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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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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流金铄石
烈日杲杲,骄阳似火,夏日可畏。
暑气蒸人,汗流浃背。虽不至于赤地千里,禾苗枯槁,但三伏暑天,当真热不可耐。个个挥汗如雨,人人大汗涔涔。就连我躲在院子里草地树荫下的大麦町犬洛奇,舌头都仿佛坏掉了一样,伸出来就舍不得收回去。
这种天气,人实在不难一时冲动,做些平时不敢做也不会做的事情。
于是我向宋文惠求婚,她惊讶了很久,终于笑着将手臂绕到我的脖子上,我抱着她转圈。
这个安静可爱的女孩子,大概以为我一辈子不会向她求婚吧。
洛奇在我身边又跑又跳,看样子它也很高兴。
父亲母亲听说的时候儿差点儿没高兴得晕过去,连夜坐飞机从西海岸过来。他们怀疑我中暑了头脑不清楚,又或者是和以前一样骗他们。然后看见我手上戴的戒指,他们终于相信了。
文惠的父母亲都在中国,专程为此赶过来。简单的订婚宴上,四位老人家坐在一起,端详着未来的媳妇女婿,连连点头微笑。我冲文惠挤挤眼睛,她脸红了,我在桌下握紧她的手。
父母们这就轰轰烈烈的干起来,完全否决了我从简的计划,行动之敏捷迅速丝毫不像接近花甲之年的父母亲。
我母亲是离了谱,铂金,白金,黄金,总之会闪的她恨不能全买下来,那些项链、手表、耳环、戒指、镯子,我真怀疑文惠每天换一个换到九十岁能不能都戴一遍。宋伯母也好不哪里去,单是旗袍就替文惠做了十五件。
文惠站在婚纱店试她第二十五套婚纱。宋伯母在边上啧啧说样子不好,我母亲立刻接过口去,说还是往王微微处订,现在还来得及。
文惠提着裙子转头向我歉意的笑笑,我冲她挤挤眼睛咧嘴笑了。
没办法,人总是要傻那麽一下子,才会结婚。
我坐在一边吹冷气,认命的往请帖上写名字,我头一次知道两家的亲戚朋友这麽多,于是庆幸向医院告假三个月。
晚上打电话,文惠对我说:“你想清楚了,你想清楚了?”口气那样急迫,仿佛怕我后悔,又像是她在后悔。
我低声的笑:“文惠,我们认识超过十五年,我还记得第一次见你是为你补习数学。你才十五岁,正为学校的中文课为难,皱着眉头说汉字太难写。”
文惠在那头压低声音:“…是呢,那天你穿白衬衣,根本不像二十岁的大学生。”
“你以为大学生是甚麽样子?”我看着挂在墙上的礼服,嘴角弯起来。
“戴眼镜,短头发,腋下夹着书,干净整洁。”
“哦,那是书呆子。”我只管笑、
“那麽…留长发,蓄胡渣,抽大麻,玩摇滚乐…”
“停停停。”我叫起来,“你说的是街头阿飞,我是正宗华裔,炎黄子孙,长江长城,黄山黄河!”
“是是是,除了这个你还会甚麽?不过在这天高皇帝远的美国,你自然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文惠咯咯的笑起来。
我们笑了又笑,根本舍不得挂电话。
我听见电话那边宋伯母的声音:“呀,都午夜三点还在通电话?”
然后宋伯父说:“恋爱中都是这个样子,当年你还不是舍不得放我回家…”
“去去去,哪个舍不得你?”
“好好好,是我舍不得你。”
我听着宋伯父的声音,忍不住笑起来。
老好宋伯父,我还记得订婚那天他紧张的直擦汗,连连跟我说抱歉,仿佛把文惠嫁给我是给我添了天大的麻烦。
怎麽会?我爱她尚且来不及。
文惠在那头笑道:“要挂了。”
我点头:“好,你先。”
等了半天,却还是听见文惠咯咯的笑声,然后是我母亲又笑又骂的声音:“这两个孩子疯魔了。”
文惠说:“快放下听筒,不然不嫁你。”
即便是恐吓,也有满满的宠爱。
挂断电话,我微笑着在沙发上躺平。虽说在国外,但是我们的父母都是老派人,最想的还是子女成家立业举案齐眉。
楼上隐隐传来父母来回走动的声音,大约他们还在准备。两老这把年纪了还有如此精力,我真佩服。早知道他们这样重视我的婚姻,我该三年前买下这房子的时候就向文惠求婚,只怕现在孩子都有了。
虽说自小在国外长大,但是父母坚持要我学习中文,在家说国语,书信必须使用汉字。小时候不明白,只觉得麻烦,但是这些年逐渐体会到好处。他们是明白人,我总是受益无穷。
我的中文也就是这个样子了,但骨子里终究是华人。再热爱工作,我也渴望结婚。妻子,孩子,晚上回家有人点灯等我,我的烟斗手表会有孩子追着要,得意的拿着木头手枪说,看,这是我爸爸做给我的!我希望我再微薄的遗产也有人争得头破血流,我死的时候床前跪满我连名字都想不起来的孙子孙女,拉着我的手说爷爷不要死。
啊,我居然被自己感动了,真是…有负当年医学院第一才子的美誉。
不过今年夏天这麽热,我恍惚那麽一下,可以理解。
我微笑着闭上眼睛,伸手摸着趴在我身边的洛奇的头。明天订的家具应该到了,一个礼拜之后我要去和文惠注册,两个礼拜之后我们举行婚礼,随后展开我们的浪漫新婚旅行,将要去欧洲六国、马尔代夫、日本,最后到中国。这是父亲的意思,一个中国人,总是要回自己家去看一看的。
我睡着了,梦里面是文惠穿着洁白的婚纱向我微笑。
早上电话响,洛奇叼着听筒过来。我摸摸它的头,按下按键。
“徐华。”
我清醒过来:“宋伯父。”顺带摸摸洛奇的背,叫它不要吵。
“有件事情忘记说,真是抱歉。”
宋伯父总是客气,我赶快说:“有甚麽我能帮忙?”
