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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 14 章 ...

  •   第十四章

      耶律只斤迟到了。

      侍女和宦官见他入账,急忙趋前,一通服侍迎接。他收住脚步,矗立着,大大咧咧地伸开双手,当仁不让地任人脱卸斗篷,替自己拂拭身上头上的雪花,一双虎目眨也不眨,死盯着替他扫雪的宫娥猛瞧。她察觉到了,羞得粉颈通红。
      “耶律大王这一身的雪。”宦官殷勤地拍打他被盔甲覆盖的宽肩膀上落满的雪花,“想是从王府赶过来?”
      耶律只斤“哈哈”一笑。“公公猜错了。俺打校场来,练了一上午的兵。可有热酒?教俺喝一口祛祛寒气。”
      宦官忙不迭一叠声呼唤人送热酒上来,将卸下的佩剑和斗篷拂去雪花,亲自捧着交予宫人,拿去挂起。
      “军务倥偬,为国操劳。大王辛苦了。”

      耶律只斤没有应。他的注意力已经转至帐中正在进行的谈话上。
      一个声音侃侃而谈:“……如今南朝幼帝正值冲龄,女流垂帘听政。自熙宁变法失败,前朝忠心老臣能人,罢黜大半,流放的流放,外派的外派,正是朝中无人的时候。一个黄口小儿,一个无知妇人,何足为惧?臣的意思,此时兴兵南下,正是机不可失。”此人面貌是汉人,契丹北面官服色打扮,面色白皙,蓄三绺长须,正是宰相张孝杰。
      耶律洪基轻裘缓带,不端不正坐于上首,没有什么表情,听完张孝杰奏对,只微微点头,沉吟片刻,道:“你的意思,朕晓得了。……还有什么别的意见?都说来听听看。”
      他的眼光于帐中侍立的文武官员脸上流转,一一打量过去,落到武官列内昂然矗立的萧峰身上,正要开口说话,注意力忽被刚刚进账的耶律只斤吸引了过去。只见他姗姗来迟,然而一副浑不以为意模样,一路大踏步入来,还时不时和熟人点头招呼,咧嘴而笑,耶律洪基不由得脸色一沉,朝他狠狠地瞪了一眼。这时忽闻一人朗声奏道:“臣有话要说。”

      出列的人容色微黑,相貌英武,正是北院枢密使耶律乙辛。只闻他朗声道:“前些日子,听闻抓捕了一行宋国间谍。现收监于慕容公子处。”
      此言一出,帐中人眼光纷纷投往慕容复身上。只听耶律乙辛续下去道:“……这一批探子,是以宋国一名唤作马政的官员为首,打扮作宋辽边界流民模样,却是密往女真去通好的,身上带得有关文书信,用了宋朝太后的宝玺。——慕容公子,可有这话没有?”
      慕容复盛装朝服,矗立于南面官列中,神情淡漠,冷不防被提点到名字,似乎微微地愣了一愣。
      “枢密使好灵通消息。这些事情,知道得倒是比在下更清楚。”

      耶律乙辛毫不介怀他这一句有意无意的奚落:“完颜阿骨打这人脾气桀骜,又不服管束,上次来我辽国朝贺时,说什么都不肯为陛下献艺,依我看,恐怕早就有了不臣之心。宋朝此举,所谋乃大,不能被他们占了先机。咱们正好借这个由头,一面派天使北上,训诫女真;一面提兵南下,狠狠教训教训宋国才是。”
      耶律洪基不语,沉吟片刻,咳了一声:“楚王之乱方休。人疲马倦,士气尚需休整。南北两线同时作战的话……朕只担心,将士们腹背受敌,疲于奔命。”

      皇帝这话一出,众人脸色俱变:这分明是赞成兴兵的意思了。
      张孝杰抢着道:“陛下爱兵如子,辽国有此明君,兵士敢不效命?不过大可不必多虑:老臣听说,最近我国秘密遣使北上,携了重金财帛,深入女真内部,前去怀柔安抚。倘若果真如此——”
      他话未说完,耶律洪基坐直了身子,脸色一沉,刚想发话,太子已抢先一步低声道:“父皇,遣使前往女真招抚,原是儿臣的意思。”
      耶律洪基皱了皱眉,并未如预想中发作,只道:“事情办是办对了,你也该让朕知道一声。”
      太子赔笑:“当时想它是小事,未尝料及这一层利害关系,不敢拿它来烦扰父皇。”

