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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 2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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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住!”耶律洪基拍案怒喝。
“言尽于此了。陛下还有什么吩咐?”慕容复头也不回。
耶律洪基的声音里有伤心。更多的则是受辱的愤怒:“你这是想走到哪里去?”
“天下之大,”慕容复的声音淡漠而矜傲。“哪里我不能去?”
耶律洪基冷哼一声。“……你以为你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他的声音里带了威胁的意味。
慕容复的脚步陡然停住。
“大可阻拦我试试。”他说,倏地转过身来。
“悲酥清风。”耶律洪基瞧着他,缓缓地吐出四个字。“……无色无臭,无形无相。”
慕容复的眼睛蓦然睁大了。
他的右手条件反射地伸向腰间长剑的剑柄,与此同时,耶律洪基袍袖一拂,大踏步走了上来。
慕容复的手握住了剑柄,“呛啷”一声,长剑出鞘。他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举剑指向耶律洪基,喝道:“你再往前一步,莫怪我不客气了!”
耶律洪基不闪不躲,连脚步都不停一停,径直大踏步走来。他连看都不看一眼指向自己的剑尖,抬手将长剑拨到一边。只闻“当琅”一声,兵器脱手,落下地来。
慕容复手中无力,非但握不住剑,浑身上下亦觉酸软,力气使不上来,膝盖发软,站立不稳,只觉随时要瘫软在地。他何等高傲,表面上不露声色,强自挺立,心中却暗暗心惊,深自悔责:“不好!百密一疏,竟然被他算计了去。”
他多年潜伏西夏,深谙悲酥清风的功效,知它药性只累及中毒之人行动,无害于心智。所幸头脑仍然清醒,转念一想,顿时明白过来,哑声道:“这是经我改进过的那一种?”
耶律洪基已进逼至身前,微微低头注视着他,一双碧眼像冰冷的大海,似嘲弄,亦带玩味的快意。
“你没猜错。想不到慕容公子亲手改进的这一种悲酥清风,到头来用到自己身上。也是应了‘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这句话了。”
慕容复不应。正飞速盘算拖延之策,突觉眩晕,整个人不由自主地晃了一晃。一提气时,内息已然提不上来,虽然明知悲酥清风药效如此,心头仍然一凛。
至此,他已经不大控制得住身体行动,身不由己地往前栽去,耶律洪基眼明手快,一把揽住。他贵为帝王,然而半生戎马,又是契丹人血统,身材高大魁梧,承住慕容复一个成年男子的重量,竟然丝毫不显吃力。
慕容复既惊且怒,欲推开他,四肢却如同有千斤重。他咬牙,勉力抬手,甫触及皇帝金线刺绣的龙袍覆盖的胸膛,便再无力气,手掌软软垂落下来。
“……八年前,”
耶律洪基握住他手腕。他威严的声音里有某种奇特的、隐隐含着恼意的温柔。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也是这么用剑指着朕。……朕非但没有治你的罪,还重用了你。”
他碧蓝的眼睛里浮起一丝怀念,仿佛又瞧见了多年前那个一身白衣、意气风发的英俊少年。
慕容复不答,奋起余力,徒劳地挣了一挣,不甚甘心地安静下来。
“……也是这样一个春天的晚上。”耶律洪基的声音很低沉。
“夜很深了。南朝进贡来了江南新熟的樱桃。边境有衅,你在前线驻军。朕让人连夜飞马给你送了去。唯恐惊扰到你,再三叮嘱,不许讨要回话。”
慕容复报以沉默。
