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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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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什么风把殿下吹来了?”
慕容复抬头,瞧见了走进门来的契丹太子,紧锁的眉心微微松动。
耶律浚今日轻装简行,只有一名随身侍从跟着。天气甚冷,他想是刚刚于宫中视事完毕,仍然穿着半正式的朝服,肩头披的一袭黑色貂裘没有半根杂毛。
“没事就不能来了?”他接口笑道,立住脚,并不走近,笑微微地瞧了一会儿慕容复,又低头去瞧桌上摆开的一盘棋局,“……师傅好兴致。”
慕容复行过礼立起:“天冷无事,摆一个棋局打发时间。”
室内侍立的随从不用他示意,自行退出去准备茶水,却被太子唤住,吩咐道:“李公公,你跟着去。泡我今日带来的茶。”
跟着的内侍去了。耶律浚也不俟慕容复出言邀请,自顾自于案边坐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还是你这里自在。”他道,心满意足地环视着四周。这是一间书房,也供男主人日常起坐使用,一面对着白雪皑皑的内庭院落。室内装饰简素,除了案上笔架、架上书籍,如雪洞一般。墙上挂了一幅晋人手迹。地下生着一只红泥小火炉,座着一只烧水的铜壶,壶嘴冒出袅袅热气。案边一只汝窑白瓷香炉里燃着一缕沉香,烟气笔直上升。
“还在下?”慕容复亲自动手,替太子宽去外罩裘衣,瞧他头发上挂着零星几片半融的雪花。十九岁的契丹少年,身材高大挺拔,常年马背骑射锻炼出的体格,已比慕容复高出半个头,朝服一脱,里边穿着灰色织金长袍,肩膀魁梧,猿背蜂腰。
“雪大得很。”耶律浚漫应了一声,老实不客气,顺手将榻上主人自用的一只银质暖炉拢入怀中。“早朝散得早。……过来瞧瞧你在做什么。”
“今日可顺利?”慕容复于他对面落座。
耶律浚偏着头,好奇地瞧他榻边摆的几部书的名字,听了这话,顿时露出头痛神色:“吵吵闹闹,我的头都大了。耶律乙辛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你截获了一个宋朝使团,跳着脚一顿闹,说宋国居心不轨,要打仗,要开战。花了好大力气才把他压下去。……对了,那些人现在怎么样?”
慕容复叹道:“还不是那样?关了两个多月,好吃好喝地伺候着,打也打不得,放也放不得。无论怎么问,都一口咬定说是上女真那里去通好的。可是既然是通好,何必非得乔装打扮,扮作难民,瞒着辽国前去?……怕只怕,耶律乙辛这一回倒是没想错。”
耶律浚脸色渐渐凝重起来,点头不语,思忖一会儿,道:“女真人虽少,然而战力不容小觑。这个阿骨打,一贯桀骜不逊,只怕早就对我大辽有了不臣之心。依我看,既然宋朝率先接触他们,又被咱们截住了,咱们是不是抢先去示个好?”最后一句带了征询意味。
慕容复微微点头:“阿骨打确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殿下说得有理。还是怀柔来得妥当。”
耶律浚抬头望着他,正要说话,这时内侍领着一行送茶水的人折转,小步上前伺候,遂打住话头。二人暂时沉默下来,瞧着侍从忙碌,于一旁的小茶桌上摆开茶水细点,送上两只天青色八角茶盏。
慕容复才接过来,便轻轻地“哦”了一声,诧道:“这是……?”
耶律浚露出半是不好意思,半是自鸣得意的神气:“尝尝。”
慕容复举杯沾唇,饮了一口,眉头舒展开来。他没有立即说话,闭目默然回味片刻,方道:“……殿下有心了。”
茶盏中盛着淡绿茶水,飘散袅袅热气。耶律浚举杯饮了一口,只觉满嘴清香,舌底生津。他放下杯子笑道:“龙团凤饼,南朝常有进贡,我想着你也喝腻了。这是我上月令专人自宋国带回的。可还像那回事?”
慕容复颔首:“这茶原是太湖附近山上的特产,我们本地人都管它叫‘吓煞人香’,名字不甚雅致,喝起来倒是满口生香。难得殿下竟然费事将它找来。”他转动手中杯盏,“……和我往年在家喝的竟无差别。”
闻他一赞,耶律浚似松了一口气,神色明朗起来:“如此就好。……我只怕你,哪一天动了莼鲈之思。”
慕容复低头呷茶微笑,并未回应什么。
内侍随从伺候过茶水,又奉上一只金手炉,耶律浚见状道:“我已有了,我的这一只给公子罢。”等侍从伺候完退下,他沉默一会儿,忽道:“……摆的这是什么棋局?我从未见过。”
慕容复瞧了瞧面前的棋盘:“这原是中原一名武林前辈自创的一个珍珑残局,多少年了,无人能解。我记在心里,无事的时候,便摆出来试试。……怎么?殿下有兴趣?”
