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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道是无缘却有缘

      廿二年前,父亲奉命为始皇铸剑。
      对于王来说,最大的威胁不是剑,而是铸剑的人。父亲深知此理,故将雄剑留给了母亲,用雌剑换来始皇赏赐的一杯鸩酒。

      娘收养我的时候始皇暴病驾崩,二世登基。适逢蝗灾严重,田里颗粒无收,我的生母把家中仅有的一点存粮都留给我吃,自己却以草根白土充饥至死。倾夜间,我成了孤儿。
      镇上的财主舍粥和馍,饿急的人们趋之若骛。我个子小,抢不过,突然看到地上不知谁掉了个馍,刚要去捡,一辆马车轧过,留下一道黢黑的印子,我哪里顾得上这些,捡起馍,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和饿了几天的肚子相比,那点车辙印算不得什么。
      “喝口水吧。”
      闻声抬头,眼前是一位衣着华丽的夫人,正命下人拿了水给我,我接过来,咕咚咕咚地喝了半瓮。
      “你爹娘呢?”
      “都死了。”
      “家里还有别的亲人吗?”那夫人蹲下身,用手拨开我额前的碎发,轻轻托起我的下巴,端详了一阵。
      我摇头,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下来。
      “愿意跟我走吗?”夫人起身问道。
      我惊讶地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她虽然打扮得雍容,但决非庸俗脂粉,举手投足尽显高贵气韵。
      我不禁点了点头,夫人微笑着拉起我的手,将我带上马车。回到府上,沐浴净身后,润滑如油的绸缎,薄如蝉翼的雪纱换下了我的粗布烂衫,我成了荣府的小姐。

      我叫碧篱,这是成为荣家小姐后唯一保留的以前的记忆,除了名字,我和以前的我没有丝毫的联系。
      娘请人教我琴棋书画,女红针黹;该如何坐,如何站,如何与人说话;甚至连吃饭喝茶睡觉也要从头学起。尽管不明白为什么要学这些,但我依然很认真地跟着师傅学,一板一眼,不敢有丝毫怠慢。
      “这是个好苗子,真真是个美人!聪明,学东西又上心,将来肯定能为夫人大用的。”师傅这样跟娘说。
      我并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但我知道,为了报恩,我必须听娘的话。
      躲在拐角处,等师傅走了之后才敲门进去。我知道,我不合适出现在她们单独谈话的场合。
      “娘!”我甜甜地叫了一声,“女儿给您做了几样小点心,您尝尝。”我把食盘放在桌上,顺手拿起一块枣泥糕,递与娘。
      娘咬了一口,眼角绽开笑纹,“我的碧篱真是乖巧又懂事,”转而轻叹道:“这几年若无你相伴左右,娘真不知道怎么过了。”没等说完便用丝帕蘸去欲流出的泪。
      “话不是这么说,”不知为何,我也跟着流出眼泪,“若不是娘收留,碧篱此刻怕是生死未卜,哪有今天这样锦衣玉食的日子啊。碧篱愿意为娘做任何事情,哪怕……”
      娘赶忙伸手捂住我的嘴,“有你这句话就够了,娘不会让你再受苦了。”
      我点点头,又跟娘说了会儿话,才告退回房。
      从被带回荣府的第一天我就知道,我对娘有用。方才故意说了那样的话,说了,娘就好做下一步的安排了。
      我这样想着,凄凄地笑着,竟有泪流下。

      御宇多年终求得

      转眼已是盛夏,娘为我十六岁的生辰大大地操办了一遭。按说一个女孩子的生辰算不得什么大事,可六月初六那天,京城的官宦,商贾,学士、名流云集荣府。我着了一身红缎锦绣裙,袅娜娉婷。从闺闱中出来拜谢客人的时候,四座惊艳。娘向我一一介绍座上贵宾,王大人家公子,李员外家秀才……我微微颔首,屈膝行礼。低眉抬首间,那些来客的眼睛便似附着在我身上,紧随不舍。
      我明白,这次宴席不是为我办的,是为那些达官贵人而办,为了让他们知道,荣府的碧篱小姐已经长大了,生了一双清澈如秋水,流转妩媚的眼;一张鲜艳如樱桃,翕动娇嗔的嘴;绯霞停在腮际,皓雪驻于齿间;罗带在腰间轻摆,流苏随莲步微移。那种绝尘的美,让在座的宾客不忍转睛。当然,对于赞美,我只是蜻蜓点水般一谢而过,我知道该和倾慕者保持怎样的距离,我有我的矜持。
      唯有一人除外——嬴胡亥。虽然我是第一次见到他,但是,我每天都在听别人提起他,家中、街上,对他含沙射影的咒骂声不绝于耳。人们很讲究评价他的用语,但我听得出来,人们恨他,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而娘,更是想把他手刃了。
      当年储位之争,腥风血雨,他们之间的仇恨,不共戴天。其中端倪我无须明白,只要清楚我的职责。
      娘带我走到他坐的桌前,他本是便装微服,我不便行大礼,所以微微欠身,轻声道谢,抬首略略看了他一眼。只略略一眼,但我从他的眼中看到了火焰,我知道,他的心已经被我牢牢抓住了。
      余光瞥见娘的脸上得意的笑,心下了然,娘对我的表现很满意,她的筹码没有押错。