耶律洪基不以为意。“你刚刚问朕,今晚为什么没有人陪?你也瞧见了,朕是一个人。那么多的臣子,那么多的妃子,可是说来也奇怪,夜深了,想找个人谈谈的时候,朕再想不到别人。当年你我君臣二人,无话不谈,汉诗、佛法、合纵连横的韬略,一谈就是天亮。……这些,你统统都忘了。”
他注视着慕容复,似记起什么,伸手撩起他左腕衣袖,往上推起,露出前臂。衣袖覆盖下的手臂修长有力,肌肉紧致,美中不足,前臂外侧横贯着一道发白的旧伤。
耶律洪基定睛瞧了一会儿,默然松手,替他抚平衣袖。
“……大康九年。朕亲征平叛。你随驾在朕左右,替朕挡了一枝致命的冷箭。箭扎在你的左臂上,是朕的御医给你起出来的,缝了四针。这些你大概都记不得了。”
他笑一笑。笑意里有隐约的失落,也有嘲讽,不知道是在笑慕容复还是笑自己。
“……可是朕忘不掉。”
慕容复不答,亦不动,只沉默地回望他。
耶律洪基快五十岁了。他已经做了三十四年的皇帝。初识的时候,这位君王的头发像乌木一样黑,如今他是个中年人了。两鬓微霜,双目却仍旧炯炯。
汉人的君臣关系向来复杂得令人望而生畏。像欧阳修那样的恂恂大儒,会用哀怨的女子口吻,写婉转的闺怨诗词,喻托他对君王的一片痴心,读之令人失笑。草原帝国的君主和他的臣子之间,往往则要靠更加直接的亲缘关系和利害来制约。耶律洪基是一位励精图治的严毅君主。西至阿尔泰山,东至大海,都是他的契丹帝国的疆域。他说一句话,皱一皱眉头,足以决定许多人的生死。然而时间一长,就是再直接的利害里边,多少也生长出了几分危险的、似真似幻的真心。
“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陛下。”慕容复将心一横,决然地吐出这几个字。
耶律洪基抬眼望向他,眼睛里有讶异,也有被背叛的措手不及。
“都说帝王心性,你的心却比朕的心更狠。”这是指责。
慕容复深深一闭眼,一字不答。
“……不管你信不信,”耶律洪基的声音里有一个中年人的伤感。“对你,朕没有说过诳话。龙城既然答应了给你,总有一天会是你的。这么多年了,你我好歹君臣一场,不管是虚情还是假意,你的心里难道就没有半点旧情可念?”
“虎毒不食子。”慕容复蓦然睁眼,一声冷笑。“你连对自己唯一的亲生儿子尚且下得了手,何况我这么一条走狗?今天你能杀耶律浚,明天他就是我的前车之鉴——”
“你恰恰说反了。”耶律洪基出人意料地叹了一口气。他伸手托起慕容复下颌,令他和自己对视。
“……如果不是因为你,”他的碧眼直直地望进慕容复眼睛里去。“朕也狠不下这条心。”
慕容复有不快之色。他颇为吃力地偏了一偏头,却无力挣脱掌握,索性毫不示弱地回望他,琥珀色的眼睛里尽是倔强不屈:“陛下这话我不明白。”
“这两年,”耶律洪基若有所思地端详着他。
“……你四处搜求慕容家旧姓后裔,把他们收编进奇兵,朕都默许了。你这支姓慕容的军队,羽翼渐丰,朕也看在眼里。你不会不知道,宋国的开国君主有这么一句话:‘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朕对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这些事情,放在其他人身上,动辄就是谋求造反的死罪。就算你不领情,自己心里也多少该有一些分寸——”
“陛下莫非是想要我叩谢您这些年来的恩典?”慕容复冷笑。“恕臣不能全礼——”
“你住口!”耶律洪基陡然提高了声音,攥住他肩膀,重重地摇撼了两下。他手上力道不小,手指深深嵌进慕容复肩膀里,然而慕容复面不改色,连哼都不哼一声。
“对你,”耶律洪基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朕仁至义尽了。”
慕容复闭目不答。
“这些,看在你替朕打江山的份上,朕都可以容忍。可是你教出了一个奉行汉人儒教的契丹皇子!”耶律洪基的眼神陡然凌厉起来。
“这一件事,朕不能忍。”
“你怎么不说话?”他突然说,怀疑地打量着沉默的慕容复,似有所悟。
慕容复睁眼,以看一个疯子的眼神看着他:“你想要我说些什么?”