耶律浚闻言顿时露出跃跃欲试神色,口中却谦道:“论起来,我的棋还是你启蒙的。怎么敢班门弄斧?”
慕容复瞧他这少年意气的模样,忍俊不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抬手向棋盘虚虚比一个“请”的手势,“……殿下。”
耶律浚一手按于手炉上,另一手伸至棋篓中,抓起一枚黑子,凝神瞧了一会儿棋局,忽抬头露齿一笑:“刚刚你说,还是怀柔来得妥当?”
慕容复双手笼于暖炉套中,双眼半睁半闭,似在假寐,听闻此语,睁开眼睛,点了点头。
耶律浚点头,出声地思忖道:“……这么说,需要一个可靠的人上辽北女真处走上一趟。”他于棋盘上“嗒”地落下一子。
慕容复双眼微眯地瞧着棋局,听闻此语,轻微地犹豫了一瞬间:“……殿下是希望臣走一趟?”
太子闻言却一怔,蓦地抬头望着他:“我怎么会让你去?上一次去西夏,受了那么重的伤。若是你手下有靠得住的人,派一个去也就是了。”
慕容复思忖片刻,道:“靠得住的人是有的。但这一趟,兹事体大。若真要去,还是我自己走一趟来得稳妥。”
耶律浚蹙起眉头,伸手拈起一枚白子于指间盘弄着,隔了一会儿方道:“再说罢。”他的声音有点儿闷闷的,带着少年人的任性和不情不愿。
慕容复微微点头,不再说什么。
外面无风。雪落得安静无声,窗纸上透进来的雪光又比刚才明亮了一些。室内温暖。红泥炉子里,火光烧得红红的,升腾起木炭的焦香,混合着熏香沉重的檀木香气。暖气顺着身体和衣袍的缝隙爬升。
慕容复袖手坐了一会儿,忽道:“陛下还在北郊驻跸?”
太子点了点头:“我前些日子见过他,这两天应是动身往冬捺钵去了。”他微微蹙着眉头,思考下一步棋路。他的母亲是萧观音,北面官南院枢密使萧惠的小女儿,辽国贵族里数一数二的美人。太子也继承了母亲的好相貌,年轻的眉眼俊秀而深邃,含着英俊蓬勃的朝气。
“……你知道父皇最近不理朝政?说是天天出外狩猎,大雪大风也去,无人劝谏得住。偏生张孝杰还陪着他闹。”他落下一子。
慕容复微微一叹:“……陛下欢喜,谁又拦得住?由他去罢。”
他立起身,踱至窗前,伸手勾起帘子一角,出神地眺望了一会儿窗户上透出的雪光。
不知什么时候起风了。雪粒被风卷起,细细密密地敲打着窗纸。外面是辽阔的、一望无垠的雪原,屋檐下挂的铁马被雪粒和风叩着,发出悠长的、细碎的回响。
慕容复忽似想起什么,转过身来:“我听说前段时间,就连萧皇后也瞧不下去了,劝谏陛下保重龙体,不要再出外狩猎。有这话没有?”
耶律浚脸色黯淡下来,半晌,点了点头:“他不听劝,还怪我娘亲多事,从此疏远了她。……母后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不曾获召往北郊相见了。现在常常侍奉父皇左右的是之前皇太叔家中的一名宫婢,弹得一手好琵琶。皇太叔获罪,她就到了我父皇宫中。”
慕容复若有所思,负手于室内缓缓踱步:“是那个叫单登的人?我见过。”
耶律浚心不在焉地颔首,思索良久,忽皱起眉头,将手中一枚白子往棋篓中一抛,摇头不耐道:“不行,我连它在边角上的纠缠都摆脱不了。”
慕容复闻言却轻轻一笑。他踱至耶律浚背后,好整以暇地瞧了一会儿棋局,俯下身来,自太子背后探过手去,拈起一枚棋子,似开解,又似劝谏,轻声道:“殿下是什么身份?你又何苦去顾念他在边角上的纠缠?……你要考虑的,是天下和中原。”
话音未落,“嗒”的一声轻响,一子落上棋盘。
耶律浚震了一震,凝神瞧了半晌,忽轻轻欢呼一声,流露出由衷欣羡神色,击节赞道:“这一着我怎么没想到呢!”
