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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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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游坦之睁开眼睛。
他只觉浑身疼痛。不同以往,这疼痛阴而狠,仿佛一把钝刀子一般,在身上一刀刀割着。身上的疼痛尚勉强能够忍受,脸上更是剧痛难当,只觉火辣辣的,似被三昧烈火灼烧一般,忍不住呻吟出声。一声呻吟出口,自己先吓了一跳:声音粗砺,简直连自己都认不出来了。
他听见一个女子声音。一声轻呼,带着惊喜意味,旋即扬声说了一句什么,说的是契丹话,他听不懂。他茫然地眨了眨眼睛,眼前景物渐渐明晰:头顶是契丹式样的皮室帐顶,雕着五彩花纹。自己睡在一张榻上,转侧之下,浑身上下,痛彻心扉。
游坦之心忖:“我没死。”随即听见一个脚步声,沉稳轻缓,逐渐走近。
还是适才那个女子的声音,这一回改换了不纯熟的汉语,柔声道:“想喝水不想?”
听闻“水”字,游坦之这才感觉喉咙干涸得像要喷出火来。他一时答不出话来,遂吃力地转侧头颈,点了点头,只觉头皮上包着重重绷带,挨擦着枕衾。他心中一惊,继而一喜,心忖:“谁把我头上那个铁头罩给除掉了?”这一想之下,方觉脸上痛痒难当,忍不住抬手想去抓挠。不料刚抬起手来,被人眼明手快,一把牢牢攥住手腕,不令他伸手去抓脸。
“……麻药的效力退了。”
一个男子的声音,说的是汉语,吐字温润清雅,如同玉佩鸣响,也像玉一般不带温度。
游坦之只觉脸上痒痛不可支,咆哮道:“放开!”
他这一吼竭尽全力,不料出口却只是嘶嘶声响。他用力挣扎,想挣脱桎梏,不想握住他手腕的那只手虽然温暖,手指力道却如同铁钳,任凭他怎么挣扎,纹风不动。
还是那个声音,无动于衷。
“你脸上伤口未愈,不能抓挠。要是不听话,我只能让他们把你的手捆起来。……你真想如此么?”
游坦之又是烦躁,又是愤怒,嘶声道:“你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不由自主地转头向他脸上瞧去,一瞧之下,“啊”了一声:“……是你?”
慕容复立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瞧着他,没有什么表情,隔了一会儿,应道:“是我。”
见了是他,游坦之心中五味杂陈,也不知是委屈,是恼怒,还是惭愧,好半天方颤声道:“你……你……又是你……救了我?”
慕容复见他不似要再挣扎,丢开他手腕。契丹使女端了一碗温水送上,游坦之见了水,如获至宝,忘了要说什么,自榻上挣扎而起,险些将水碗打翻,就着她手,贪婪地喝了几口,喝得太急,呛咳起来。使女瞧着他喝水,以契丹语喃喃说了句什么,露出不忍神色。
慕容复一语不发,亦不帮手,只默然瞧着游坦之。待他喝够了水,忽道:“那天你为什么要走?”
游坦之低着头,胸膛起伏,没有回答。
慕容复也不着急,静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揣测他的心事:“若不是你自己想走,阿紫是没本事从我这里带走你的。……你为什么要走?”
见游坦之仍然不答,他叹了一口气:“你想混进南院府里,伺机找萧峰寻仇,是不是?”
游坦之闻言,浑身一震,似被他说中了心事,低头默然片刻,终于悻悻地道:“我还有父母叔叔深仇未报。仇人近在咫尺,尽享荣华富贵,我却在你庇护下偷生。这像什么话?”