“他这个人,从小跟着你读了太多的汉人的书,心肠太软,又太过迂腐,已经不是一个真正的契丹人了。”耶律洪基重重地摇了摇头。
“朕在时,料想你不会轻举妄动。可是等到朕去了呢?耶律浚他是控制不住你的。”
他抬手敲了敲自己的左胸:“如果这么把辽国的江山交到他手里,那朕对不住的就是列祖列宗——”
“陛下太看得起我了。”慕容复微微冷笑。
“即便不是你,也会有别的人觊觎这个位置。都说朕是个守成之君,你以为守成之君是好当的?”耶律洪基叹一口气,重新将注意力转回慕容复身上。“……就算是让你兴复了大燕,只怕你也守不住它。”
“慕容氏传国从来不过三代。”慕容复平静地回答。
“而你,你恰恰想错了。耶律浚会是一位比你更优秀的君主。陛下应该比我清楚:九代帝王,如今的辽国就如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穷则变,变则通,新君即位,若有得力顾命老臣保驾护航,推行一系列维新汉化改革,对契丹只会有好处,不会有坏处——”
“闭嘴!”耶律洪基一声怒吼。
慕容复应声住口。他一语不发地迎住耶律洪基的视线,眼睛里有近乎破釜沉舟的挑衅。
“你懂什么?就敢跟朕侃侃而谈治国理政的道理?耶律浚不是当皇帝的料!”耶律洪基脸色震怒。“朕决计不能让祖宗的基业断送在他的手里!至于你……”
他上上下下、余怒未息地打量着慕容复:“你也不是当皇帝的料。可是如果不是这样,朕也势必不能容你。”
慕容复倒抽了一口凉气:“所以说行刺耶律乙辛的那名刺客,是你的授意——”
耶律洪基不答,只微微眯缝起眼睛,若有所思地回望他。他的沉默是振聋发聩的。
慕容复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你要你的妻子死,我尚且能够理解——不,我不能理解。可是耶律浚是你唯一的亲生儿子。这些年来,我冷眼旁观,对你,他除了忠孝二字,别无二心——”
“萧氏的势力已经太大了。”耶律洪基冷冷地吐出这几个字。
“楚王之叛,朕忍痛自断一臂,耶律宗室元气大伤,萧氏势力趁机崛起。再不行打压,眼看就是尾大不掉的结果。……你以为朕想南征?可是现在内忧不断,国内各种纷攘突起,你倒是跟朕说说看,若是朕不下令对外征战转移矛盾,这个僵局如何收场?耶律浚是朕的儿子没错,可是在南征这回事上,他竟然也跟朕对着干!还不是为了萧氏?他一直都是心向萧氏的!祖宗江山面前,该舍弃的,统统都要舍弃。……还是汉人那句话:‘卧榻之畔,岂容他人鼾睡?’”
他冷笑一声:“……你教了耶律浚那么多汉人的糟粕,怎么就不肯教他一些这样的帝王之术?”
慕容复早已闭上了眼睛,似乎不愿再听下去。
“是的,”他有近乎心灰意冷的表情。“你说得对。我不是当皇帝的料。”
耶律洪基沉默了一会儿。“你现在知道也不算晚。”
话当然很不客气。可是他的语气几乎是柔和的。
“……是我害了他。”慕容复恍若不闻,话声低得几不可闻。
“刚才你自己也说了,君臣一场。”耶律洪基的脸色稍微和缓了一些,“你怎么也不为朕想一想?经过今天的事情,朕能不能再用你?又敢不敢放你走?”
慕容复沉默了半晌。
“你想要我说些什么呢?”他如是答。
耶律洪基眼神深邃,瞧了他良久良久。
“跟你想的不一样:朕非木石。我要的很简单:一句话。你服个软。朕就当今天的事没有过。”
慕容复微弱然而斩钉截铁地打断他:“……我无话可说。”
耶律洪基的脸色变了一变。渐有杀机于他眼中弥漫开来。
他冷哼一声:“不识抬举——”
“放开他!”门边忽传来一声怒喝。
随着这一声喝,帐门一掀,一个高大的人影大踏步走入。耶律洪基心中一惊,喝道:“护驾!”下意识抬手挡格。不料那人影转瞬间已到了眼前,二话不说,抬掌拍出。
耶律洪基只觉一股浩大而柔和的力道当胸袭来,将自己往后推去,不由自主地将手一松,放开了慕容复。他毒性未解,站立不稳,眼看就要摔倒,来人眼明手快,一把抄住,半扶半抱,稳稳揽住慕容复腰身,飘身后撤,退开几步站定。
“是你?”耶律洪基一怔。
萧峰对他视若无睹,只眉头紧锁地去瞧慕容复。见他软软地倚于自己手臂之中,全身似无半点力气,神情委顿,眼睛却明亮,伸手往他脉搏上一搭,脉搏跳动稳健有力,唯有真气流转窒碍,知是中毒,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放了下来。
“解药呢?”他并不多问,转向耶律洪基,沉声道。
“我身上有。”慕容复开了口。“‘悲酥清风,嗅之即解’。”他似想抬手至怀中去取解药,却无力气抬起手来。
萧峰于中原邂逅一品堂时见过这药,依言自他怀中搜出,拔开瓶塞,送至他鼻端。
慕容复皱眉,深深呼吸两口,闭目调息片刻,右手自行抬了起来,接过瓷瓶。萧峰知药已见效,俟他立稳,顺势松开了支撑搀扶他的手。
“陛下。”他转向耶律洪基。平静而坚决的态度底下隐隐蕴含着冰冷的、克制的怒意。
“我是来辞行的。
耶律洪基面上如同罩了一层寒霜,一声冷笑:“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也辞,我也辞,你们还真当朕的朝廷是是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萧峰,人人都说你武功盖世,朕今日倒要瞧瞧,你斗不斗得过朕的御帐亲卫!”说着便扬声高喊:“护驾!护驾!”