      耶律洪基微微点头,未再说什么,眼光投向张孝杰,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张孝杰得了这一眼鼓励,大受鼓舞,大声道:“——倘若女真能受招安,则我朝可先集中兵力南征。”他朝着皇帝回话,眼光却萦绕在太子身上,似等他一句背书。
      耶律浚沉默,显然并不肯接他这话。
      见太子悄无反应,张孝杰也只得硬着头皮续下去道:“……须知江南富饶,素有‘天下粮仓’之美名。倘若能将南朝鱼米之地尽数纳入囊中,到时候,西破西夏,北平女真,哪里还成问题?”
      他这话说得慷慨激昂,信誓旦旦,不少文武官员已然露出心摇神驰模样,似乎已经瞧见南朝兵马在辽国铁骑下灰飞烟灭,江山美人,尽被纳入北国疆图之中,就连耶律洪基也不禁动容。他开口刚想说什么,忽闻一个粗豪声音高呼:“陛下三思!”

      众人皆微微一惊。循声望去,却是耶律只斤拨开众人,大踏步走了上来,边走边粗声道:“此议不妥。依俺看,宋国跟女真勾结一事,多半成不了气候。还不如放虎归山——把那群使节放了,派人遣送回南朝,也算是给他们一个下马威。俺镇守边境多年,最晓得他们宋人脾气。南朝君主胆小怕事,碰了这一个钉子,俺敢打包票,多半再不敢轻举妄动。”

      他声音极洪亮,震得众人耳中“嗡嗡”作响。耶律洪基皱眉道:“爱卿说话轻声些。你是不赞成南征?”
      耶律只斤一摊手:“陛下,俺是个粗人,可也知道兵乃国之重器的道理,岂可轻举妄动?退一万步说,就算南朝真的勾结女真,咱们兴兵也要有凭据。哪里有听了自己人上下嘴唇一碰,就擅自发兵的道理?到时候师出无名,俺们也带不动队伍。陛下,南征此事,需得格外慎重商议才是。怕就怕有人存得有私心,要借今日兴兵之名,侵吞国帑,中饱私囊。”
      他这“自己人”三字说得格外响亮。

      这话一出,群臣当中顿时起了轻微的骚动。
      耶律乙辛应声笑道:“耶律大王扣得好大帽子。依大王的话说来,凡是赞同南征的,都是存了私心了?岂不闻南朝人有句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如今赞成南征的,若非耶律族人,便是萧姓,大王这话,拿来揣测外姓人、外族人,尚且说得过去,要是无端对自己人生疑,没得寒了大家的心。再逼出一个楚王来,也说不一定——慕容公子您说,我这话有没有道理?”
      慕容复微微冷笑:“不知耶律枢密使想要在下说什么?枢密使这话,反倒令在下无所适从了。”

      耶律只斤往前踏了一步,沉声道:“大伙儿都知道俺平时跟慕容公子不对付。慕容公子确实不是契丹人。可是今天说话的,自己都摸着良心想一想:这两年,哪一个契丹男儿身上的战功,敢说能胜过他的?我大辽之大,胜在“兼容并蓄”四字,哪管你是女真人、汉人、契丹人,只要是有才之士,一概为我所用。哪里像宋国人,小鸡肚肠,故步自封,硬要讲究胡汉之分,这才落得个文恬武嬉,国弱兵衰的局面——”
      他话未说完,只闻耶律乙辛不冷不热地道:“慕容公子西夏一行,不也无功而返?”

      他声音不大,这话一出,厅堂内却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到慕容复的身上,只看他如何回应这一句挑衅。
      众目睽睽之下,慕容复却泰然自若,坦然道:“枢密使责成得是。西夏一行,在下无能,惜而未竟全功。然而当年辽国被迫无奈,要倚仗在下的匹夫之勇,行此刺秦的下策,难道不是因为宋辽之盟,宋朝不争气,甫与西夏接战,即溃败三千里的缘故?”
      他顿住。待在场人把这几句话消化完毕,方略微提高了声音:“……宋国积弱至此,即便和女真结成同盟,又有何惧?唯一要担心的反倒是女真坐大。他们——”
      耶律乙辛不待他说完,一声冷笑:“依我看,恐怕是慕容公子自己存了勾连女真的心思罢?岂不闻当年齐国亡国之君萧宝夤——”

      “你住口!”太子一声怒喝,拍案而起。
      耶律乙辛适时地闭了嘴,一揖,退回列中,面有得色。慕容复没有什么反应,眼神深邃,定定地瞧了他一会儿,徐徐收回目光。
      太子不再犹豫。他一转身,朝着高高坐于朝堂上的父皇深深拜伏下去,一字一句地谏道:“父皇,请听儿臣一句肺腑之言:为了我大辽千千万万生民的福祉,万万不可南征。”
      耶律洪基伸手抚额,似努力按捺着烦躁情绪,沉声道:“你有什么道理?说来听听。”

