是一个男人的感情,何况,这个男人,是无尚的王。
我身姿摇摆地走向逆谋者,风情万种地依偎在他怀里,言笑晏晏,“从此我跟了你,你可不能亏待我呀。”他哪里招架得住这般诱惑,连连点头称是。
“贱人!”二世终于暴怒,拔出佩剑,刺向我们,荣少爷见状倏地将我挡在身前,我借力飞身迎上剑锋——
腹上绽开一片鲜红,一如进宫那日绽放在我腰间的睡莲,妖娆绝美。
看着剑身缓缓吸食流出的血液,我笑了,最后一次对他笑,夹着积蓄已久的泪水。
“好了,现在,这,这把剑,成了。”
“碧篱——”
最后一次听他唤我,这般绝望,这般悔恨,这股力量会支撑他活下去吧?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我与他,终不能两全。
我死了,死于至爱的人的剑下。
而那把剑,是我亲手铸的。
我终究没听见他亲口说出爱,但我相信,若有来世,他只要我做他的妻。
我带着这个承诺,孤独地游走于天地间,期待着与他的邂逅,但愿那时,他是一介山野樵夫。
我坐在一棵大树下,满足地看着腹上的伤疤,浅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