喊了两声,四周却一片寂静,并无执甲卫士循声奔入。
耶律洪基微微愣了一愣,脸色随即难看起来,重重“哼”了一声,戟指指向萧峰,脸色铁青地道:“萧峰,你今日的行为,作乱犯上,莫非是想弑君么?……”
萧峰摇了摇头,道:“陛下,我是契丹子民,不会对你加一指。江湖人有句话:合则留,不合则去。我和他是不能再侍奉陛下了。从今往后,就请陛下好好地珍重罢。”
说话间,他已伸手扣住慕容复手腕,话音一落,拉着他转身便走。
“你做什么?”慕容复手足仍然有一些酸软,想挣,却挣不脱他掌控:“我和耶律洪基之间还有事情没有了结——”
“不用你管了。”萧峰没有看他。“该了结的,都会了结。”
“这是我和他的事情!”慕容复被迫提高了声音。
萧峰蓦然驻足。他自进账以来第一次望向他,一双虎目中有怒气,有关切,也有深沉的柔情,瞧得慕容复不由自主地震了一震。
“……现在也是我的事了。”他的声音低沉。
慕容复一时说不出话来。
耶律洪基的眼光从萧峰身上游移至慕容复身上,忽而有恍然模样。
他的脸色由青转红,继而由红转白,似恼羞成怒,一声怒吼:“慕容复留下!”
这时,只闻账外脚步声匆匆,甲胄碰撞兵器的响声,终于有侍卫闻声赶到了。
萧峰脚步丝毫不停,慕容复身不由己,被他扯了便走。御帐侍卫此时已冲入帐内护驾,兵刃出鞘,如临大敌,眼光于帐内四下搜寻,却只见慕容复萧峰二人。
见了慕容复还罢,待瞧见萧峰,人人却俱一怔,面面相觑之下,不由自主地放低了手中刀剑。
自楚王之乱,萧峰于万千乱军中孤身救驾的武功事迹一传十,十传百,传遍辽国。契丹尚武,最是崇敬勇士,将士无不将萧峰奉作天神一般,皇帝大帐亲兵尤甚。这时见了萧峰,再不曾把他往敌人上头去想,众人瞧着他,面上皆是心服口服的倾慕敬服之色。
耶律洪基瞧在眼里,怒气上冲,拍着桌子口不择言地咆哮:“反了!你们都反了不成!把萧峰慕容复给朕拿下!”
亲兵们皆一愣,互相瞧了一瞧,然而皇帝的话便是圣旨,不容多想。只能硬着头皮,呐喊一声,持兵刃纷纷压上。
“要命的,……”萧峰一声沉喝,“……统统让开!”
话音未落,他左手将慕容复往自己身后一扯,右膝微屈,吸了一口气,右手于身前划了半个圈子,一声大喝,向前推出。
这正是“降龙十八掌”中第一式“亢龙有悔”,刚猛无侑,掌力汹涌澎湃,如一堵墙高的海浪那般铺天盖地,当头击下,只闻冲在前头的第一波士兵“啊哟”连声,凡是被掌风沾上一点儿的,无不翻身跌倒,或是飞跌出去,人仰马翻,一时不能爬起。
萧峰收掌矗立,并不乘胜追击,沉声道:“……还不让开?”
刚才虽有提前出声警告,他出手时仍然留了极大余地,不肯伤人。尚未冲上的士兵面如土色,瞧瞧他,又瞧瞧彼此,莫不心胆俱裂,虽然碍于皇帝威严不曾后退,然而再要他们前进,却是连半步也不能了。
耶律洪基面色惨白,忽而仰天“哈哈”长笑,笑声里皆是悲凉嘲讽之意,笑完厉声道:“这便是朕的好义兄!也罢,今日朕便和你割袍断义,兄弟情义,一笔勾销!下次战场上见了面,便莫要怪朕不讲情面了!”
萧峰身形微微一滞。他转过身来。
这时,帐顶忽而爆开“嗤啦啦”一连串响亮的裂帛之声。坚固的皮室大帐连同气窗下悬挂的帆布,不知被什么利器破开,竟然如同刀割斧劈一般,裂开了一条整整齐齐的巨口。
说时迟那时快,众目睽睽之下,裂口当中蹿下一条灰衣身影,以布蒙面,只露出一双眼睛,身法轻绝快绝,如一头捕食的灰鹰一般,“呼”的一声,径直向耶律洪基奔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