      太子恳言道:“如今楚王作乱方休,军队元气大伤,正是要将养生息的时候,倘若大举兴兵,伤筋动骨,不占天时,此是其一。南朝如今太后当政,重用司马光,国内政治清明,力量不可小觑,此是其二。其三,如今我大辽国帑虽富,然而倘若真要动起兵来,军费花钱如流水,势必要增抽赋税。想我大辽当年游牧草原,兵强马壮,战士居无定所,来去如风,行动飘忽,是草原上最可畏惧的铁骑,可如今,承平日久,不少部落都已定居农耕多年,不愿用兵,只愿守土。儿臣前日代父皇接见各部落大人,隐约放出去征南的口风,试探他们对增税抽丁的态度。部落大人听了,人人俱不甚热络。父皇,依儿臣的愚见,为了我大辽国祚长久,征南一事,恐怕还是不急于一时。”

      耶律洪基一语不发地听他奏对,眉头紧锁,若有所思,抬手抚摸颌下短髭。朝堂上鸦雀无声,静得连一根针掉地俱能听见,所有的人都大气不敢出,眼光盯在皇帝身上。
      隔了似乎无比漫长的好半晌,耶律洪基终于微微点了点头,紧锁的眉头略微松动,似乎被太子这一番话说动了。

      一片死寂中,忽闻耶律乙辛的声音,冷冷地道:“不愧是监国太子,见识过人。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这一番道理臣却不曾想到,辱蒙受教,心服口服。等再过几年,少帝亲政,必然锐意进取,到时候再筹划南征,想来也不算迟罢?”
      他最后这一句轻而缓,然而含着深重的恶意,这话一出,几乎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太子再不防他竟如此阴险,又惊又怒:“……你!”
      “亲政”二字一入耳,耶律洪基脸色大变。他重重地“哼”了一声,袍袖一拂,带得手边一只金杯“呛啷”一声落下地来,酒水飞溅,杯子于地面“呛啷啷”一路滚去,一直滚至太子脚边。
      耶律浚心知辩无可辩,父亲生性多疑,多说非但于事无补,只能益发触怒于他。他脸色苍白,低头瞧了一会儿那只杯子,再抬头去望震怒的父亲,嘴唇翕动几下,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耶律洪基自御座上立起身来,脸色铁青,直瞪瞪地盯着耶律浚瞧了一会儿,从牙缝间挤出几个字,轻得几不可闻。“……翅膀长硬了?”
      耶律浚一闭眼,年轻的脸上半是伤心,半是愤怒,一言不发,屈膝向父亲面前跪了下去。
      耶律洪基不再犹豫。他一转脸,望向萧峰,冷不防喝道:“南院大王!”
      萧峰一凛,条件反射地应了一句:“臣在!”

      耶律洪基沉声道:“南院大王听封!”
      萧峰一怔,无奈,只得出列跪地。只听耶律洪基一字一句地道:“南院大王萧峰公忠体国,为朕股肱。兹进爵为宋王,以平南大元帅统率三军,领取虎符,预备南征。钦此!”
      此语一出,群臣哗然。萧峰大惊,沉声道:“微臣无功,实不敢受此重恩。”
      耶律洪基自御座之上一步一步地走了下来,森然道:“怎么?你拒不受命么?”

      萧峰不答,心中飞速盘算如何拖延,正迟疑间,耶律只斤已经一个箭步跨上前来,粗声道:“陛下!此事不妥!萧大王虽然武功盖世,却从来没带过兵,也没上过战场,岂能令他一上来就统帅三军?再说了,他虽是我契丹男儿,却在南朝生长,陛下今日却要他带领大军征南,这……这不是强人所难么?”
      他这话道出了众人心中所想。群臣面面相觑,纷纷点头,有的便倚老卖老,壮起胆子出言附和:“陛下三思。耶律大王这话说得不错啊!”
      耶律洪基怒道:“朕的义兄本事高强。朕就要用他,你们管得着么?”
      耶律只斤被他这一句堵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急得连连顿足:“陛下!……”