      八月初八,秦宫选秀的日子。
      看着三千佳丽分列两行从郦宫外排到大殿上,急切而又娇羞地等待召见,走在中间的我暗暗展颜,我和她们不同,我是圣上钦点的,我也替她们惋惜,因为以后她们的日子必是翘首盼兮,思君不见。
      晋见的华服是娘找京城最好的裁缝手工缝制的,雪白的绸缎,将曲线包裹得恰倒好处;领子一字开,露出纤瘦白嫩的肩;裙摆长长的拖在地上,藏住了一双三寸金莲;全身的白色,只在腰间开出一朵睡莲,妖娆而又纯净,如我。
      我移步至殿上,屈身跪下,行了大礼。二世走下宝座,温柔地扶起我,与我四目相对,眼中满是怜爱和惊喜。他的眼睛是清澈的,闪动着光芒,为冷峻的脸庞平添几分柔情。若非知道他的昭著臭名,只凭这副面容,这双温暖的大手,任哪个女子都无法拒绝。
      但是,现在我眼前的这个人是我的仇人,是娘的仇人,是全国百姓的仇人!我缓缓地吐了口气,随他起身。我必须强迫自己清醒,万不可一时糊涂,误了大事。我不是他柔弱的妃子,而是他致命的刺客。
      他牵着我的手走上宝座,拥了我与他同坐。昏庸的君主,为了美色,竟可让出半壁江山。
      一个上午,在朝见中结束,我的手一直被他紧紧地握着,手心出了汗。他的心也是这么热的吗?我暗自想着。不,不是的!如果是的话,他就不会视黎民的疾苦而不见,不会在横尸遍野的咸阳城内大肆选美……他的心一定是铁石般坚硬的,他一定不懂爱,不会爱。他对我,只是欲望。
      大宴群臣后,他带我进了寝宫,宽衣解带,我成了他的妃。

      他并没有给我什么封号,只是唤我碧篱,他在我耳边呢喃,说喜欢我的名字。
      正如我所预料的,那些佳丽成了怨妇,见了我,眈眈相向。我只管昂首阔步,趾高气昂;只管与二世缠绵亲热,全然不顾那些凤眼中飞出的刀子。我在心里笑她们的愚蠢,这样明争暗斗,只为了讨这样一个昏君的欢心?而我只清颦浅笑就可摄住他的魂魄,让他唯我是宠,目不斜视?想到这里,我竟有些得意,不觉嘴角上扬。
      二世托起我的脸,专注地看着,“你知道你有多美吗?如果你能不再吝惜你的笑容,如此时。”声音低沉婉转。我同样目不转睛地注视他,笑靥如花。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一笑千金的分量。我那一笑,他大赦了天下,重刑犯减为轻罪,小错者无罪释放。
      毫无疑问,我成了他的褒姒。烽火戏诸侯,对我来说,易如反掌。只看我何时有兴致罢了。
      藏在睡莲下面带进宫中的雄剑即将出鞘,大仇将报。
      我笑得更加灿烂,顺势倒入他的怀中,“皇上英明!”此时,我不会吝啬我的甜言蜜语。

      梦魂惊时华帐暖

      入宫三月余,娘托人捎话进来,不必忙,要步步为营,在万无一失的情况下下手。我清楚我的身上背负着多少人性命,一旦失手,后果不堪设想。多少个夜晚,我从噩梦中惊醒,汗已浸透薄薄的纱衣,我梦见我将剑插入他的胸口,鲜血被剑一点点吸食,他英俊的脸顿时失色,从苍白变为铁青,嘴唇痛苦地张阖,欲言又止;眼神里有我看不懂的东西。我曾经多么想亲手结果了他的性命,但为何得手之际反而会感觉惊恐和,和……我不愿承认,但确实存在的心痛?
      “啊——”我惊呼而起,也吵醒了身边的他。
      “怎么了,碧篱?”他握住我的手,紧张地问道。
      我惊魂甫定,张大眼睛看着他,他的眼中映出我楚楚可怜的模样。“皇上,我梦见有人要加害于您,还是让侍卫在外面服侍着吧。”自从我入住后他便将侍卫下人一并摒退,只因我说,有这么多人在寝宫中我不自在,一向谨慎小心的他竟不顾自己的安危了,其实,我是为了日后动手方便。
      “不用怕。”他将我拥入怀中,熟悉的体温和心跳的节奏令我安静下来。他的吻印在我的额头上,坚定而柔软,安抚了我所有的恐惧。
      是夜,他的双臂一直环抱着我微微颤抖的身体,我们就这样依偎到天明。

