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第 5 章 ...
-
“你们在房子里一路走到天黑,随后墙壁和屋顶发生了变化,先是透明,又忽大忽小,好像你们在一个透明罐子里被摇晃。您往外看,发现透明墙壁外密密麻麻趴着人,都向内看着你们。和您一起的女士惊慌失措,随后突然不见了;您自己也转身就跑,然而房子里全部摆设消失不见,只剩下座机。您拨打一个号码求助——2019 0429——但电话出了故障,您无论多么仔细,每次总有一个按钮出错。最后电话终于通了,响了两声后,一间卧室出现,您逃了进去。”
画面陷入黑暗,发出老式收音机一般的滋滋声。
“这里出现了一段声音格式,分解后可得:“等天亮了就好了”。但是等您再睁眼时,您发现外面的人不仅没有消失,反而因为天亮更加明显。他们全部穿灰衣服,有一个黑衣男人站在最前方,但被窜动的灰衣人向后拥挤,最后彻底消失在他们身后。”
又一段音频。
“这一段的声音识别后为“卫生间里没有”。您从床上起身,寻找鞋子,但找不到。影像终结于您的寻找之中。”
不知何时,利特尔夫人又往荆晓那侧挪了挪,把她彻底卡在了空隙里。夫人脸色显得不太好,但不再像此前那样咄咄逼人,安静许多。
“荆晓小姐有何高见?”这是她在随后两小时里主动说出的唯一一句话。
*
荆晓没有什么“高见”,她会的只是依照自己的巡游经验和常识进行分析。
同样的视觉角度在不同人潜意识里具有不同的意蕴。假若是年少时期的荆晓自己梦见类似的情景,解读也许只是白日里遇见了什么不快;但换成作为高层家眷的利特尔夫人,答案几乎是一目了然:
监控器。
夫人前几次的扫描结果其实也都若有若无地指向这一答案。这一次的最明显。
艾维森德的监控渗透率是420%,也许是当今世界上最高的,也许不是。换而言之,平均每1000个人就被4200个监控器所覆盖。这只是个平均值,而在贫民区这一类的地方,往往一条街上都没有两个监控器。因而得出结论,即在城市里,监控器已经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覆盖了整个国家,对需要关注的人群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
在无穷无尽的凝视之下,人人都该注意自己被看的样子。
“是高度的监控渗透率保证了艾维森德的低犯罪率和市民安全。”宣传教育片上如是说,背景是熙熙攘攘的街道,上面跑动着的或许是上层贫民家里的小孩子,五六个人,追逐着一只黄的球消失在镜头里。记忆里荆晓坐在最后一排,在观影期间随众人一起发出情感充沛又不失克制的叹息、叫好与倒吸冷气声,最后同样随随着人流,悄无声息地退出房间。
“艾维森德公正的司法制度……”
她不知道利特尔夫人是否看过这些资料片,但以利特尔夫人的年纪和身份,肯定知道监控所能带来的一切好处。只是她的梦境显然并不赞同。不稳定的空间,大小异变的房屋,和通讯故障、找寻等标志性意象组合,形成夫人精神焦虑、无力迷茫的解读。现在是一位恐惧的利特尔夫人对自己熟悉的一切产生了陌生感,却无法进一步思考,也不清楚自己在害怕什么。有一些人确实会这样,因为不像那些新一代的小孩子,当四十年前利特尔夫人出生时,她并不伴随着婴儿房里的监控器长大。
但为何偏偏是现在呢?
“夫人。”荆晓重新回到影像的一帧,即黑衣男人即将被吞没的场景,“请原谅我的冒犯,但对于这个人,您有什么想法吗?如果能够提供他的相关信息,我将把他纳入分析。”
假如利特尔夫人愿意,假如她能再主动倒出一点自己的真情实感的话,荆晓就能完完全全对症下药地给她进行建模疏导。
但同样明显的是,她不信荆晓。
“没有。”利特尔夫人冷硬地说,“我不知道他是谁。我还以为,你自己就能看出来呢。”
“我能看出——假如没有进一步证据将它推翻——和您在一起的女士是您本人。”荆晓温声道,“但我无法推测出一个我并不知晓其存在的人。”
“所以我就该知道他确实存在?不是个假人鬼影?”
您当然知道。荆晓想,这我还是看得出来的。
不过这也难怪。虽然所有进入到这一间屋子的人都签过了保密协议,但换做荆晓在利特尔夫人的位置上,她也不一定会说。
毕竟这话题本身太敏感,与其冒险寻求新解读,还不如自己消化了事。
但荆晓毕竟不是利特尔夫人,她有她的职责。于是允许短暂的沉默侵占房间后后,她再次开口:
“只有在您的协助下,守夜者才能更具体精确地建模,从而帮助您。我理解您的顾虑,夫人,但不必感到害羞。您还记得签字参与疏导前,交接人员告诉您的话吗?”