      他这边尚在搜肠刮肚,琢磨劝诫话语,不想忽为耶律乙辛闲闲地抢白一句:“刚刚耶律大王不是说了?我大辽用人,胜在兼收并蓄。陛下既要这么用人,自然有陛下的道理,大王又何必担忧?”
      “你个挑拨是非的混账东西!”耶律只斤勃然大怒,袖子一捋就要上前动手,被耶律洪基拍着桌子怒声喝住:“够了!给朕下去!咆哮朝堂,成何体统?”
      见皇帝气得浑身发抖,耶律只斤不敢再造次,恨恨瞪了一眼耶律乙辛,不再说什么。
      此时朝堂上下喧闹成一片,不少人趁机吵嚷起来,有的人闹着要立刻发大军踏平南朝,有的却高声反对,争到激烈处,两下几乎要动起手来。
      情急之下,太子朝前膝行了两步,连连叩头,含泪道:“父皇,万万不可南征!万万不可南征啊!”
      耶律洪基怒极反笑,缓缓地道:“你是皇帝,我是皇帝?”

      这一句话出口,群臣当中不少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不约而同地静默下来。太子脸色惨白,眼圈通红,嘴唇颤抖,直挺挺地跪着,眼中尽是悲愤神色。
      耶律洪基袍袖一拂,不再理会他,严厉地瞪着闹得最凶的耶律只斤,直瞪得他不情不愿地闭了嘴,方转向萧峰,厉声道:“朕意已决,不必再议。南院大王萧峰!你是要抗旨么?“
      萧峰心知无可推辞,心中暗惊,忖道:“如何是好?”
      无意间一抬头,瞧见萧皇后正焦灼地望着自己,美丽的眼睛里满是担忧和恳求。他一凛,突然想起那天她嘱咐的一席话,心绪顿时宁定:“我应承过她。”
      心意既定,他一咬牙,往前跨了一步,道:“臣……”
      一个声音打断了他:“末将不才,愿代南院大王领兵南下,为国前驱。”

      所有的眼光都投向了说话的人:是慕容复。
      萧皇后似也不曾料到这一变故,轻掩檀口,“啊”的轻呼出声。几乎与此同时,耶律浚失声叫了出来:“不行!”
      慕容复神色泰然,向谁也不瞧,说话间已缓步出列,越过萧峰身边,一掀袍,向耶律洪基面前单膝跪了下去。
      耶律洪基眼神复杂,说不清是恼怒还是惊讶,就好像从来不认识他一样,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慕容复:“……你想代萧峰南征?”
      慕容复应声而答:“陛下以国士待我,我当以国士报之。前年西夏一行,功败垂成。如今,是臣一雪前耻,报答陛下知遇之恩的时候了。”他的声音清朗而镇定。

      这一番话大义凛然,冠冕堂皇,众目睽睽之下,耶律洪基一时反被他拿话挤对得无言以对,眯缝起眼睛,直瞪瞪地瞧了他半天。
      “……你觉得,朕会放心让你统率三军?”
      慕容复不卑不亢,坦然迎住他的目光:“陛下若肯拨兵力给臣使用,那是陛下的恩典。陛下不给,臣不敢奢求。”
      耶律洪基不再说话,脸色逐渐阴沉下来。他定定地瞪视了一会儿慕容复,极缓极缓地摇了摇头。
      “……谁来替他都行。你不行。”
      慕容复微微一怔,下意识地偏头望了一眼萧峰。萧峰也正怔怔地望着他,表情震动。

      “陛下圣明。”他收回眼光,沉着地答。
      耶律洪基恍若不闻,一拂袖,撇下他走了开去,略带烦躁地来回踱步,忽然提高了声音:“你想上战场?”
      “辱蒙宠召,敢不以死报国?” 慕容复应声道。
      耶律洪基似料及他有此一答,点了点头。
      “……有一个办法。朕说,你听。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慕容复连犹豫都不曾犹豫:“愿闻其详。”
      这一回倒是换了耶律洪基露出惊异表情,似乎不曾料到慕容复答应得如此爽快。
      他直瞪瞪地瞧了他一会儿,半是试探,半是有意刁难,缓缓地开了口:“你的这支奇兵队,是你一手选拔练成的。除了你,谁也不认。换别人来,谁都指挥不动。朕要你带这一支军队,坐镇南京,为萧峰接应。他在外,你在内。战阵冲杀,是他。统筹策应,都在你的身上。……你可听清楚了?”
      慕容复极沉着,专注听他说话,表情凝重,显在斟酌利害得失。

      “……若是朕这个兄弟南征有半点闪失,朕惟你是问。”
      耶律宏基越说越轻,到最后,声音里隐隐含了杀机。

      “谢主隆恩!”
      慕容复只迟疑了一瞬间,应声叩首立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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