慕容复闻言,一声轻笑:“你说的仇人是萧峰?明明是你的父亲和叔叔召集了英雄大会,和萧峰作对在先,也是他们逼迫萧峰出手开了杀戒。那日萧峰和诸位喝断义酒时,不是已经说得明明白白?江湖事,江湖了。咎由自取,生死在天。这件事,你怪不得谁。”
游坦之怒道:“你胡说!”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自榻上挣扎而起,只觉肩膀一沉,已被慕容复伸手牢牢摁住,不令他起身。
他琥珀色的眼睛深不可测,如同秋日的寒潭,按在游坦之肩膀上的手温暖而沉重。
“……那天我的人找到你的时候,见了你的模样,我也以为这一次你是必死无疑。可是你昏睡时,我替你疗伤,却发现你的功力大大地精进了。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奇遇,可你也算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游坦之一愣。低头细思,果觉身上和头脸虽觉疼痛,却无虚弱无力之感,丹田充盈,手足轻灵,全身上下更似充满了力气。他心忖:“这是怎么一回事?”却听慕容复续下去道:“……可是我告诉你:即便如此,你再练二十年,也不是萧峰的对手。”
游坦之一怔,继而怒道:“你瞧不起我!我怎么就不是他的对手?”他这时才想起那本《易筋经》来,一惊,翻身于床上枕下四处翻找起来。
慕容复松开他肩膀,以眼神往榻边桌上示意:“你要找的是这个?”
游坦之转头瞧去,果见那本小册子好端端搁在桌上,心中顿时一宽,急忙拿了起来,哑声道:“……就是这个,救了我的命。”
慕容复皱眉。“这部书明明在萧峰手中。如何到了你这里?”
游坦之遂将自己那日如何拾得自萧峰怀中滑脱的这部经书,阿紫如何拿自己练功,自己如何苦楚难当,误打误撞之下,经书遇水显露字迹,遂按图行事,遂得纾解苦楚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慕容复听完也不由得微微动容,点头叹道:“果然世间万物,都讲究‘缘法’二字。……谁能想到这部经书竟然是遇水才显露字迹?倘若当日早些知晓了这一节关窍,也不至于有聚贤庄一役了。”
见游坦之似想问又不敢问,他略一犹豫,随即简单地向他解释了当日萧峰带他求医一事。
游坦之听完,半日作声不得,喃喃道:“原来萧峰......是为了你。”一时间倒好像多明白了一分,胸中思潮翻涌,忖道:“倘若换成是我……又会怎么做?”
见慕容复连瞧也不向那部经书多瞧一眼,他不由得倒好奇起来,试探着道:“这部经书既然是武林中人梦寐以求的东西,你何不拿去修炼?这既然是你家婢女为你盗出来的,那么原本就该是你的东西。”他长这么大,向来是个娇生惯养的纨绔子弟,喜欢上了什么东西,自然而然便要拿到手中,并无甚么物归原主之念。
慕容复摇了摇头:“我没有那个时间,也没有那个精力。更何况太多的东西本在功夫之外,绝非一部秘籍在手就能睥睨天下这般简单。倘若真是如此,以我还施水阁所藏之富,慕容家早该独步天下、一统江湖了。”他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瞧着游坦之,眼里有一丝若有似无的怜悯。
“……所以我说你再练二十年,也不是萧峰的对手。”
游坦之低头沉沉思忖,一想之下,只觉万念俱灰,全身冰凉,嗒然半晌,忽一抬头,咬牙道:“练二十年打不过他,我便练三十年。三十年打不过他,我便练四十年。总要有朝一日打败萧峰,我才甘心。”
慕容复见他冥顽不灵模样,也不多劝,淡淡地道:“随你的便罢。”袍袖一拂,转身便欲离去。游坦之见他要走,急忙唤住:“.....喂!”
待慕容复驻足,征询地瞧着他,他却又嗫嚅着说不出话来,支吾半天,直到慕容复露出不耐神色,方将心一横,冲口而出:“……为什么要救我?”
慕容复注视他片刻,道:“我问过萧峰一模一样的话。”
游坦之不由自主地一怔:”他是怎么跟你说的?”
慕容复一转身,负手踱了开去,游坦之瞧不见他表情,只听他背对着自己,缓缓地道:“……他说,‘这世间的事,哪里有什么都要问个为什么?’”
他驻足沉默了一会儿。
“如今你要问我,我也是这句话。那天在聚贤庄上,没有时间多想。救了你就是救了,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游坦之一直愣愣地听着他说话,听至此处,忽抬起头,大声道:“乔峰是乔峰,你是你,你……你和他不一样。”
慕容复背影一凝,霍然转身,玩味地眯缝起眼睛。
“……哪里不一样?”