慕容复直起身来,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殿下,你还年轻。……不要说你,就是我,也是殚心积虑,苦苦思索了这些年,才思索出这一步棋着。至于下一步该怎么走,却也还没有琢磨出来。”
耶律浚抬头微笑:“那我便陪着你一起想。”他这句话脱口而出,无比自然,显然是不经思索。
慕容复微微一震。
他没有接这一句,踱了两步,于太子对面落座,岔开话题,道:“那个单登——她之前是皇太叔跟前得宠的人,现在却在陛下身边,出入宫禁不忌。虽是女流,但她毕竟是叛家之婢,安得能轻近御前?殿下需得想个办法,保证陛下安危才是。”
耶律浚点头道:“她确是女流,但女子当中,也难保就没有豫让、专诸一流人物。”他抬起眼来,瞧着慕容复,眼神突然复杂起来,隔了一会儿,方轻轻地道:“……你这样的人,曹沫这一等的差事,实在不是该让你去做的。……父皇委屈你了。”
慕容复凝神盯着棋局,指间拈着一枚棋子,于棋盘边轻轻敲着,闻言一声诧笑:“殿下,你在说些什么?每一个王朝、每一个国家,可都是这么建立起来的: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些事情总需要人干。没有我,也会有其他人。”
耶律浚的脸色渐渐严肃起来:“对。可是现在,辽国已经经过了九代帝王,承平日久,国祚强盛。依我的想法,不管是汉人、女真人,还是契丹人,原本都不该有什么区别。汉人可以做契丹人的官,契丹人也可以做汉人的官,原是这样最好,不该是朝廷中目前南北官制、泾渭分明的模样。”
“殿下。”慕容复闲敲棋子的手顿住。“……你还是个孩子呢,说的也是孩子话。”
耶律浚眼里闪过一丝受伤的挫折神情。他抬头瞧向慕容复:“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带了抗议语气。
慕容复默然,望着他,像看一个还没有长大的孩子,终于轻轻地摇了摇头:“……十九岁,你已监国,确也不小了。可是有些事情,你还要慢慢地学。”
耶律浚有些负气模样,迎住他的注视,神色是十九岁少年才会有的无畏和坦然:“……如果是学父皇和汉人的那一套帝王术,那我宁愿不要学。”
“事情不是你想的这样非黑即白。”慕容复皱眉,抬手朝棋盘作个手势。“……倘若万事都像这一盘棋一样泾渭分明,那就好办多了。‘天下’二字,你发蒙时最先学的两个汉字,最容易写,却也最难写。‘寡能怀于义’,你不能把什么事情、什么人都想得太过简单——”
“……‘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耶律浚打断他,灰绿色的眼睛里有挑衅的神色。“这是你教我读的第一篇书。难道书上写的也会有错?”
慕容复一时语塞。他思索了一会儿,按捺着,极有耐性地缓缓道:“我不是在跟你说书上写的是错的。只是书上写的道理,和一个君王所要考虑的千头万绪之间,差了太多太多。孟轲说的这些话是没错。然而你看他当年周游列国,四处碰壁,又有哪一位君王肯采纳他的这些道理?”
“苻坚。”耶律浚应声而答,胸有成竹模样。“\'夷狄应和,方将混同六合以一家’,他是这么说的,也这么做到了。”
慕容复微微动容。“你难道忘了他是什么结局?”他沉声道。
耶律浚不甘示弱地迎住他的目光:“人都有一死。他的大秦,极盛时混同六合,威服陇右河西,东至大海,囊括关中,没有夷狄之分,亦无中外之别。做皇帝做到这样,那也算是……”
“……他最后正是死在他一再宽恕的异族人手里!”慕容复陡然提高了声音,抬手于案上重重一敲,带得棋子一颗颗跳将起来。
耶律浚出其不意,被吓了一跳。
他静默了片刻,小心翼翼地道:“师傅,你生气了?”
慕容复一言不发地瞧着太子。他涵养功夫极好,发作一句,旋即控制住情绪。
他终于有一些艰难地、一字一句地道:“……殿下,有的时候,我自问,是不是做错了一些什么。在你小的时候,也许——只是也许——我不该让你读那么多汉人的书。”
他的语气里带了一丝自责意味。
耶律浚怔了一怔:“你怎么会这么想?”