利特尔夫人艰难地吞咽着,“我是没忘。”
“如果这样能让您好受些,请务必这样想。”荆晓微笑着,“守夜者和引路者是巡游研究院不可或缺的存在,因此,也可直接视他们为研究院的一部分。请视他们为能帮助您的功能,而不是和您一样,懂得保留和评判的“人”。”
*
一切结束后,她们协商下一次疏导的时间。将利特尔夫人送出去时,荆晓看见等在外面的女佣给夫人又披了一件浅驼色绒大衣。也许她想错了:现在大概只有二到三月份,或者十月。离外面的天暖起来还差点火候。
研究院之外的季节与荆晓并没有任何关系。
不管怎样,研究院不会让她冷着,除了恒温的建筑,她看似轻薄的衣服和鞋子也带有自动调温的功用。
荆晓回想利特尔夫人的松石绿连衣裙,高跟鞋和驼色绒大衣,想象它们摸在手里的手感。也许那件大衣摸起来像一只短毛猫,只是薄薄的皮毛下面没有耸动着生命的骨头;也许穿着高跟鞋就像是走在云上,但又可能更像刀尖。
谁知道呢?她从来没有穿过高跟鞋。
荆晓的好奇心总体是微弱而安全的。
她针对利特尔夫人衣物的思考在她到达用餐长廊的时候就停止,且再也没有重新回来过。她抵达饭廊时正值餐点,于是小心地排好队,随人群缓缓前移。
用餐处之所以不被成为餐厅是因为它确实只是一条宽走廊。
研究院的统一伙食是营养膏,每天中午供应一顿,日日如此。营养膏的制作流程全部透明:机械手从庞大的桶里舀出定量的粉末注入小量杯,传送至旁边的另一个机械手中。它往里面注水,直至粉末变成无色的半透明半液态膏状物为止。
营养膏不沾杯子,轻轻一倒就能服用,分量刚刚好供人一口吞咽下去。
入口微凉,没有味道。
取餐时所有人以匀速前进,当荆晓抵达传送出口,她伸手从机械传送盘里取出属于她的那一份,继续向前走,边走边仰首将量杯里的营养膏倒入口中,再在出口处把杯子置于回收处,走出餐厅。
整个过程不超过五分钟。
但今天她又想起了舒特勒。以前他们时而凑巧排到一起,便相互冷淡地打招呼:“又见面了”(他们在这里似乎并没有什么可说的)。她排在前面,知道他在身后,让她想起他们在3001室的夜晚。
荆晓和舒特勒的相处总体是缄默和冷静的。
在结婚有近一年的时候,他们正常时间在3001室的一举一动已经有迹可循到足以令视频监控者感到无聊的地步。在于弗拉季斯拉夫的授意下结合而相会的前几十次里,他们从来没有在头顶的红点下进行任何有实质意义的语言交流。所有程序都是机械性的:她走进房间,自己注射消炎药剂和局部麻醉,脱掉浴衣躺下,他走进来,也到床上。没有男女间的性吸引,她不知道、也不关心舒特勒为何年纪轻轻就死去了男性功能。他不会发出任何不必要的声音,她也不会。其实根本不需要什么麻醉剂,但荆晓次次都用,次次都一次性打入全部的麻醉剂量,整晚整晚地几乎无动静地躺着,向监控器毫无保留地展现出她的正脸。舒特勒的脸背着光,在她身体上罩下一片阴影。他脸上也少有表情,许多时候他根本没有看她,而是越过她看下面的床。
起先完全是这样,直到后来的一天,他半夜起身,毫无预兆地把她从枕边拖起来,撕咬了她的小臂。舒特勒的背耸立着,手攥住她的头发,气息在她皮肤上狂乱跳动。非常绝望的气息。
它消失后,他也慢慢缩回了牙齿。
突发的暴力袭击结束了,但舒特勒并没有解释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正如荆晓也没有提问。研究院里发生什么似乎都是理所当然的,包括舒特勒宣泄式的疯狂。白日很快来到,他们各自下床穿衣,疏离而不失礼貌地告别。三个六日循环后他们再见面,双方都对此事一字未提。荆晓保持警惕地一夜没睡,但什么也没有发生。
在那之后直到现在,舒特勒只发过五六次疯。
荆晓停止回忆。
她转动手臂,隔着袖子,轻轻按住左手小臂内侧。
那里有一块未长好的伤口,是上次和舒特勒见面时他留下的,只要一捋起袖子就能看见。荆晓小心调整袖子的位置,不让内侧布料剐蹭薄痂,又见离传送口还有一小段距离,索性无聊地留意起四周。正前是一个黄头发女人,一个她有印象的引路者。后方则排着一个高个子男人,浅色的皮肤和眼睛,下巴上有一颗小痣,又像阴影。
轮到她了。
荆晓取了一份营养膏倒入口中,感受它在几秒内消失在喉咙里。
余光里,一点微弱的红光闪了闪。
她低头,面露微笑,缓缓出了长廊,溜达着回自己的工作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