游坦之一时语塞,想了一会儿,无言以对,提起拳头,往榻边重重地捶了一拳,恨恨地道:“你救了我。他杀了我叔叔,杀了我父亲,害得我家破人亡。你们……你们怎能一样?”
慕容复一言不发地瞧了他一会儿,终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你错了。我和萧峰是一样的人。……他和我,不过是在情势裹挟之下,做了不一样的事情。你不必感激我,也不必恨他。”
他注视游坦之的眼神逐渐变得复杂。
“……至于这一回为什么我要救你?实话告诉你罢:我瞧见你,就好像瞧见这个年纪的我自己。父母都死了,我一个人,只为一件事情活着,四处碰壁。”
游坦之大大地震了一震。自家道中落、父母双亡,这些日子以来,他颠沛流离,饱尝人世间冷暖,大多人对他都是白眼相向,不是打就是骂,除了萧峰,从来无一人对他如此假以辞色,拿他当作一个人看待。他只觉热泪涌了上来,心中百感交集,说不清是感动、伤心还是恼羞成怒,克制着声音里的战抖,大声道:“我才不要你同情。”
慕容复注视了他一会儿,极缓地摇了摇头。
“我向来不同情别人。……你也不需要我的同情。”
他轻咳一声,岔开了话题。
“阿紫给你戴的铁头面具,我找了个医术高明的大夫,给你取掉了。但是留下的疤痕,说是无能为力。须等日后寻访名医,再想办法医治罢。”
游坦之摇了摇头,他此刻心绪极乱,无暇去想这些,哑声道:“我还活着,那就足够了。我一个大男人,又不靠脸吃饭,脸毁了,有什么要紧?”
慕容复闻言,倒露出略微讶异的神色。
“……我有个表妹说过,男子汉大丈夫,第一论人品心)肠,第二论才干事业,第三论文学武功。脸蛋儿俊不俊,有什么相干?她别的想法我不敢苟同,这话却说得有几分道理。你能这么想,实属难得。”
他没有多说什么,负手沉默地瞧了游坦之一会儿。
“你休息吧。”
游坦之倒觉心里有些空落落的,想挽留一句,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我不困。”
慕容复道:“你真元初成,又无经验,这两天不要轻易搬运丹田。过两天待我有空,自然过来助你调理武功。”
游坦之这一等,足足等了好些日子。
药物的效力像一团浓雾,暂时麻痹了头脸的疼痛。他的每一天和每一夜在昏沉和浑噩间过去,偶尔清醒,大多时候昏睡。有人喂他喝水喝药便张开口,有人给他擦身便抬抬手脚。这般时醒时睡,过了不知道多少天。
他忽而自梦中惊醒,闻见熟悉的、沉郁的檀香气味。一个身影坐于榻边,玄甲白袍,是慕容复。他全身甲胄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水雾,两鬓微湿,想是刚自风雪中入帐,铁甲蓄满寒气。他褪去了手套,手指微凉,按在游坦之右腕脉上,睫毛低垂,专心探查他脉象。
“薛神医的方子果然高明,”他松开游坦之手腕,紧锁的眉心略微舒展。
“……你体内的真力当不再反噬。麻药我让他们给你停了,别的药继续吃吧,不要讳疾忌医。”
“……你刚回来?”游坦之眨了眨眼睛,彻底清醒过来,“……好些天不见你了。”
“忙着练兵。”慕容复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句。侍女上来,要替他脱卸斗篷,拂拭肩头雪花,被他一抬手止住。
“不必了。我这就走。”
“练兵?”游坦之听说他坐不久,略觉怅惘。服侍他的契丹少女温柔伶俐,汉话却说不清爽,游坦之契丹话也是七窍通了六窍,二人每天鸡同鸭讲。好不容易有一个慕容复能同他谈上几句,却又是个大忙人,四处都在找他,从来呆不长久。
“……契丹国承平日久,练什么兵?”他想了半天,憋出一句。
这话倒逗得慕容复微微一笑。
“承平日久就不用练兵了?非得等到敌人打上门来,才临时抱佛脚?”