他一把推开棋盘,往前倾身,恳切地注视慕容复的眼睛。他是那么年轻,意气风发,灰绿色眼睛清澈如水晶,充满信任和感激:“师傅。如果没有你——”
他顿住,斟酌着字词:“——今天的我会是另一个人。是你让我看见了另一个不同的世界。是你让我知道了在契丹之外,还有天下。天下也包括别的人、别的国家。”
慕容复不答,沉默地望了他一会儿,终于缓缓地道:“也许吧。……不过现在,我开始后悔了。”
他轻咳一声,立起身来,示意谈话结束。
“师傅!”耶律浚于他背后挽留地唤了一声。
慕容复不作停留,径直向内走去。“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罢。”他摆一摆手,半是敷衍,半是逃避地说。
“父皇和你之间的协议,我听说了。”耶律浚的声音。
慕容复蓦然驻足。空气似乎凝固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殿下。”他沉声道。
耶律浚似乎没有听见他的否认。
“我都听说了。我现在知道了,父皇用来制约你和驱策你的条件是什么。”他有一些吃力地说。“……我现在也知道了,你想要的是什么。”
说话间,他已经走到慕容复背后。他抬起手,手抬起来,却悬于半空,犹豫着,逡巡不前,想碰他,却又不敢碰他,最后小心翼翼地牵住慕容复衣袖,轻轻地扯动了一扯动,似在无言地恳求他转过身来。
“师傅。”他低低地唤了一声。
很少人能硬起心肠峻拒这样的恳求。慕容复微微动容,他借着这一牵之势转过身来,沉默地望向耶律浚,以眼睛问:“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少年立在他面前,比他还高出半个头,年轻得做什么、说什么都能被原谅,眼里的神色是某种温柔的孤注一掷。
“我能理解他。”他轻轻地、试探地说:“换成我是我父皇,为了留住你,恐怕也会出此下策。”
慕容复沉默。这是不置可否的态度。
耶律浚放下心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应该也清楚我父皇的驭下之道,这用不着我多说。今后,如果事情到了那个地步,如果你要走,我不敢挽留你。可是……可是如果有一天,我能够代他履行他的承诺的话,你是否能考虑——哪怕只是考虑——”他年轻的声音突然有一些发颤。
“殿下!”慕容复出其不意地一声喝叱,打断他。
窗纸上透出的雪光明亮而寒冷,映着他冠玉一般的脸。他的神色极严峻,声音里带上了冰冷的警戒意味,不容分说,不容置疑:“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这种话,不仅你不应当说,就连想,都不应当想。”
耶律浚怔了一怔。才要说话,慕容复已经决然道:“今天这些话,我就当作没有听见过。……天色不早了。殿下请回罢。”
他一拂袖,转身便走,然而手腕被耶律浚一把握住。情急之下,他手上力气极大,慕容复挣了一挣,竟挣不脱。他微微眯缝起双眼,半是诧异,半是难以置信,挑眉望向太子,缓缓地道:“殿下。你以为你在干什么?”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极低,隐约带了一丝危险意味。
耶律浚恍若不闻,低低地道:“师傅,你还记得么?”
他的眼睛亮亮的,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慕容复神色:“……小的时候,你教我写汉字。我的名字,“浚”这个字,我怎么写都写不对。被你罚了。结果父皇后来知道了,罚我把这个字抄上十篇。……最后是你帮我连夜抄写完的。”
慕容复一怔。想起往事,眉眼间神色不由自主地柔和起来,半晌,叹道:“这些都是从前的事情了。说他做什么?”
耶律浚不曾听见一样,怔怔地瞧了他一会儿,似瞧得痴了,忽道:“师傅,我……”
就在这时,外面忽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慕容复神色一凛,手腕一沉,运上了一分柔劲,轻轻将手抽回。
他刚退开两步,门帘一掀,一名将士急匆匆奔了进来,脱口道:“将军,属下有急事回……”
他话还没说完,突然瞧见太子立在旁边,吓了一跳,急忙跪下行礼。
耶律浚赐了平身。那人立起,犹犹豫豫,瞧瞧他,又瞧瞧慕容复,待说不说的。慕容复不耐道:“有什么事?快说。”
那将士一横心,大声道:“是!回将军的话,游公子的下落,打听到了!说是前段时间有人看见,他……他被南院大王的人带走了!”
他话音刚落,崔谧一脸焦灼,跟在后面一路小跑,匆匆追了进来。他一进来便听见这句话,一顿足,露出追悔莫及神色,似惋惜自己来晚了一步,开口正想说话,随即一眼瞧见了耶律浚,只得跪下请安。
慕容复神色大变,点手唤那名将士上前,附耳听完他回报,脸上似罩了一层严霜。他一语不发,朝耶律浚一揖,道:“殿下,臣家中有急事要料理,恕不奉陪了。”
他也不等耶律浚回复,袍袖一拂,大步朝门口走去,喝道:“备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