“文涛今天要过来,我和你伯母实在分不开身。”
我哦了一声,是的,记忆中文惠在国内似乎还有个弟弟,宋家二老留在国内也是为了照顾他。我们订婚的时候他还没放暑假,现在一个人过来了。于是我义不容辞:“我有车,去机场接他吧。”
宋伯父很抱歉:“给你添麻烦了,谢谢你,徐华。”
我笑:“伯父这麽客气,是不是还在担心不能把文惠嫁给我?”
宋伯父笑起来:“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永不后悔。”我也笑。
挂电话起来洗澡换衣服,开车离开家往机场去。洛奇一个纵身跳上副驾驶座,爪子搭在车门上,吹着风很爽快的样子。我忍不住的笑,虽说是我的狗,但它是文惠替我挑的,也是她在替我照顾。看样子,连洛奇都知道今天要去接一位重要人物。
对了,中文里面,妻子的弟弟,我该怎麽称呼?小叔子?还是小舅子?啊,不管了,叫名字好了。
风一吹,我清醒了,宋文涛长甚麽样子,我完全没见过。而且,竟然没有问他的航班号!
我叹口气将车子停在机场停车场,去大厅查了一下航班号,然后想需不需要像个傻子一样举个牌子?
但是看见那个男孩子走出来的时候,我愣住了。
他与文惠这样像,他们都有那样秀气的眉毛,那样清澈的眼睛。
然而文惠是贤淑大方的,这个男孩子…我该怎麽形容呢?
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
这是哪一篇?想不起来。
我觉得自己没有好好念中文实在太对不起我的祖先。
他走过来,身上只背着一个小小的黑色的包,一身清爽的T-shirt牛仔裤:“徐华?宋文涛。”
我伸出手来:“你好。”
他似乎很严肃的在打量我,我大方的站定了。他上上下下看过一圈之后才和我握手:“和姐姐照片上的一模一样。”
“你多大了?”我笑一笑接过他的包,和他一起坐车离开。
“十五。”他点头谢谢我,然后很沉默。这个孩子好像不太喜欢笑,虽然很有礼貌,但是不易接近。
不过接近他做甚麽?他不过是我妻子的弟弟,又不在一个国家,以后岳父岳母会照顾他。
上车之后,宋文涛抱起我的洛奇,来回抚摸:“汪仔?”
“甚麽?”我调整方向准备发动车子。
他笑:“它的名字。”
我看着他的脸,那一瞬间不知为甚麽愣住了。后面车子的猛按喇叭,我才回过神来。踩下油门,风吹过我的脸,我清醒了一点:“洛奇。”
“是男孩子麽?”文涛抱着洛奇,将脸贴上去蹭。
我努力专心的开车:“嗯。”
“有一岁了麽?”
“两岁。”
“你是医生?”文涛突然转移话题。
我愣了一下:“是。”
“往哪里下刀?”
我差点儿没把车子开出路去:“…我是脑科大夫。”
文涛哦了一声:“我完全不懂。”
我笑笑:“以后就会懂。”
文涛从后视镜里看看我:“以后也不会,我是文科生。”
我对于中国的学制没甚麽研究,文科生的意思…
“我对物理化学生物没兴趣。”文涛收敛笑容,脸上有些郁闷,捏着洛奇的耳朵来回搓揉。洛奇甩甩头打个喷嚏,他又笑了。
我却松了口气,这才是一个十五岁的孩子,为功课、父母、小女朋友以及脸上的痘痘担心。
“你话很少。”文涛转过头来看着我。
其实是不知道和他应该说甚麽,所以我顺水推舟:“是不太多。”然后又想,好歹以后都是亲戚,我似乎应该主动一些搞好关系。从镜子里能看到他虽然出汗不多,但是脸有些红。
于是我说:“后面有水,你可以喝。”
他点点头道谢,探身往后排椅子上拿水,转身的时候儿擦过我的胳膊,淡淡的一股甚麽香味飘过来。他坐好之后我吸吸鼻子,那股味道又没有了。
大概天气太热,把汽油味闻错了,
“很热。”他喝着水。
我点头:“就是这样,我把冷气开大一点。”
“十日代出,流金铄石些。”他突然说了一句。
我停下等红灯:“甚麽?”
“《楚辞•招魂》。”他看我一眼,似乎笑了一下。
我一下觉得很窘迫,于是咳嗽一声,他看我一眼,转头看着另一边,手慢慢抚摸洛奇的毛。
我们没有再说话。
送他到宋家,伯父出来接我们,然后谢谢我。还有很多事要办,我没有多留。文惠和文涛都很喜欢我的狗,于是我留下洛奇。
一个礼拜很快就过了,我很早起来准备去宋家接文惠,出门前接到伯母的电话。
“徐华…”
“伯母,我这就出门。”我笑着的,今天还是很热,大清早的就想出汗了。
“不,不不…你别过来了…”
我有些奇怪,随即想到甚麽:“没关系啊,我开车过来接你们顺路的。还是说,这是中国的甚麽习俗…”我话没说完,宋伯母在那边哭起来,然后听见有人低声安慰她。
我惊讶了,随即电话是宋文涛接过来,他的声音在电话里很轻很低:“我姐姐失踪了。”