他笑的时候,眉心彻底舒展开来,难描难画,说不出的好看。
游坦之愣愣地瞧了他一会儿,脱口而出:“你怎么老是皱着眉头?”话一出口,方觉冒失。
慕容复皱眉:“我有吗?”这一皱眉,旋即醒悟。他不由得也笑了一笑,随即正色道:“我说过要助你调理功力。可若是要认真助你行功,就得闭关。闭关动辄三五日,我抽不出这个时间。我想着,那部《易筋经》,若无什么大碍,你还是继续练下去罢。”
游坦之本来无可无不可,顺口答应下来。慕容复点头,瞟了一眼帐外天光,道:“有什么不懂的,现在问。我马上要换衣服见客。”
游坦之见他行色匆匆模样,一时有些怅然若失,低头想了一想,道:“我确有不懂的地方。”伸手拖过经书,以茶水沾湿书页,显露出图形,翻了几页,指着书上道:“这里图示上说,要如此行气。我练时却觉别扭。”
慕容复俯身观看。目光甫触及书页,轻轻“咦”了一声。游坦之见他变色,忙不迭点头附和:“我虽然武功粗浅,也觉得奇怪。”
慕容复皱眉,凝神思考片刻,喃喃道:“确实奇怪。按理说起于‘关冲’,至‘阳池’,再至‘大椎’,与督脉相会。这里却另辟蹊径,究竟是什么道理?”他抬手触上书页,跟随着那条绿色箭头比划,神情若有所思。
他的手修长而有力,食指上套着一枚古意斑斓的白玉指环,几乎和手一个颜色,指尖于图中赤裸的僧人身上游走,游坦之瞧在眼里,忽觉口干舌燥,说不出话来,心中怦怦乱跳。
慕容复兀自沉思片刻,忽道:“我在家的时候,见过一部天竺人的抄本,以梵文写就。虽然看不懂,里边的图示却和这个有相似之处。他们讲究三脉七轮,和中原武功的奇经八脉、认穴之法,又有所不同……喂。你有没有在听?”
游坦之心思早不知飞到了哪里去,一惊,应道:“我在听。”脸上一热。幸而裹着重重绷带,不曾被人瞧见。
慕容复抬头瞥了他一眼,没说什么,伸手覆上他颈后“大椎穴”。掌心劲力一吐,沿着游坦之肩背穴道涌入。游坦之只觉一股暖流于奇经八脉内游走,不多时已冲入督脉,体内真气被这股浩荡而温暖的真力裹挟,不由自主地一路下行。只听慕容复出声指点:“起‘廉泉’,经‘天突’,一路沿‘期门’下行,至‘会阴’处交汇。”
他呼出的热气拂在耳边,游坦之只觉心神一荡,体内真气身不由己,跟着为之一板荡。慕容复立即察觉到了,喝道:“收心!”这一喝声音不高,但甚严厉。
游坦之不由自主地一凛,应道:“是。”收束各种心猿意马,跟随他真气引导行功。
老老实实行过一个小周天,慕容复撤了真力,移开手掌,点头道:“就是这样。……还有别的问题没有?”
游坦之摇了摇头,低声道:“我都明白啦。”
慕容复接过侍女递过的手套,站起身来。
“这么练下去,你的内功不日将有武林一流高手的修为。然而我告诉过你:太多的东西在功夫之外。实战经验、应变功夫、基本功,这些跟不上,再好的内功也无济于事。”
游坦之坐于榻上,瞧着他起身,突然有些惘然:“我的功夫都是当年爹爹和叔叔教的,他们的修为可比我好多啦。我吃不了苦。练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他们也不肯对我着意逼迫,现在想起来……”
他的声音起了一丝颤抖,一时说不下去。
慕容复戴上手套,交替抚平指缝皱褶,闻言略一停顿,淡淡地道:“人已经去了,说这些有什么用?你好自为之罢。”
这话极淡漠,似事不关己,游坦之如今却明白,这就是慕容复在以言语相开解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
“……我知道了。多谢你。”
慕容复整束停当,接过马鞭,一转身,大步向外走去,头也不回地道:“回头我叫人送两部书过来。横竖无事,你好好地练罢。”
话音未落,帘子打起,人已经一头扎进风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