      娘来催我了,借着为他进献南方奇果的机会,与我密谈。
      “为何还不动手?”娘有些生气。
      “您不是说不要心急吗?时机未到呢。”我答道。
      “你是不是犹豫了?你夜夜和他独处一室,同枕共榻,如何没有机会?”娘更恼火了,语气急躁起来。
      “娘,”我撒娇道,“女儿自有安排,不会让娘失望的。”
      “这就好。”娘的语气软了下来,“但是……碧篱啊,你千万不可真的动情啊,方才你的举动真的让娘放心不下啊。”
      我知道娘指的是我替他尝果子的事情。我怕娘在果子里下毒,我恨他,但娘更恨,我怕娘会耐不住了,见我迟迟不动手就……所以我抢先拿了一枚果子放进嘴里,“皇上,这果子真的很甜呢。”在确定没事之后我不顾娘射向我的目光,拈了一颗递给他,“皇上尝尝。”
      “娘,我只是尽妃子之责,若不这样,他怎会信我?我会见机行事的。”
      娘告退。
      我的心中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我独自坐在妆镜台前,端详着镜中这张美得不染凡尘的脸,只是一张二八芳龄女子的脸,精致的五官,匀称的分布组合,本应有天真烂漫的笑容相称,但眉心的一颗朱砂痣纠缠了多少恩怨情仇。黛眉微蹙,令人怜爱;朱唇轻启,呼风唤雨。若不是这张脸,怕是也不会有今天的窘境,六年前,娘就已看好了这张脸,并笃定长着这样一副容颜的女子可帮她完成心愿。我也一直这样认为,因此用心地跟着师傅学艺,我一直以为我对秦二世,也有和娘对他一般的恨。但是现在,我仿佛辜负了娘的信任和栽培,我甚至怀疑娘是否选错了人!
      不,我的命是娘给的,我决不能让娘伤心!
      后天便是上元佳节,我将备下酒,备下歌舞;备好剑,备好自己。成,我便可以报仇雪恨;败,我便饮剑自尽。总之,我和他之间,不可两全。
      镜中出现他的样子,与我举目望月,吟诗诵曲的他;对我喃喃低语,海誓山盟的他;为我遮风挡雨,呵护倍至的他……我用力地摇头,不可以!我不可以只记得他的好,他对我小小的好远远抵不过世人口中传说的大大的恶!两日之后,这一切都会结束,我再也不是他的妃,再也不会想起他的种种,再也不会感觉到他的柔情……我将亲眼看到他的心究竟是红还是黑。
      我努力说服自己,指甲深深陷入肉里。

      “碧篱。”他唤我。
      我忙起身,整妆敛容,笑意盈盈地向他走去。“皇上为何闷闷不乐呢?可说与碧篱听吗?”我为他宽衣,换上便服,从暖炉上取下热好的甜羹,细细舀来,喂与他饮。
      “碧篱,寡人不是个好皇帝是吗?”他没有看我,眼中充斥着深深的悲哀。
      “皇上何出此言呢?”我放下碗匙,跪在他跟前,寻找他的眼睛。他不看我,我忽然觉得不安。
      他俯下身来,捧起我的脸,眼神一如他初次见我时专注而深情。“碧篱,知道我有多喜欢你吗?”他用“喜欢”,而不是“爱”。但这已经是一个君王能够给予的最高奖赏。“我喜欢你,却不能时刻与你在一起,因为我是个君主,一个人人唾弃的昏庸暴君。但是他们不懂,我的暴虐有几分是出于我的意愿呢?”他眼光闪烁,双手滑至我的肩,竟像一个委屈的孩子般向我诉苦,紧紧抓着我的肩,仿佛那是他的依靠。“谁都不知道,当今朝廷,我是个傀儡!”他居然说如是!我不觉有几分惊讶。“赵高那一干人掌控着整个朝廷,你知道我的宝座后面有多少双觊觎的眼睛,又有多少搬弄是非的口舌?我还不如一个樵夫,可以与心爱之人隐居山林,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我只是他们推在前台的木偶,承受万人的指责,他们却在幕后坐收渔利。”
      原来是这样!
      我该怎么办?原本坚定的心顷刻间软了下来,现在我面对的这个人,不是个沾满血腥的刽子手,而是一个脆弱无助的男子,在无人之时肯把心底最隐秘的伤痛说给我听的男子。这样的一个人,我怎么忍心杀掉?
      我流下泪来,像断了线的珠子。梨花带雨的面庞使他乱了方寸,他居然慌了起来,忙来替我拭泪,“碧篱,对不起。”我索性扑在他怀中,凄凄地哭起来。
      我确想哭了,因我突然迷茫,不知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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